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所有人都以为萧仲安爱寐寐,所有人都想不到萧仲安会将她嫁给一个断袖的状元郎——胡甬。离开的那天下起小雪,马车尚未驶出皇城已被萧仲安拦下。在抬头发现来人身份后,所有类似倦怠的情绪都隐去,车中少女对他冷冷一笑。
“胡甬性格虽然文弱,但还是好相处的。”他闲闲立于风雪之间,笑得意味深长,“寡人想,你应该已经习惯应对这种人。”
寐寐掉头不理。此刻冷淡终于成功将他激怒,硬生生摁下扬袖的欲望,改而揪住衣襟将她拖曳到自己眼下。他神情骇然:“我恨你这样漠不在意的表情。你身上既然流着同你父亲一样卑劣的血脉,何不像他一样,学会用烟视媚行来博取君王的欢心?”
她的答案并不在预料,她粲然一笑,忽然问:“假如我们从没遇见彼此,我们会不会少恨对方一点?”
怒意迅速从这个躯体逃逸,如逃离一座即将崩塌的城,当他发现这个假设其实永无可解。
一:
萧仲安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寐寐时那种微妙:她不像他的父亲,但每次看到她时,他总会想起她的父亲沈鹤。那个漂亮到近乎妖异的男子,那个据说文才与样貌一齐闻名于朝堂的礼部侍郎。她确实拥有如她父亲那样炫目的容貌,但这并未带给她很好的运气。萧仲安见到她的那次,她不巧被人从御花园的水池边推下。
当时还是太子的萧仲安经过,搭了把手将她从河里捞起,又命人转达给沈鹤。沈鹤听说女儿落水,当即从节宴上抽身赶来,随后陛下也跟来瞧了瞧。沈鹤心疼女儿,反复追问究竟是谁做的,寐寐只是摇头。
肇事者似乎已注定不可知。陛下使了个眼色屏退左右,解下腰间玉佩递到她面前,温言询问:“好孩子,告诉伯伯那人长什么样,伯伯就把这个送给你。”
萧仲安留心观察,寐寐垂眸竭力思索,在众人略显期许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陛下一叹,但还是将玉佩塞到她手里。沈鹤怜惜地摸了摸女儿发顶心。萧仲安并不以为那个小女孩会真的忘记推她下水的人,因为很快,这女孩给了他意料以外的答案。
端午过后便是万寿节,经先帝额外恩准,沈鹤有幸带自己独生女儿寐寐入宫祝寿。宴中,那些十三四的女孩子们相继被引到皇后阁中吃茶,大约已知道未来的太子妃会在她们中间挑选。虽然心思各异,但个个举止端庄,进退得当。
萧仲安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满堂莺莺燕燕羞答答凝视着他,一旦发觉身边的女孩怀着相同企图时,忙又推攘对方,羞怯地将头低下。他心中一哂。目光随意一扫,于众脂粉中发觉寐寐存在时,忽然觉得参与这样的宴席也并非想象中无趣。
而此刻她看的却是另一位黄衣少女。接近明黄的颜色原为朝臣所忌,但对方神情倨傲,显然并没有把这点僭越放在眼里。皇后也注意到,将那少女领到自己面前,随意问了几个问题后,话锋一转,言语变得与神情一样严厉:“这玉佩哪里来的?”她问的那玉佩正挂在少女脖子上。萧仲安不觉睁大眼睛,因为他见过这玉佩,曾被陛下当作安慰的礼物送给寐寐。
皇后显然以为这少女跟皇上私相传递,暗通款曲。她乐意给自己儿子挑选貌美的女子,却并不代表她愿意与年轻的少女分享自己夫君。皇后冷笑,命人将陛下请到这里。想必已有人通风报信,一同过来的还有神情焦虑的沈鹤和淮南郡王。
黄衣少女说得磕磕绊绊,好歹也将原委说得囫囵——这玉佩不是她的,是她用手镯同寐寐换来的。陛下一笑释怀,为寐寐开解:“是了,寡人见沈卿女儿可爱,便送了点小玩意。”
淮南王也是聪明人,不等陛下治罪自己便转身掴了女儿一巴掌。那少女旋即大哭起来,边哭边透过泪眼环顾左右,发觉陛下和沈鹤不顾自己,却走到寐寐跟前安慰她。见此情景,黄衣女哭得越发伤心:“因为沈寐长得好,所以你们都喜欢她。我的父亲是郡王,她算什么东西。她的父亲不过就是个三品的侍郎,凭什么好的玩意都是她的……她落水了,你们个个都当是大事……”沈鹤脸色一变:“寐寐落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二:
淮南王心中大骇,扯着女儿跪倒,忙请陛下治不教之罪。陛下勾唇冷笑,看着他:“留在你的封地,等教好你女儿再来见寡人。”
萧仲安心中一凛,不自觉看向这场事故的策划者。寐寐冲他悄悄眨了眨眼。
在两人熟识之后,萧仲安也问过:“既然知道推你下水的人,何不在沈大人和我父皇面前直接言明?”
“因为没用啊。”寐寐笑得意外明朗,“淮南王大可死不认账,我爹也不能将他怎样。只有让她主动承认,才算罪有应得。”
萧仲安想了想:“如果她不同你换玉佩,又或者这个玉佩压根没让我母后瞧见,你又该作何打算?”寐寐眼睛一弯:“这有什么好打算的,又不是明天她要嫁人,后天我要出家,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他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他想他开始理解父亲的偏爱,除了惊人的容貌以外,她确实有远胜同龄女孩的聪颖。有时候她并不介意运用自己的聪慧来取得某些好处,因为就在那一年,陛下欣然将她收为义女。
这举动让诸位妃子松了很大一口气。谁都无法忽视陛下对寐寐的宠爱,况且她又拥有一个外表这样出色的父亲。如果硬要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唯一的不足就是她不会刻意掩藏她的感情,比如她热爱父亲,她尊敬对她颇为照顾的君王,以及,她爱萧仲安。
也有被她缠得烦的时候,萧仲安会恼羞成怒命令她暂时远离。但,看着她怏怏走开的背影又控制不住去想:她会否将那些气话当真,今后是不是真的不再接近自己?于是这一晚会睡得很不安稳,天亮之后却又不得不将焦虑藏起,端坐于书案后,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待听到自己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心里明明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仍旧摆出极其不耐烦的神情:“烦人精又来了。”
并不去否认,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品尝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微笑,也不去掩饰,她的纠缠曾带给他最隐秘的狂喜。只可惜,他所受的教育让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隐藏表情。
所以当有一天他捕捉到父亲怅然注视时,他忽然想起他的父亲对寐寐异乎寻常的关注,随手赠她的礼物无不价值连城,包括那块玉佩。起初以为是父亲没有女儿,但,并非如此,没有父亲的眼神里会泊着这样狂热的情绪。心一骇,当父亲忽然笑问他道:“寐寐怎么样?”
三:
他一定要让她知道,在事态还未到不可收拾之前。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在心里无数遍练习他要对她说的话:我是爱你的,很爱很爱。却在触及她的第一眼发现言语都无力。她浴着月色走近,身后星光垂野,明月孤悬,万物于她绮丽容颜中倏忽寂灭,徒留她皎洁双目成为此刻天地唯一光源。
他不由得屏息。寐寐并没有察觉他心底滔天巨浪,她问得困惑:“你找我什么事?”无言垂首,他竟有些鄙视自己在那一瞬词穷意竭。
但幸好找来这里的宫人给了他暂时回避的理由,对方神色慌张:“陛下突犯心绞痛,皇后急得四处找您。”神色惊变,他拉着寐寐往凝华殿赶去。待到正殿门前却被人拦下:“沈大人在里头,陛下大约还有些话要交代,请您容奴才先行通禀。”
他微愠:“看看孤是谁。”
“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萧仲安扬袖一指殿外所站众人,冷笑:“眼下皇后同孤都站在你眼前,孤且问你,你奉的又是谁的命令?”对方欲再拦,萧仲安侧首扫他一眼,那目光利如刀刃,反逼对方倒退两步。再不看那人一眼,他疾步进入那片被灯光笼罩的宫殿。
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如果那晚他被成功拦截,他同寐寐的结局是否会因此改写。但,他已经无法忘掉殿中发生的那一幕,无论地狱还是人寰,即便上穷碧落,又或者下达黄泉。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去他正值盛年的父亲的性命,萧仲安跟着病倒,病情也古怪。他咽不下任何东西,包括能够治愈他的良药。沈鹤不得已被委以督国重任。起先群臣认定他胁迫幼主要挟先帝,但随后翻出来的遗诏表示,沈鹤确实是先帝委任的监国不二人选。
萧仲安清醒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寐寐哭红的一双眼睛,转顾左右,发现自己仍在当初做太子时的东宫。那么,谁又会是如今的君主?寐寐握紧他无温的手,对上他失神双目,唤他:“陛下。”毫不意外在这聪慧的少女中看到那点微弱的哀求,他想她会明白——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相处方式。
四:
其后五年的帝王生涯在类似屈辱和提防的氛围中漠然滑过。他的父亲将天下交到他手上,而她的父亲却于一隅虎视眈眈。即便如此,萧仲安也不得不承认,沈鹤确实可堪重任,他的才能与他华丽外表一样,即便再深再黑的长夜,也绝无被忽视的可能。
那是沈家抵达权力最高峰的一年。满朝纡金佩紫者,有大半姓沈,其余不是曾受沈鹤恩惠,便是与沈家休戚相关。沈萧沈萧,沈姓在前,萧字拖后,这形同谋逆的说法在这个王朝悄然流行。在天下人眼中,他是一具高贵的傀儡,掌握他喜怒的线牵在沈鹤手中。
就是这样完美如神祇的男子,他所携带的唯一缺点却和寐寐极其相似——沈家的人都不擅长隐藏情绪,事无不可对人言。寐寐如此,沈鹤亦是。沈鹤不会为平衡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对任何错误稍加宽容,这让萧仲安想起那曾遭沈鹤迁怒的淮南王。
如果没记错,他女儿已到可以入宫的年纪,却因为先帝旨意困于封地。蛟龙困浅滩,倘若拥有一点反击的能力,岂会轻易放过那个将他锁入泥淖的人。
萧仲安望天色,命人送出去的书信大约已到蜀南一带。不久,果然有暗使趁夜赶来。淮南王的回复并未让他失望,在表明效忠之意以外,他暗示秦陈番明怀五王与他私交很好,宫中倘若举事,必尽绵薄之力,清君王左右。
“妄断君心,该当何罪啊。”对方悚然,他突然暧昧地笑了,“寡人听说,淮南王有个很美的女儿。”
时隔五年再度见到那个黄衣少女时,他只觉有趣。岁月并没有改变她的倨傲,萧仲安也不预备告诉她,黄色其实很不衬她肌肤颜色。
寐寐见到萧仲安的时候,他正陪着黄衣女于宫中四处游走。甫相见寐寐便问:“你好吗?”萧仲安不去看她眼中瞬间的失措,冷淡答:“很好。”然后一拉身边女孩的手,迈步离开被她哀戚目光封锁的天地。
无端地,雾气悄然潜入他心底,那日的心情就变得与天气一样阴郁未明。自先帝驾崩后,他有意无意与寐寐保持距离,只是她恍若未觉,频繁来找他。即便她面临的可能是他暴躁的呵斥,和无辜冷遇。她会等待他怒气过后,再微笑着告诉他:“我很担心你。”
虽然那一刻心中翻涌的酸涩几乎将他击倒,他的回应仍是漠然两字:“不必。”
不承想夜半返回凝华殿时会见到寐寐,于不期然的阵痛中他想起某些过往画面,她也曾站在那里,目中的柔光却挑动他此刻悲哀。他应之以冷然:“何事?”
她笑得仓促:“没事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见他甩袖欲走,她又问,“是不是因为爹爹的缘故,你才躲着不见我?”他答得挑衅:“为了你爹爹什么缘故?”
她哑然,很久才悄声回他:“爹爹是很温和的人,你知道,他不会……”
“不会什么?”他冷笑,“说不下去了?不如我代你讲完。你想告诉我你的父亲没有谋逆之心,你也想让我知道,你的父亲其实是个正人君子。”话至此处他忽然古怪地笑了,幽幽念,“正人君子……”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世事如何改变,我最在意的人除了父亲,只有你。”
“够了。”他烦躁地阻止她,冷淡道,“人总会变的,何况你我。”寐寐怔了怔,看他忽然反常地一笑,“淮南王之女端方娴雅,现在我很喜欢她。”
五:
黄衣女并不喜欢寐寐,仗着萧仲安宠爱,她时不时会制造些令寐寐难堪的麻烦。但,与五年前落水事件不同的是,这次受害的并非寐寐。当宫人将黄衣女从池中捞起时,萧仲安同沈鹤刚好前后脚赶到这里。四下随意一扫,已经发现立于池边神情冷淡的寐寐。
黄衣女哭得伤心,兼有侍女在旁指证,证实确实是两人龃龉,寐寐恼羞成怒,愤而将她主子推下水中。自始至终寐寐都以旁观者身份漠然地听,不做任何辩解。沈鹤最晓得女儿,唯今之计也只有长长一叹。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寐寐扫他一眼:“无话可说。”心底微冷。萧仲安俯身将黄衣女扶起,望向寐寐的目光微含凉意:“寡人纵容你这一次,但并不代表寡人会纵容你第二次。”望着这话外似有深意的年轻帝王,沈鹤悚然色变。
淮南王不止一次暗示过萧仲安,兵权在握,仅仅只是沈鹤手头那点兵力不足为惧。他却一笑置之,只有两个字:再等。萧仲安倚重淮南王,任由六王做大。听到这些动静,沈鹤仿佛真有些坐不住——以赏月之名宴请六王和萧仲安。是想效仿前朝杯酒释兵权吗?萧仲安冷冷一笑,旋即安排淮南王驻扎城外,若有必要,可随时于席中将其击杀。
岂料赴宴的竟只他一人而已。望着空空席位,萧仲安挑眉看向沈鹤,沈鹤只是一笑:“几位王爷还在路上,是臣有几句话想跟陛下交代。”不顾他冷冷注视,沈鹤款款谈及六王家世背景,哪些确实可堪重任,哪些实属祖上荫庇,哪些野心已久,须谨慎提防,哪些碌碌无用,但诚然一片忠心。末了,沈鹤又一拜,举杯饮尽杯中酒,“倘于江山社稷有益,臣死不足惜。”
“为什么跟寡人说这些?”心有凉意缓缓升起,萧仲安索然问。
“这是你父亲的天下。”他失神一笑,“总得有个人替他好好守着。寐寐无辜,望请陛下放她一条生路。”还未从那句子中恢复,只听有纷沓脚步声闯入,灯影幢幢中淮南王持剑走于前方,甫见他便翻身跪倒,涕泪横流,大呼救驾来迟。
于众人之外看清寐寐蒙眬泪眼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已无退路。
——沈鹤喝下的那杯酒是他自己早已备好的剧毒。
寐寐含泪奔近,但毒药入骨,倘若有魂魄一缕,大约也早消散于这冷夜中。起初的防备徐徐退去,心底的情绪逐渐与月色相融,变得模糊而沉重。萧仲安恻然,俯身想扶她起来。她冷冷躲过,再看他时泪光已经泯去,她的目光冷如利刃。
为报淮南王勤王之功,他娶黄衣女为后。新婚那夜凝华殿长明灯彻夜未熄,他于一杯复一杯的痛饮中重拾大醉,他的皇后静坐彼端。有一瞬时空错乱相接,仿佛多年前与寐寐初见,他便无数次设想他和她的这一天。那么,他模糊地猜测,是美梦已经成真,还是一场乱梦而已?甩开众人搀扶,挣扎着除去遮挡他与寐寐相见的红布,在视线恢复清明时如遭重击。
六:
他决意放纵自己,在那一夜。安排得极其缜密,当载着他的马车驶出皇城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受命出城办事的小黄门。于沈府门前四顾,才发觉此时正是为沈鹤服丧期,他身上的红袍红得触目。无人相迎,他依据光源指引找到灵堂。他的出现曾让守夜的几个老仆惊恐无限,他挥手示意跟来的人,很快他们便被硬生生搀出这里。只剩还跪在灵前的寐寐,声色不惊望着自己。
只觉毕生力气都已散尽,在她清水双眸中蓦然看见自己倒影时。她扬袖一指门外,双目似有火焰跳跃:“滚出去。”酒意突兀地浮起,灼得他心底奇异得滚烫。他需要一碗水,又或者足以解暑的某样东西。可又有什么足以比拟,此时倾泻于自己怀里那抔冷雪——他伸手揽住她的肩。
灵堂前。他粗喘的呼吸喷在她细弱脖颈,似乎可听见挣扎时她的啼哭,她的指甲深陷他肩胛处,淌出的红色血液逐渐与他穿来的衣袍融为一体。那些喘息已不太分明,她说出的句子浮在一片混沌的雾里:“你放开我。”
似乎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待他清醒的时候仍可听见廊下雨滴。她背对着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是他施下的青紫和红痕。怜意陡升,他想寻些衣服为她盖上,却听见她清冷异常的声音:“别碰我。”
“父亲何其无辜。”她语调微寒,“倘若他真有夺位之心,你怎会平安无事出现在他灵前?”
真是无辜吗?某些并不愉悦的画面陡然自脑中升起,他冷冷道:“庶子无状,其心可诛。你当真以为你父亲一世清白,举止端方吗?”
惊雷驿动,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地晃,周遭陈列轰然退远,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夜。他是听闻父亲病变匆匆赶来的皇子,却在殿中看到这一辈子都让他觉得异样耻辱的画面。晃动的红烛里,那曾被他视作神视作天的父亲紧紧握着沈鹤的手,他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到那熟悉的狂热,他的声音同他的身体一齐在抖:“这样困着你,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悚然色变,忽然意识到父亲施加在寐寐身上的关注,原本是给谁的。
“陛下待臣的好,臣都知晓。”沈鹤答得恭谨。父亲摇头,肃然道:“倘若皇儿无状,卿可取而代之。”话至此处他又一笑,神色凄苦无限,“对你,我这一生有无数遗憾,唯有如此,是弥补我此生众多遗憾的唯一方法。”
“你父亲和我父皇,”那些不甚光明的记忆一点点蚕食他曾固若金汤的防守,他笑得艰难,“往最龌龊的方向猜测,就是我想说的答案。”惊雷当空劈过,于闪电间隙分辨出他语句里的含义时,她也愣了愣:“难怪,难怪你千方百计想致我父亲于死地,只有他死,那些秘密才算再无人知道。”
“所以你要毁了我,毁了沈家才足以毁灭那些让你倍感屈辱的回忆。”望着他怒意勃发的一张脸,她突然古怪地笑了笑,“这能怪谁,只能怪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个怪物,他爱上不该爱的人,他是个怪物,他害了我爹……”怒火贯胸而起,他俯身逼视她突兀笑颜:“如果不是沈鹤,如果不是他,父皇永远都是完美无缺……”
她大笑:“自欺欺人罢了。”
惊怒之下他高高扬袖。她笑得挑衅:“萧仲安,多么恶心,你可以逼死我父亲,你可以毁掉沈家,你可以运用你所有权力守住这些秘密,但又有什么用?你的父亲是个怪物,你也是,这是无论你做多少杀戮都绝无可能更改的事实。”
连血液都仿佛已经沸腾,起先所有怜意化去,胸臆之间只激荡一个声音,他要她闭嘴。绷紧的弦猝裂,他捏她的腕将她拽到自己眼前:“别逼我。”她冷笑:“你有本事索性现在杀了我。”
他逼视她许久,冷笑着松手,任她脱力跌回榻上。内臣拥入房中服侍他更衣,请他示下。萧仲安冷笑:“寡人不过来祭拜下沈大人而已,何须大动干戈?”
“寡人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性子不错。”语调一转,他笑得暧昧,“寐寐,你说得很对,我可以运用我所有权力抹去一切秘密,只要我愿意。”
“不妨就当成我对沈家最后的报复。”
七:
不再看她一眼,他迈步融入晨光处,模糊地想:如果此刻回头,是否可以看见她一双泪意盈睫的双眸?萧仲安不去否认,这个决定仅仅只是为了逼她低头,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的确戳穿他所有不敢示人的居心。事无不可对人言,事实证明,这并非他的特权。
他屏息等待从沈府传来的动静,仿佛回到年少时,她总能轻而易举左右他的心情,即便她自己从未察觉。心绪烦杂,几乎忍无可忍要冲出去向所有人承认他的错误,承认他曾在灵堂前强暴她,承认他后悔将她随意指给别人,承认他那样爱她。就是在这种烦杂心境下得到关于寐寐的消息:沈氏领旨叩谢圣恩。
如果心碎可以挽回,他必百死不悔。目送她融入风雪之内的背影,却还是无法说出口。他爱她,那怦然的心动,那万物于她眼中寂灭的温柔的眸。
再见到寐寐已是她嫁给胡甬半年之后。在宫内某次节宴上,第一眼就于众莺燕中将她发现,下一眼他脑中便已空白一片——他注意到,寐寐小腹微微隆起,行走时她万分小心留意着脚下的路,而后才发觉尽头有人含笑等候。是胡甬,他眉间流转的光华并不在自己预料。
他有种酷似当年沈鹤的神情,同样不辨雌雄的美貌,他们最相似的就是注视寐寐的眼神,任何时候都会带着和暖笑意。在所有怒意升起之前,他故意当着胡甬的面命人拦住寐寐,将她送到自己的凝华殿。为什么要去掩饰,那些几乎将他燃烧殆尽的忌妒?当她就在自己面前时,他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将手松开?
他缓步过去,她逐步后退,直到触及屏风,避无可避。他握住她的肩,如握住曾虚浮于心间的梦,也就再无所谓其他哀愁。
醒来仍有点滴风雨。当伸手抚她凝脂般的颊时,他听见她语调泠泠:“别碰我。”连那点忤逆都值得珍惜,他软化语气:“寐寐,回到我身边好吗?像小时候那样。我对你发火,看你伤心走开,其实我比任何人都难过。”
“但我已嫁人。”
“他,”语调突兀地一变,“你喜欢他?”
寐寐笑了。萧仲安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陛下一直耿耿于怀。”寐寐端详着他,“不是我放不下,是陛下忘不掉。”
“从前的一切并非谁的过错,只是陛下一直强加你我,所以我们才会走到眼下这一地步。不如就此放过,好过彼此折磨。”
皮肤与心一样冷,他摆首:“不好。”看着她,他这样答,“宁可彼此折磨,我也不要一人度过。”
八:
她神色一变:“你想做什么?”回答的是他嘴角一抹古怪笑意。
寐寐在三日后被萧仲安放归本家,但此后萧仲安会以各种名义召寐寐入宫。她曾想过借病推托,作用并不大,萧仲安总会找到各种理由将她锁入深宫。流言四起,他有意无意制造的暧昧困得她寸步难行。在某夜萧仲安亲自送寐寐回府的时候,碰到特意候在门口的胡甬。
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意图,却用了最疏离恭敬的方式,他向萧仲安漠然一拜,正欲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妻,却被萧仲安微笑着躲过。对他来说,欣赏眼前这个男子濒临愤怒的模样,是报复他夺走寐寐的最佳方法。胡甬脸色铁青:“臣并非断袖,如果陛下是因这件事对臣心存芥蒂的话,我会对她好,好到她接受我为止。”
萧仲安笑了笑:“对。我知道,你会对她好。但是,”他神色陡然一冷,语调变得与表情一样锋利,“我就是看不惯你对她好。”
“怎么样你才肯放开她?”
面对萧仲安几乎咄咄逼人的提问,胡甬握住此刻寐寐忽然发抖的手,答得简洁:“绝不。”
萧仲安徐徐摆首,笑着替他纠正:“不,你会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与你的仕途相比,寐寐根本不值一提。”
很快有了这样的契机。他的皇后在某次节宴上相中胡甬,有意无意向他引见自己亲妹。萧仲安觉得有趣,这女子将寐寐当作毕生的仇敌,即便寐寐已经嫁人,她仍旧锲而不舍给她制造更多的麻烦。
淮南王小女,又是皇后亲妹,显然比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更俱诱惑。而胡甬始终保持着微笑的姿态,眸中却有权宜的光一闪而过。这点微光却让萧仲安倍感熟悉,他曾在淮南王的眼中见过数次。刹那之间,萧仲安已有判断。
他第一次允许黄衣女在他眼皮底下做出伤害寐寐的事,冷眼看她撮合胡甬和她妹妹一起,故意制造他们相会的场合。寐寐孩子出生的时候,胡甬并不在身边。
比预产的时间早了整整一月,照顾寐寐的侍女束手无策下只得辗转入宫,将这消息告之萧仲安。他一跃而起,狠狠推开欲为他举伞遮雨的内臣,疾步奔入雨幕中。他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腹背受敌,她会发觉她所嫁的男人简直不堪一提,届时她是否会真的俯首认错,再度重新回到他左右?
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施加在她身上的任何折辱,都让自己心痛如狂。只能疾奔,任由大雨将他身体和灵魂浸透,只要能够带给她一时的平安无忧。下马弃轿,四顾无人,随意抓了奴仆提到自己眼皮底下,他颤抖问:“寐寐呢?”
她的痛苦是他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折磨,她混沌的思绪随阵痛变得逐渐稀薄,纵然如此她仍在不安地询问:“胡甬人呢?”
纵然心痛已将他彻底击倒,他仍努力要对她微笑:“很快,他在路上。”胡甬确实在路上,不过已经不可能再回来。载着他和淮南王小女儿出游的马车在郊外翻倒,坠落悬崖。
九:
长钟敲过三下,雷声于此刻终于震破长空。他挥手示意来人退下,然后迈步进去看她。她的脸已被汗水浸透,她的眼仍旧执意越过他望着门口的方向,她期待胡甬归来的心情让他忽然觉得这一生了无生机,不如死去。
他在她身边坐下,并不意外在她眼中看到那点了然的绝望。寐寐其实不知道,这点绝望已经足够杀了他。
“你猜对了,胡甬不会回来了。”俯身看进她的双眼,他证实了她眼底那抹不安,“因为我杀了他。”
“如果恨我,那么就活下去。”
并无预料之中的惊怒,她端详着他,忽然冷冷地笑了:“是你。”
“对。”他伸手抱住了她,任由此刻心碎一片,搅动心神一时俱裂,“你别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你,就让我们彼此折磨。”
孩子平安降生那一夜,他只觉精疲力竭,启步走出房间,本该死去的胡甬立在门口回廊灯火下。两人对望之间有风掠过,萧仲安索然问:“既然选择了淮南王,为何还不走?”
胡甬端详着他:“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安排我死?如果告诉寐寐真相,告诉她我其实贪图权势,想找个更有力的靠山,她或许根本不会恨你。”
“她一直恨我。”萧仲安疲倦道,“不介意再多这一件。更何况,”他失神一笑,“在她以为人生处处绝望时,我不想她再多一点绝望。”
胡甬默然,局促地往后想躲入阴影中,却终究还是选择抬头,尴尬地朝他身后笑了笑:“寐寐。”
动用了一生所有的力气,才得以控制自己此刻忽然颤抖的身形,他徐徐转身,不期然在廊下灯火中看到那双眼睛,那万物于她眼中寂灭的温柔的眸。她泪如雨下,想必此刻自己也一样。因为她叫他:“仲安。”
一生阴晴圆缺,却终于在那声呼唤中寻到所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