苏域
壹
新醅之上泛泛有浮花,氤氲出的热气熏湿了凄辰的眉眼。凄辰伸手拂开扰人视线的热气,嗅着新浆之间馥郁的酒香捋袖,将新醅之上尚未过滤的杂质舀出。有道身影自远及近,她未抬首,只道:“小店打烊了,客官何妨明日再来?”
而那道身影并未因凄辰此句话有所动作,专注视线依然围绕着凄辰凝睇。凄辰忙于手中动作正欲再出声,一道清冽嗓音便劈空自她头顶而来:“有新酿薄酒如此,若不及时掇饮,岂不遗憾?”
凄辰心下稍顿,蓦地抬首,猝不及防便撞上那人染着几分笑意却依然静寂的眼,失神之间,那人身后有人恭敬上前掌灯,得以让凄辰透过摇曳灯花看清那人的脸。
见凄辰凝视,那人亦毫不吝啬抱以浅笑,目光却引凄辰向那新酿薄酒上观望,口吻之间期盼之意丝毫不掩:“一小壶清酒便好。”
他那期冀口吻使凄辰听得无奈,踌躇片刻索性应了他:“小店只有新酿的梅子酒,你要是愿意喝便坐在那边等上一会儿。”
语毕便垂首,颊侧稍显腾升的热意使她的动作不如方才利落。凄辰只得努力集中精神于酒上,自然忽略了几步之遥那人投递而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着布衫,发间有木簪,一对耳铛在她动作下微晃,将他视线引至她皓白颈侧,再下便是被灯花染金的皓腕,随着她浆舀动作,让他看得出了神。出神到几近恍惚,蓦地起身便迈步向她而去,在她惊起前一把捉住她手。暖意猝不及防传来,他在这陌生的温暖里将要舒服得长叹时便听见面前女子怒然扬声。
他微怔,长年于庙堂之上练就的镇定却未救得了他,让他亦于尴尬间颜热。慌乱间只匆匆作答:“在下京城顾清祀,无意冒犯姑娘。”稍顿后颔首一揖,“在下明日再来。”
贰
顾清祀每日都来。戌时之际而来,坐在角落那个位置上品上一壶梅子酒,再于亥时未到时匆匆离开。饶是举手投足间恰如儒士书生一般温雅,却仍叫凄辰不敢再冲撞。
毕竟这偌大京城,只得一个顾清祀罢了。当今天子自襁褓时便定下的帝师,官拜一品的尚书令,更兼有为年幼帝王佐政权势日渐滔天隐约将这江山据为己有的架势。而民间予他的评价,大多是图谋不轨其心可诛,他日必将祸患江山的佞臣顾清祀。
然顾清祀与加诸于身的诸多评价却不尽相符。他日日晚间而来,眉眼间总稍显疲倦,点上一壶新酒,却并不时常找凄辰说话。大多时候,凄辰于手忙脚乱间瞥见他或垂首摩挲指间粗粝酒杯,或抬首眺望天际明星冷月,只将近打烊客稀之际才侧首与她说上两句。
凄辰对波谲云诡朝堂之上的算计不甚了解,亦不确信坊间几分真几分假的传言。于她而言,顾清祀只是个常来的客人,爱饮她酿的新梅子酒,和她说上几句天凉记得加衣的妥帖话,眉眼细致而好看,怎么瞧都是个无害的人。
她也不再惧怕他,每日他来亦懒得向他施礼。待生意不忙时会提着一坛私藏好久的老酒过去与他说说话,不过是对面那间茶庐近来添了几种新茶,或是街头又是一群顽童将要去学堂读书,每日一大早便吵吵嚷嚷从她房子外跑过,让她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凄辰说话间,顾清祀总噙一抹笑凝视她,距离与亲密拿捏得恰到好处,再不会让凄辰觉得不适或逾越。反倒是凄辰在日复一日间习惯上了于说话时看他璨如夜星的眸子。
顾清祀时而接上一两句,却总能于不动声色之间将话题继续下去。渐渐凄辰与他熟稔,促膝把酒一如友人。凄辰本性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和顾清祀在一起舒心,她便懒得去理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图谋不轨的奸臣贼子。她只觉能和她一起于树下品酒谈论梅子甜酸的男子,总不会坏到哪里便是了。
直到某日亥时将至,而顾清祀一反常态并未起身离开。凄辰奇问:“顾清祀你怎么还不走?你方才还说你有好多奏折没有看呢。”
顾清祀笑看她,沉黑眼眸较以往更静寂:“大多是呈上来参我的奏折,有何好看。”
他话里的哂笑夹杂着讥诮使凄辰凝眸看他。他静坐在那儿,半边身子快要融于夜色之中,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漆黑夜色吞噬。
遂她未经思考便道:“你不要笑了,我觉得你很难过。”凄辰语罢便低头兀自忙碌,罔顾顾清祀于刹那如遭雷殛的茫然与怔忪。而那刹那间顾清祀已然起身,慌乱间将桌上杯酒撞洒,酒液悉数倾倒于他青衫衣摆,让他得以从一片混沌中回神,却仍是疾步至凄辰面前,如初见那般捉住她手:“凄辰,跟我走可好?”
他语调的颤抖让凄辰不忍拂开他手,撞上他明亮双眸却不禁心悸,匆匆拒绝:“跟你走去哪里?我还要做生意呢,快放手。”
顾清祀却未依言照做,他身后一干近侍随之靠近,亦虎视眈眈盯着凄辰。凄辰心急道:“顾清祀,快放手,我哪里都不去。”
她眸子极亮尽是不可撼动的坚定,顾清祀凝望着,渐渐颓然放下手,挥退身后近侍,退至一臂之遥处静静望着面前这执拗却如朝阳般的姑娘。她不该只在夜里慰藉他,他应该将她带进白日里温暖自己不是吗?
他在凄辰警惕而失望的目光中沉声开口,镇定一如朝堂之上。然他厌恶那样的自己,一如厌恶却无法控制此刻不甚磊落的自己。他说:“除非你酿出十年不败的玉瀣酒。”
叁
凄辰从未听过这世间存在十年不败的玉瀣酒,遂在一月之期来临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只给端坐的顾清祀上了一壶梅子酒。
她弄不清顾清祀心底所想却也不以为然:“我没读过几天书,玉瀣酒三字如何写我都不知,更别说在一月之内酿出来。所谓十年不败,大抵只有记忆才能十年不败。”
凄辰提起酒壶,不甚在意般倾倒于顾清祀衣摆处,笑容几分顽劣几分故意:“你留着这件衣裳,十年不浆洗,待十年后取出一瞧,你又记得我和我这酒了。这才所谓,十年不败。”
凄辰本以为顾清祀会动怒,虽然她从未见过他动怒。然顾清祀只是怔怔坐着,垂首望着被酒涴湿的衣摆,久久不语。凄辰正为他的哑口无言庆幸之际,便听见他喃喃低语:“是啊,记忆便可十年不败,为何还要去苛求别物呢?”
他抬首,用歉疚掩饰失落,说:“凄辰,很抱歉……我只是想在白日也喝几口你酿的酒,于烦琐政事之余与你说几句话。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凄辰的否决在抬眸望见他神情那刻忘了言说。她大大咧咧又直率,却一直没有告诉顾清祀,她从初见他那刻,就觉得他很可怜。的确,他坐拥半壁江山,丹毂美人、绿蚁新醅数不胜数。可她仍然觉得他可怜。他没有朋友,朝堂上亦只有遵从而无盟友,他担荷着这天下人的误解与微辞,却无机会为自身辩解。
他自夜色中而来,又从夜色中而去。夜色尚有夜渚月明相伴,而他或许只有她这么个沽酒的庸碌朋友。凄辰绞尽脑汁想了老久的安慰,却在出口时变成:“你住在皇宫里吗?那里好玩吗?我可以自己酿梅子酒熬制红豆粥吗?”
顾清祀讶然抬头的空当里,她弯起眼眸冲他笑:“冬至了呢,我的寒舍很冷,去你那里过冬好了,来年春天我再回来。你记得找人给我看着铺子。”
他不确定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有没有被她看破,他只是望着她,看她手忙脚乱去收拾细软,还不时自言自语几句。他跟着她飞扬的眉眼牵起嘴角,笑容有些傻,动作笨拙上前帮她倒忙,在她含笑的埋怨里快忘记自己是谁。
皇宫和凄辰在话本里看到的不太一样。或许是帝王尚且年幼,后宫无太多嫔妃。而顾清祀的居处除了一干近侍内侍外再无别人。凄辰得以在偌大的东厨认真研究自己的菜谱,甚至突发奇想去庭院中捋些花瓣下来佐酒。
冰河堕指的冬日,顾清祀放朝后便待在侧殿批阅那些奏章,批阅后由内宰拿去给新君加玺。冬日百官怠惰,顾清祀亦不例外,烧了地龙的侧殿里他窝在榻上对凄辰那些失败的新酒评头论足,凄辰一面反驳一面左顾右盼。
“你这个样子就像小皇帝。”顾清祀含笑,强忍疲倦道。
年幼的帝王自出生便痴傻,终日泡在药罐子里也不见好,却有甚者说那是顾清祀所为,若帝王丧失成为帝王的资质,那他便可取而代之。凄辰不甚在意,透过窗纸往外看,却被纷扬雪花吸引全部目光:“顾清祀,咱们出去堆个雪人如何?或者在厚厚的雪堆里滚啊滚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真好。”
未待顾清祀应允或拒绝,她便跑回来牵他的手,温暖指尖与他的相触,成功让顾清祀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战栗,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及时制止她像个顽童似的在雪堆里翻滚,只哭笑不得接过她从怀间扔过来的酒。
一股子清冽气味,尚有她怀间余温。他想说些什么来表达此刻的欣悦快乐,然而千言万语在目及面前姑娘红彤彤的面颊和璀璨眼眸时悉数沉淀。他竟舍不得出声打破这刻安宁,唯有一杯杯往喉咙里灌酒。
这次是烈酒,辛辣到他眼泪都快下来的烈酒,可他依然痴迷。痴迷到当他呕出第一口血和着辛辣酒液时竟恍然未觉,唤他回神的是满身雪片向他飞奔而来的凄辰的惊叫和恐慌的目光。
肆
顾清祀醒转时已是中宵。凄辰趴在他榻前,手指紧紧捏住他的衣摆,察觉到他目光后亦抬眸与他对视。她头一回如此安静与他对视,顾清祀不忍出声,却未料她眼中很快氤氲出潮湿的光。
她几乎是难掩愧疚的哽咽:“对不起,顾清祀。太医说你不能饮烈酒,我不知道……”
她手指紧紧捏住他的衣摆,仿佛是怕一松手他就会如此前一般不支倒下。那一刹那的恐慌延伸至此刻仍让她后怕懊悔。
顾清祀伸手覆住她颤抖的指尖,强打精神坐起来,笑逗她:“我很开心,能看到你为我哭,真让我受宠若惊。”
他话里的打趣不像是在伪装,凄辰与他对视片刻后匆匆垂首,略微放下心的同时又因此刻气氛的古怪而羞赧。她起身往外跑:“我去给你端药来。”
丑时的皇宫亦陷入沉睡。凄辰疾步带起的寒风却并不能将脸上热度降解,她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回味着方才顾清祀垂眸含笑凝视她的场景,遂当她蓦地抬头望见东厨门前那个让她猝然僵硬的身影时,嘴角还挂着她犹然不知的浅笑。
她驻足片刻后惶惶走近,看清那人后笑容逐渐转为震惊和冰冷。凄辰难掩惊诧:“颜偲?”
颜偲着侍卫装,此刻却蹲坐在火炉前照看着冉起药味的瓦罐,闻言一怔,抬首亦是不可思议:“凄辰?你怎会在这儿?”
他霍然起身,迎向她的目光却是负疚尴尬。这负疚尴尬得以让凄辰保持清醒,甚至冷声问他:“这五年来你就待在皇宫里?升官发财了吗?我们的三年之约呢?”
这几句质问将颜偲眼里的热忱化解,他束手束脚地站着,再开口已是物是人非:“抱歉,我已经成亲了。两年前。”
浩大而寂然的天穹只有雪花飞过,两厢静寂间颜偲将煎好的药端起:“我得去给顾大人送药了……明日城外泽阳寺,我欠你一个解释。”
凄辰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甫进侧殿便听顾清祀唤她:“你去哪里了?药已送来了。”
他的话里难掩担心,成功让凄辰五年来的枯守化为委屈彻底决堤。她走近,怯怯拉住他的小指头,将那视为唯一的暖源。她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我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教我酿酒煮粥,对我说三年后他要赚很多银子回来娶我。两年前我曾在街上碰见他,他穿着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对每一个人笑。他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刺眼呢?以至于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我一直骗自己说那不是他,可他就是不回来。然而就在刚才我碰见他了,他说他成亲了。”
她的声音很安静,甚至毫无波澜,钩住顾清祀小指的手指却微微颤着,让他蹙眉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重复着:“都过去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在她耳边道:“明日有日食,一起去城楼上看吧。”
伍
凄辰终是去泽阳寺赴了约。从第四年开始她已经不再想颜偲还会回来,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她试着打听过那日成亲的男子便叫颜偲,在宫中任职,却娶了外姓藩王穆安王的小侄女,自此便平步青云。
她不是纠缠到底的女子,向来认定自尊和骄傲永远胜过摇尾乞怜得来的爱情。凄辰不想去知道他有何解释,她只是想给自己和自己等待的这些年一个交代。在她看来,负了就是负了,既然另娶她人,那么任何理由都不能使她动摇。
颜偲显然已从宫人那里听来了有关她入宫之事,他的内疚溢于言表。他说他第一年去了皇宫当侍卫,偶然间酿的梅子酒被顾清祀撞见,顾清祀尝后很是喜欢,自此便有了总在戌时饮杯酒的习惯。
他虽身份低微,顾清祀却随和待人,无事便去找他聊上几句。直到他在宫中遇上穆安王的小侄女,他起先念及凄辰,后来却渐渐无法拒绝,他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颜偲一早便对顾清祀说起过凄辰,他本以为顾清祀会鄙夷自己的负心,哪想他却主动当了说客说服了穆安王,牵了红线。顾清祀很信任他,每日都要饮一杯他酿的酒,遇上伤寒,药汤也是不假他人手由他一手包办。说到这里颜偲的神情有些古怪,只是凄辰兀自陷入怔忪中没有察觉。
“我成亲前曾叫顾大人帮忙找你,想给你一个解释。而他随后说,并没有找到你。我不知是他没有认出你还是怕你我遇见尴尬才没有告诉你我关于彼此的事情。”
顾清祀是半年前才与她遇见的,就算只凭相同的名字也不能说明什么。而他若是认出却怕她与颜偲尴尬,是不会特意将她带进宫中的。颜偲向她道歉,凄辰唯有沉默。她觉得脑子有些乱,有些地方她还是想不通,却都是有关顾清祀。比如昨日他听闻自己说的故事定是不陌生的,可为何他不说自己一早便知呢?
凄辰困惑着往回走,却蓦地顿足想起顾清祀邀她同去城楼上观日食之事。她稍愣便跑起来,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望了望天色,这么晚了,顾清祀定然不会等她了。凄辰不想顾清祀还在,负手屹立于城楼之上,雪已经停了,但他发梢衣襟上还是落了雪,见凄辰涨红了脸奔过来,也只是冲她安抚地笑,伸手拂开她发尾沾上的枯叶。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被冻得发紫,手指微颤许久才拂开她发间落叶。
“你一直等到现在吗?”凄辰呆望着他,怔怔眨眼,滚落下来的却是泪珠。
未待顾清祀颔首,她便猛地扎入他怀抱里,他怀间的凉意刺得她一激灵,心底涌上来的却是另一股暖意。她此刻甚至昏了头地想,若不是颜偲负心,她兴许遇不上顾清祀了。
那样温柔那样好的顾清祀。顾清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怔了怔,回神后却是难以掩饰的眼热。他试着也去拥抱她,却不知用何种姿势何般力度才不会让凄辰难受,纠结的片刻便听见凄辰问他:“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和颜偲的关系?为什么一直不说?”
顾清祀还未定格的动作便僵在半空中。他知道凄辰今日出城去和颜偲见面了,他没有任何资格去阻挡,甚至在这城楼上被冷风吹到感官迟钝时还在想,凄辰早晚会来质问他。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却一直想凭一己之力让之来得慢一些。顾清祀那么遗憾,他还没有入凄辰心底,却不得不给她留下一个毫不光明磊落的印象了。他在两年前便已经找到她认出她,可他出于私心没有告诉颜偲,甚至还为他牵线促成了一桩毫不光彩的姻缘。他觉得自己卑劣而羞耻。可他是那样喜欢凄辰,在许久之前。
陆
顾清祀在和颜偲把酒言欢的叙述里第一次觉得有姑娘家如此有趣。他私下派人找到凄辰时,凄辰还在一间客栈当厨子。那间客栈总因饭菜太少被抱怨,凄辰瞧不惯便偷偷给带母亲上京求医的母子加了肉和饭,被掌柜发现后臭骂了一顿。她很不服气,趁那母子离开时还偷偷塞了干粮给他们,转头却对正在算账的掌柜做了个鬼脸。他便坐在角落里笑弯了眼。
后来她被掌柜赶出来自己张罗了一间酒铺,酿着远近闻名的梅子酒。他得空时总会去附近坐一坐,看她和客人闲聊时飞扬的眉眼,应付淘气孩童时的剽悍。那是顾清祀一直未体会过的勃勃生机,他只是偷偷看着她,却渐渐移不开眼。
但他不敢上前和她攀谈,他有限的认知里未有如何和心上姑娘相处的好法子。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偷偷注视她,念及她在等着颜偲而失落,却又为颜偲后来的移情而窃喜。他从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只是关于凄辰他还是犹豫。他怕她知道是他促成她心爱之人与另个女子的姻缘后憎恨他。
无数次的梦魇里,他都为自己当初自私的行径而负疚却庆幸。负疚他的卑劣让他无法与心爱的姑娘结识,庆幸他还有可能等着她忘记颜偲而拥有她。
“我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或许早已失去信心忘记他了,所以我才鼓足勇气出现在你面前,向你讨一杯梅子酒喝。”顾清祀依然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却不敢再去拥她。
他甚至毫不奇怪她会在下一秒推开她。她是那么真实的姑娘,定是要对他这种处心积虑的小人之心嗤之以鼻了。这忧虑和恐慌让他分神,以至于没有听清凄辰接下来那些话。
“在你来和我买酒之前,我就注意你了。你每天总在相同时间出现在对面茶庐里,也不说话就是静坐着,我离得远也瞧不清你到底在瞧什么。有时我还会想,茶有这么好喝吗?明明是我酿的梅子酒比较好。”
凄辰揪紧他的衣裳,耳热颊烫。见他怔愣,不禁抬眸看他,赧然笑意染上眼角眉梢:“你一直在偷看我,我早就知道了。”她自怀间掏出一串佛珠塞给他,“今日在泽阳寺买的,送你。”
顾清祀屏息,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间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柒
颜偲来找凄辰那日距离新年只剩三天,凄辰再见他亦只觉隔了山水千重。顾清祀内疚为他另成姻缘,却不知若人心不在,空留承诺也于事无补。凄辰不愿守着一个早已分心的人终老。
颜偲吞吐半晌问她:“你喜欢上顾大人了吗?”他在凄辰困惑的扬眉中越发难以启齿,四顾一遭后压低嗓音,“你最好不要喜欢上他。不要问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凄辰冷笑:“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你吗?”
曾经二字让颜偲有片刻失神,以至于他手中端给顾清祀的梅子酒亦随之晃了晃。凄辰将视线转移,问出了压抑许久的疑问:“为何顾清祀每日依然要喝你酿的酒?”
顾清祀会在午间饮一杯凄辰酿的青梅酒,然而晚间戌时时分却总是要内侍呈上颜偲制的与她无异的酒。
颜偲闻言微微色变,却紧抿嘴角默然不答。凄辰奇怪,却也只从他手中接过酒盅。她要再问一次顾清祀,这次定要得到答案不可。
她擦肩走过颜偲时嗅见丝缕药草香,让她不禁想起日前在宫中与他重逢时亦是这般气息。她想出言询问,却在迈步的下一瞬遽然想起一些片段。凄辰顿住脚步,猝然回首质问道:“你在顾清祀饮的酒和偶尔喝的汤药中下了毒?”
彼时她撞见颜偲煎药,此刻细想步骤却与常人不同,且他似乎自怀间加了些许他物。她当时只道平常,如今想来却不免生疑。颜偲未答,身影却微微晃动了下,而这细微的动作无不证实凄辰的猜测。
凄辰推开侧殿门,入目便是倚在榻上浅眠的顾清祀。他总是很疲倦,初见她时在她酒铺间喝酒难掩疲倦,处理政务批阅奏章和群臣争议时亦难掩疲倦。他亦不爱出门,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侧殿里。凄辰从来只觉奇怪,却不知这奇怪背后却是那样不堪入目的因果。
她垂眸盯紧手中酒盅,继而转身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而在这空当里顾清祀已醒来,挺直脊背冲她招手,笑容一如以往温然:“今日晚了些。”
凄辰看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她想起方才颜偲神色凄厉乞求她不要告知顾清祀,穆安王早从几年前便开始安排他在顾清祀习惯饮的酒中做手脚。
她静静盯着颜偲,心中波澜起伏皆是失望与痛恨。她质问他:“顾清祀提拔你,甚至封一个外姓臣子为藩王。他那么信任你和穆安王,为什么你们还要背叛他?”
只因穆安王答应颜偲,待江山入彀时分予他一半。这人世间的贪欲总能摧毁一切花团锦簇,让之韶光将暮。
“你若能拿来解药,我就不告诉顾清祀,他最信任的两个人一直在背叛他。”
颜偲不语,这毒被制出时便无解药。凄辰强忍喉间酸涩,上前牵住顾清祀的手:“以后不要再喝颜偲酿的酒了,只许喝我的。”
顾清祀促狭凝望她,眸里皆是暖意。他颔首,却转而道:“以后不要总来侧殿,你若想找我,便差人传个话,我去找你。”
侧殿的香料里是可使人精神振奋的药材,久而久之会促成依赖。顾清祀找不到药来医这越渐凶猛的疲倦,只得用药压制。凄辰眼睫闪烁遮去其中情绪翻涌,问:“你想当皇帝吗?”
“曾经是想的。”他坦然而笑,“我以前总以为只有拥有更多的权势才可以保护自己,但是当我离帝位越来越近时,我才发现我并不喜欢。你也觉得我是图谋不轨的大奸臣吗?”
他在凄辰拼命的摇头里笑了:“先皇的遗诏里便嘱咐我来佐政,直至新君弱冠之年。那时无论这江山谁来坐都无妨了。”
“还有那么久呢。”凄辰在他怀里闷闷出声,“等春天到了,我就要离开了。”
顾清祀揽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面上的微笑几欲崩落,垂眸掩去眸里依恋,仍是笑言:“嗯,我会去看你。”
“你想过和我一起走吗?”凄辰抬首看他,璀璨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期冀真挚。
这样的真挚让顾清祀恍如置于梦中,几欲落泪。他几乎快要忍不住回答她,他从很久以前便这么想。可是不行啊,他要喝许多许多颜偲给的酒,才能打起精神走出这道门。
他知晓穆安王和颜偲的动作,但他知晓时已太迟太迟。他已经戒不掉颜偲给的酒了,更准确地说是酒中他如何也查不出的毒药。顾清祀只知那会蚕食他所有的感官,此时只是让他疲倦不堪,最终会让他迟钝堪比当今天子。
从手下人那里得知遍寻神医神药也对这种毒罔效那日,他鼓足勇气上前和凄辰说了第一句话。他想在自己还清明时与她促膝把酒通宵不够,将这世间红云瑞霞、玉蛾金茧看尽。他知道自己不可拥有,但总好过待此身如寄时,惊此生虚度。而他猜想凄辰或许会可怜同情他,却也胜过真的爱他。
“凄辰,抱歉。”顾清祀合目敛去眸间痛楚,“我想,我早晚会如当今天子那般。”
而那时,我甚至再也感知不到你,又谈何爱你。
捌
春来之际,顾清祀向当今天子请求辞官归故里。顾清祀无身外物可收拾,策马欲离开之际被颜偲唤住。颜偲提着一坛酒,任顾清祀将讥诮视线落在其上。对于顾清祀,他始终是负疚的。
“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下了让我戒不掉的毒,一日日下去我早晚会如当今天子一般。”顾清祀豁然而笑,“我早晚会死,待到感官全无的那日便自我了结算了。你若还有些愧疚,便在我死后照看一下凄辰。她性子直,往往在无意中就得罪了人,到时还请你多多包涵。”
“抱歉。”颜偲震惊他竟然早知一切,此刻只觉无地自容,“但你还是将这酒拿回去吧,受不住时便喝一口,总好过你苦挨……那毒无解。”
顾清祀远眺天际艳阳,眯起眸子笑得怅惘:“其实那时我已经找到凄辰了,但我骗了你,我也很抱歉。”
凄辰说她已从颜偲那里听说了,可是饶是通晓一切可怕后果,她仍然愿意和他一起。若不去想此后,眼下便已是最好。
顾清祀请了工匠来修葺凄辰的寒舍。时至盛夏花草芃芃,大多数时候他们便待在庭院那棵杨梅树下纳凉。饶是不说一字,但凄辰觉得只要他的气息还在,流光便仍能驻足。
凄辰抱着侥幸四处贴下寻医告示。某日因此归来晚了些,顾清祀坐在庭院里却许久才回神,起身冲她微笑看,片刻后却颤声道:“你刚才说的我没有听清。”
凄辰疾步过去死死抱住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顾清祀反搂住凄辰,良久才道:“凄辰,谢谢你。”谢谢她愿与他一起,让此生不曾虚度。
凄辰摇头:“顾清祀,我和颜偲青梅竹马,终日和他一起好像喜欢已经变成了习惯。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他,看见他成亲后我愤怒而失望,却又不是那么悲痛欲绝。直到你出现,你来和我说话之前那一个月,我总是偷偷看你。”
顾清祀将她搂紧,唤她名字。他怕此后再无机会。
终
也是多亏凄辰遍处贴下寻医的告示,饶是不知真假,煎煮了那些看似神乎其神江湖游医的药草后,顾清祀精神倒真的较以往矍铄不少,这让凄辰多少相信世间真有奇迹一说。因而恰逢中秋顾清祀旧日部下来寻他外出垂钓,凄辰只是踌躇片刻便应了他。
顾清祀临行前冲她摆手,艳阳洒在他周身让他眼底面上皆有光。凄辰心间一顿,下意识便上前两步想要追上他,却听他说:“凄辰,你将新酒拿出来,待会儿咱们沂湖碰面。”
他的背影一如初见,凄辰目光落在他青衫衣摆,恍惚仍能闻见酒香。
沂湖正是丰水季,不多时便是一条大鱼上钩。顾清祀想着凄辰定会喜欢,含笑起身正欲将鱼线收回,却不料腕上佛珠顺势滑入水中。
他未多想,心急便弯身去捞,谁料眼前遽然模糊致使脚下打滑踉跄。近侍甚至未来得及上前拉住他,他便已然失足滑了下去。近侍接二连三跳下去,而水流湍急,水面上唯有水花四溅。而凄辰正于赶来的路上。
顾清祀想起那日初与凄辰说话。他坐在角落那里凝望她,目光专注如同朝圣,望着望着便产生了幻觉。他瞧见他站在她身侧为她递酒坛,而她侧首冲他嫣然一笑。而后他受幻觉驱使难以自已上前捉住了她手。如幻境中一般,他执她手,相视一笑,其时芳辰正好,春正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