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域
八角宫灯自梨园四角冉冉亮起。
座无虚席的梨园刹那间就沉寂下去,台上绸幔徐徐展开,红烛灯之下绵纹水袖之后缓缓露出一张粉面含春、倾国倾城的笑脸。
叶繁的目光顺着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望过去,在那人往昔坐过的角落一晃而过。
戏已开场,而那人始终未来。
壹
洛书遗费了老大的工夫才从如织的人潮中开辟了一条道路,转身对着七爷颇为恭敬地弯腰:“今日有场叶繁的戏,不怪看客如此之多。”
七爷年迈花甲,然而在这片场子却仍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更是随便跺一下脚都能引得这大北平颤上三颤的狠角色。洛书遗虽不知他怎会突发奇想过来梨园看戏,但仍是尽保镖本分将这一切安排妥当。
七爷的目光胶在梨园外挂着的叶繁定妆后的相片上,混浊的双眼忽而闪过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洛书遗在他身旁得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甚在意地想,梨园的台柱叶繁怕是也要有麻烦了。
叶繁的人气果然不容小觑,台下密密麻麻人满为患,一不小心就会撞到人踩到脚,偏偏还只大堂四角亮了明明晃晃的烛火,洛书遗只得小心将七爷护在左右,一路向第一排早已预订下的席位走去。
耳边忽而一阵悠扬乐声,台上袅袅婷婷的姑娘恰好唱到这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声线温润,尾音处被拉得老长,好似吴侬软语窃窃私语,无端就听得洛书遗心间稍顿。
而当洛书遗回神,舞台却已近在眼前。
洛书遗将七爷小心安置在座位上坐好,抬头望过去的瞬间就听见那人唱:“只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洛书遗不禁听得脸一红,目光却正对上叶繁的眼。
被脂粉描摹过的温婉精致的眉眼,尤其那双狭长细眸仿佛过了三春溪水,蓦地就让洛书遗想到一个早已被说烂了却无人真正能敌的词,倾国倾城。
洛书遗发怔间,就听七爷在身旁唤她:“阿洛,你去和园主谈,我想跟台上这位煮酒夜话一下。”
常年养成的习惯迫使洛书遗的身体比思想率先做出选择,她点头后向着台后走去,心下却不免惋惜。瞧台上叶繁的模样,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七爷几近耄耋,饶是洛书遗跟在七爷身边这些年饮血涉险做过多少次逼良为娼的歹事,她此刻仍然有些心软。
一场戏唱罢却已是月上中天,洛书遗得了七爷的命令在厢房前静待着。
也是幸事,她洛书遗虽说是一介女流之辈,但在七爷眼里却比无数个男武夫还要重要。想到这里,洛书遗不禁自嘲地哂笑,然而嘴角尚未完全牵起,那边厢房内就很不适宜地传来七爷那苍老严厉又带了几分猴急的声音:“你装什么装?!老夫能让你在这北平毫无立足之地你信不信?”
洛书遗抬头望着月亏默叹了一声,房内嘈杂响动却愈演愈烈,就是奇怪到此刻为止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听清那台柱的声音。
适逢屋内瓷器碎裂,洛书遗蹙眉再也忍无可忍,借着近处一棵参天大树爬上去跳上房顶,掏出腰间的手枪对着夜空就来了一枪——
砰的一声后,是房内陡然的寂静。
洛书遗继而飞快地奔进房内,对着衣裳半敞的七爷无奈道:“爷还是走吧,又一波刺杀的人来捣乱了。”
七爷脸色一变手忙脚乱便去搬救兵,反倒把洛书遗这个始作俑者抛在了脑后。
洛书遗前脚本已踏出了房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道:“姑娘,你还是快把衣服穿好吧。”想了想她又颇为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爽利的短发,“别害怕,我也是个女的。”
叶繁此刻坐在卧榻上的一角,半拢着还未换下的戏服瞧不清表情,洛书遗忙着进来英雄救美显然疏忽了她的手枪还在手中徐徐冒着青烟的事情,却被叶繁一眼就注意到了。
洛书遗等了好一会儿,才瞧见美人儿缓缓扯起嘴角,笑得那叫一个春风荡漾:“可事实上,我是个男的。”
贰
叶繁的戏票千金难求。
这是洛书遗在身体力行了将近半个月之后得出的感慨,她花光了自己两个月的工钱才买到一张角落的票。
落座的时候叶繁正唱着,脍炙人口的《桃花扇》第五出《访翠》。洛书遗听不大懂,只盯着台上金钗华服却俏如女子的叶繁看,一曲终了满堂叫好之声响起时,洛书遗才回过神,又不免觉得双颊发烫,意欲趁着人潮汹涌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不料身后却传来叫声:“小哥,等一下!”
洛书遗习惯了走街串巷时被人叫做小哥,条件反射就往后瞧,是个短装打扮的跑堂,却听那人又道:“我家叶公子想请小哥过去小叙一场。”
倒是洛书遗恍然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叶公子”说的就是叶繁。
半个月之内再度光临叶繁在梨园后方的房间,饶是洛书遗跟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混得久了不免变得粗俗,此时却还是有些讪讪。
而她这边一抬头,一眼望过去,便是叶繁一身藏蓝长衫倚在门框处目光藏笑的画面,洛书遗一窘,脚步就难免变得稍许迟疑。
反观叶繁却坦然大方许多,微微笑着问她意见:“那日还没好好谢过姑娘,今日巧遇定要不醉不归才好。对了,姑娘如何称呼?”
离得近了,洛书遗才惊觉叶繁竟比自己还高出大半头来,讪讪之余又觉窘迫,她自记事起便从未有人叫过她姑娘,她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将自己当成了男子。这毫无征兆破天荒头一回被人叫做姑娘,洛书遗还真的好大一会儿都消化不了。
叶繁换下了台上那一身华丽的裙装,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却仍是琳琅满玉的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形貌既伟,雅怀有概。
洛书遗不敢细瞧,唯有匆匆转开视线,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答:“……我叫洛书遗。”
“洛姑娘,”叶繁牵唇一笑,“我在酌悦楼订了位子,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一同前往?”
洛书遗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个脑袋两个大却都还是叶繁那张溢满笑意的脸,只得满面通红地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叶繁往外走。
两人没坐黄包车,便一路谈一路走着,抵达酌悦楼前已是日暮,酒楼前亮起了大红色的纸灯笼,随着不时袭来的微风袅袅婷婷地晃着。
叶繁脸上竟也被晃到了暖黄色烛光,洛书遗见他一路嘴角无不含笑,此刻进了酒楼才微微换了稍许狡黠神态,对着店小二吆了一声:“将你们这儿顶好的千日醉拿上来。”
洛书遗跟着他上了二楼,傻乎乎地落座,傻乎乎地将呈上来的酒往嘴里灌,直到耳边传来叶繁的轻笑声:“我只道姑娘勇气可嘉,巾帼不让须眉,却没想姑娘竟也豪爽至此,这千日醉可不是普通酒,传闻发明这酒的人才试喝完一坛后便沉醉了千日才懵懂醒来,姑娘可不要一会儿喝醉沉睡千日,这样我也跟着脱不了干系啊。”
洛书遗便闷闷地放下了手里的杯盏,抬头瞅了叶繁一眼后迅速收回:“……说来你也算是钟灵毓秀,怎会在梨园里唱戏?”
叶繁摆摆手,纤长手指在白盏之上几欲停留,嘴角却隐约有苦涩弧度:“这其中也算一言难尽了,不说我了,说说姑娘你吧,怎会去给名动北平的七爷当保镖?”
千日醉果然名不虚传,洛书遗一杯方才下肚就觉犯晕,听闻叶繁问她只好顺着本性老老实实答:“你还是别姑娘姑娘地叫我了,听着别扭。七爷对我有恩,我是一定要报答的。”
叶繁抿唇一笑,这才小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望了一眼对面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女子意味深长地一笑,忽而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那说来书遗也只是七爷底下一个当差的,怎会涉险来救我呢?莫非姑娘……早已对我垂涎已久?”
他离得极近,呼吸吐纳间的气息尽数喷在洛书遗脸侧,洛书遗却盯着虚空好一会儿才陡然睁大眼睛,慌忙往后躲开之时差点儿摔跤。
“怎、怎么可能?”她窘得脸都快要滴出血来。
叶繁闻言有些失望,却一把拉住洛书遗意欲往后闪避的手,在触到手心一连串的老茧时微顿,随后曼声道:“但我却是对你一见钟情呢。”
叁
洛书遗领工钱的那日是个晴天,叶繁与她约好说去城郊碧潭寺上香,跟佛祖求个姻缘签。说这话的那日她去梨园找他,叶繁就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的手,一根根顺着她的手指抚玩过去。
叶繁还说:“书遗,我很喜欢你呢,你喜欢我吗?”
洛书遗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才颇为震惊又羞赧地抬起头,胆怯又不可思议地看了叶繁一眼,触及男人眼里盛满的笑意温暖时顿了一下,最终只嗯了一声就飞快地把脑袋转了过去。
还是账房先生唤回了洛书遗的思绪:“阿洛怎的想起来支钱了,不会是交了小女朋友吧?”
就连账房先生都觉得她是男的,洛书遗越发不知道叶繁究竟是看上自己哪一点了。
但洛书遗还是无暇顾及,她从账房那里支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想着叶繁可能有他的难处或许用得到,便揣在兜里兴高采烈地向梨园去了。
适逢梨园休息,洛书遗从后门翻墙进去找到叶繁的房间,几经迟疑之下正想敲门,却还是顿住了。
而院子里的樱花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洛书遗把手放在口袋里捏着那些沉甸甸的钱币,抬头望着正值花期的花团锦簇,伫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怏怏地放下了手,悄无声息地按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找到七爷府上的账房先生想把钱给还回去时,门口负责传话的小哥一气儿地跑了进来,对着面露怔忪的洛书遗道:“阿洛快出来!门口有人找你!”
洛书遗本来以为是那些妄图找她雪耻的小混混,却没想出来一看竟是梨园里那个眼熟的管事,还没缓过神来就见他一脸惨白地急道:“小叶受了伤!特意差我来叫您过去!”
洛书遗脑袋蒙了一下,下一秒腿脚却又不听使唤地向着梨园的方向奔去。
叶繁果真受了伤,从左手臂到左肩处被人用长刀砍了个结实,此刻缠着白布条半躺在床上,一见洛书遗进来,面色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歉疚温煦的笑容。
“书遗……真是抱歉,本想今天陪你去上香求签的。”
洛书遗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十指有些发颤,却还是忍不住轻抚上去,嘴唇哆嗦着,良久才憋出一句:“……疼吗?”
叶繁身子一晃,半晌才答她:“不疼,我虽是个唱戏的,但毕竟也是个男儿郎,这点小疼还不算什么,倒是书遗你……”
他说到这儿忽然就继续不下去了,欲言又止了半天才涩然开口:“……书遗,我们还是分开吧。”
“为什么?”洛书遗听见自己这么问。
“……不瞒你说,或许是咱们上次在酌悦楼喝酒又或在闹市街上闲逛的时候被人撞见了,今天我本来收拾妥当想出门去找你,但却没想被人突然就从门口闯了进来,黑衣蒙面,粗嘎嗓音,拎着一柄长刀就过来威胁我说……”
“说什么?”
“他许是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不敢直接去找你便想从我这儿动脑筋,让我从你这儿知道七爷的动向和生意上的消息,他说这刀口有毒,若我不给他想知道的消息解药怕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你和七爷的关系的,我……”
洛书遗静静地听着,不惊讶也不懊恼,她自第一眼见到叶繁就感觉自己会和这个人有瓜葛,不自觉就放在了心上,说来她喜欢叶繁,又是喜欢他哪一点呢,或许是他那副倾国倾城的皮囊,或许是他辗转唱罢时的余韵悠长,但总归不是这人的内在。
洛书遗习武十几年,不至于看不出叶繁身上这刀伤根本就是自己弄出来的,又联想到方才去而复返的那趟,想起在门口听见叶繁说着打算利用她这枚棋动七爷这盘大局——她再傻也什么都明白了。
或许当初如果不是她多事进去“救人”,叶繁此刻怕是早就得偿所愿了也说不定。
洛书遗不傻,洛书遗什么都知道,但她看见叶繁仍自顾怦然心动的那颗心却继续装聋作哑着,以至于让她一边动手给叶繁上药,一边毫不犹豫地开口:“你既然说喜欢我,那我便和你是一道的了,以后我自然会帮你。”
肆
七爷封锁了南方义军北上的消息,七爷控制了整条东三省的军械枪支通道,七爷过几日要上山祭祖,七爷一个月后和上海来的总督有要事商议。
这些洛书遗以往根本不会在意的情报却换来了叶繁的“解药”,随着天气升温初夏来临,叶繁的刀伤彻底好起来的那天,他对洛书遗说:“我这些年来攒了不少钱,等这段日子过了咱们就回乡下去盖个屋子,我也不再唱戏你也不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单纯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洛书遗并未抬头,却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今天立夏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叶繁身上的伤刚好,并不能吹风走太久,洛书遗便陪着他在附近热闹繁华的街市上逛了一圈,手携手肩并肩,路过贩卖首饰小玩意儿的摊前洛书遗停下脚步,走过去选了一枚铜钱玉,穿了红绳递给叶繁,笑道:“别人看着咱们俩,都以为我才是相公你是娘子,所以,娘子,这是为夫送你的。”
叶繁哭笑不得,但他的手刚抬起半寸,念及什么后又飞快地放了下去,还是平日里那个弱不禁风有点娇气的爱唱女角的少年,他只微微红了脸,嘴角有酒窝儿乍现,看向洛书遗的眼神中温情楚楚微波荡漾:“你这是占我便宜呢?”
被叶繁这么一望,洛书遗果然破功率先红了脸,在身后包子铺升起的热气和老板娘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中转过脸:“占你便宜不是应该的嘛。”
热气缭绕的市井之间,洛书遗的侧脸现了几分女儿家的憨态可掬来,被他握在手里的手又满是湿汗,叶繁不知怎么就有些出神,无端就想起一句诗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洛书遗的手腕自然不比那些大家闺秀的娇嫩,然而牵起来却依然柔软温润,恍惚中就有一种叶片拂过心尖的感觉。
叶繁只知道那种感觉很舒服,对于别的却一无所知。
这实在是美好的一天,如果晚间洛书遗不是又遇上近来层出不穷的刺杀事件的话。
洛书遗被人从被窝里叫醒,操起手枪和短刀就出去加入混战,那刺客比先前几个都厉害得多,以一敌十竟也能面不改色。洛书遗追着他开了几枪,没有打中后索性换了刀去追,眼见那人就要翻过围墙不见人影了,洛书遗立马瞅准了旁边一棵梨花树借力跳过去,堪堪拦住了那黑衣男子本欲逃跑的道路。
借着凉薄月色,洛书遗得以看清了他那一双堪称璀璨的眼,对视半晌后却是那人手疾眼快地冲上来,手中利刃瞬间就划开了洛书遗胸口之上的位置。
若不是洛书遗躲得快,那一刀怕是已经没入了她胸口。
洛书遗吃痛捂住伤口后退了几步,终于还是忍受不住半跪下来,余光就瞧见那人在她面前几经停留,直到身后大批保镖护卫都跟着冲出来,那人才借着夜色的掩护奔逃出去。
洛书遗没有去追,她疼得已经没有了力气。十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早让她麻痹了对疼痛的感知度,但她竟不知这次会有这么疼。
疼得简直要让她掉下眼泪来。
只因那个她没有出枪、却反而毫无犹豫要将匕首捅入她心脏的人,是叶繁而已。
伍
伤口横亘了洛书遗整个左臂至左胸口,因七爷给了良药的缘故好得倒是奇快,只每到夜半时分,洛书遗睡得极不安稳被梦魇缠身时总觉得那伤口牵连浑身血脉一直疼到了她心里。
而此时樱花已谢,夏时已临,院子里栽种的植物无一不斑斓葳蕤胜樱花。只是当洛书遗倚窗而望,满眼白兰、栀子、扶桑、木槿、蜀葵明明开得那样美那样好,可比起那人衬为背景的樱花树终还是少了些许艳色。
洛书遗没再去找他,她心里那一丁点儿因为涉情世未深的侥幸已经完全被那一刀拔除了。她不觉得自己痴心抑或在单相思,洛书遗想着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人,在那个刚好的时间和地点,以内心对感情的渴望为积淀,刚好就是叶繁了而已。
如果不是叶繁,还有可能是其他人,或许没有叶繁那样妍丽相貌,然而还是具有能够让她怦然心动的部分。
她也没有空闲再去找叶繁,因着叶繁的缘故,七爷和她一样受了伤,不过七爷本就年老体弱,养起来越发吃力,洛书遗便老老实实一边养伤一边在七爷身边随侍着。
与其说洛书遗是在逃避,不如说她是在等着一个契机。
叶繁还会再来的契机。
那日傍晚和往常无甚二样,洛书遗从街上买了一只熟淮山来吃,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淮山那白色的须状物时,离了好远就冲过来一个人差点儿把她挑了好久的淮山给撞掉。
洛书遗定睛一看,心下莫名一紧:“小五,怎么了?”
小五却是一副仓皇得连话都说不出的模样:“阿洛!那群人……来了!七爷让我去叫总督过来帮忙!”
洛书遗微怔,下一秒却将那只淮山随便一扔,大步流星就向七爷府上跑去。
那一路顺畅,街市繁华热闹如往常,天空碧蓝如洗,只洛书遗大脑空白,她拼命地回想她和叶繁那些甚至都算不得回忆的回忆,不外乎是一个装傻充愣一个装聋作哑,自以为是地恋了一场。
但短暂就如她跑的这道路一样,眨眼倏忽间就到了末尾。她再怎么不舍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从一开始她就掉进去了叶繁设的局里,所以活该被辜负。
七爷府前的两尊大狮子已染了血,洛书遗见此再也无法顾及其他,只得从地上躺着的人身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和手枪,顺着墙角跑进去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叶繁挟持着七爷一步步快走出大门的场景。
他与同伴被众人围在正中,却依然面不改色形容果敢坚毅,洛书遗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恍惚这个人根本不是她一直以来认识熟知的那个微微有些女气的优柔的叶繁,而是真正那个最近将北平闹得波涛汹涌的男人。
是了,叶繁正是近来将北平闹得沸沸扬扬波涛起伏的那个人,他反对七爷的立场行为,奈何七爷却是一手遮天的角儿,无奈之下只得自己亲自想方设法将之结果。
所以他邀请色欲熏心的七爷去看戏,本想伺机而起却不料中途被她破坏,暗自懊恼之余却转而利用上了她,毕竟她实在是一把好用又不会划伤自己手的利刃。叶繁实在很清楚利用自己拥有的东西换来他想拥有的东西,不管是间接还是直接。
洛书遗忽而自嘲地牵了牵嘴角,推开面前一个挡路的保镖直接进去内围与叶繁面对面,她没有注意到叶繁怔愣片刻的目光,只试图屏气凝神将这一场虚情假意画上句号。
然而叶繁却叫了她的名字:“书遗?”
这十足亲昵的名字让在场所有人讶异蹙眉,只洛书遗不为所动:“一个月前,叶繁你就来过这里,当时你给了七爷一刀,忙着逃跑时又给了我一刀,你以为我认不出你是吗?”
叶繁搁在七爷脖颈上的匕首越近,目光沉静不言不语。
“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洛书遗垂眸不再看他,转而举起了枪,“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洞洞的枪管对准面色深沉看不出表情的叶繁,叶繁手心出了汗,他甚至毫不怀疑恼羞成怒的洛书遗会马上给他一枪——
只是枪响了,倒下的却不是他。
洛书遗对天开了一枪后,从愣住的他手里夺回已经吓晕过去的七爷,转身对着面色几变的那些往日同僚,不回头只咬牙对着叶繁低吼:“给我滚!这辈子都别再让我看见你!”
叶繁怔住,待洛书遗回头狠瞪他一眼时他才回神,心头百转千回最后看了厮杀在同僚之间的洛书遗一眼,忽而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心脏跳得无比剧烈,有种快要溢满的情绪喷薄出来。
陆
洛书遗再没在北平见过叶繁。
不过终还是遂了叶繁的愿,七爷在那不久之后便驾鹤西去了。洛书遗参加完七爷隆重的葬礼,揣着足够的钱去了乡下。
她打算买个小屋子,破一点儿旧一点儿没关系,有两三亩地更好。她小半生舔血汲汲营营,不知何谓自由快乐,说起快乐也是有的,但那终究只是浮光掠影一霎。
洛书遗不想自己会再次遇见叶繁,她拿着一袋钱去给房子的原主人结账,半道上却听见一道熟悉又迟疑的声音在后方唤她。
“书遗?”
洛书遗的脚步便定格在了这道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她心头涌起千百种情绪,每一种都让她恍若隔世。
叶繁却已快步追上来,他的头发长了些,面容萧条了些,而那三春艳色却丝毫未减,直刺得她一哆嗦。
“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你来了这里,你……”
“我不是说过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吗?”洛书遗侧过身子绕过他,她要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能让自己不颤抖。
只是擦肩的那一刹那,叶繁未转身却拉住了她的手,语声艰涩:“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不是那个骗你利用你的戏子叶繁,也不是那个叱咤北平地下帮派的头领,在你最后说让我滚的时候,我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冲动,等所有的事情结束后我要和你一起来乡下盖个房子,单纯地和你好好过日子。”
叶繁捏紧了洛书遗颤抖不已的双手:“那些说过的话,现在作数还来得及吗?”
那是洛书遗这辈子最平静也最快乐的时光。
她和叶繁在方寸之地里种了青菜和花,每五天去一次集市添补物件。其余的时候她就坐在叶繁亲手编织的藤椅上,晃呀晃呀,而她心爱不已的男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他说自己的往事,反对七爷一手遮天操纵朝政是假,报私仇是真。他十二岁那年在家门口玩,七爷富丽堂皇的轿子便缓缓驶来,他们被勒令到一旁站着时,就听见轿子里传来的对话声,是七爷的声音和另一个少爷的朗朗声。
七爷问:“好了你不要怨爹,凡是你提的要求爹都一定会去照办好不好?”
那少年清脆的声音便随之一出,伴随着的是纤白的指向他家园的手指:“我要你把这片地方盖成一个大大的戏园子,里面种上好多棵樱花树,和我以前家里一样!”
七爷连连称好,而不久之后他便家破人亡,父亲母亲在去告状时无故惨死,亲人玩伴不知所终,而他便一直站在建成的梨园门口傻傻望着,直到被管事的瞧上拉进去开始学戏。
“说到底,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七爷,只能怪他那个不懂事的儿子,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便是不能亲手血刃他。”叶繁再怎么佯装淡然毫不在意,但语气里的恨意和不忿还是悉数传进了洛书遗的耳朵。
藤椅依然在晃呀晃,天空蓝得晃眼,午后的阳光又刺得她想要流泪。
她犹然记得十二岁时被七爷从被收养的戏园子里带出来的情景,她自小便唱武旦,自小便练就一身男儿气概。七爷找到她这个失散已久的女儿时愧疚万分,便应了她一时兴起提出的要求,也答应不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由她在身边做个小保镖。
却不想,当年的一句戏言,竟造就如今的爱恨缠绵。
洛书遗良久没有出声,直到望见不远处的稻草人上终究还是分道扬镳的两只狭路相逢的麻雀,她才缓声开口:“是吗,我倒是听说过他那个没在人前出现过的儿子,不过据说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我刚给七爷做保镖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和他打了一架但是没赢。”
“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叶繁急问。
洛书遗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从软得快要找不到自己和重心的藤椅上起身,尽量对叶繁笑得温婉美好:“说起来他那个儿子以前也欺负过我,既然你那么想杀他,那我便帮你去会会他,找不找得到都是问题,打不打得过也是问题,但我会全力以赴,你等我的好消息。”
叶繁霍然起身,试图去拉住径直走向屋内的洛书遗,但怔忪片刻后又缓缓放了下来,这样有什么不对呢?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他觍着脸回来不就是为了洛书遗说这句话吗?
田间作物依旧郁郁葱葱,夜间一场暴雨会将一切遗留下的痕迹悉数冲走,除了被他亲手折断的那棵大树的树藤,犹在左右。
柒
叶繁再次回到了梨园,他曾经爱之深后来恨之切的地方。
今日的北平再无七爷,一片歌舞升平繁华景象,不会有人记得他是曾经刺杀过七爷的人。
而七爷死了,他却依然在唱戏。
从《长生殿》唱到《汉宫秋》唱到《绣襦记》,甚至唱到初见时的那首《牡丹亭》。
那个触目见他会脸红的女子仍旧未归来。
今日便是半年之期,半年之前洛书遗手提细软离开时曾转头对他玩笑说:“我这是去和高手对决去了,若是半年不回你便别等我了,娶个贤良淑德的漂亮姑娘好好过日子吧。”
而他不知如何竟十分笃定:“我等你,我在梨园等你,还给你唱初见时的那场戏,只要你毫发未伤地回来。”
洛书遗一怔,笑弯了眼睛答“好”。
而他站在路这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尘土飞扬或许他年就陌路,他想起初见时那个因为羞怯抬不起脸的姑娘、酌悦楼憨态可掬牛饮的姑娘、以及问他疼不疼给他一枚铜钱玉的姑娘、最后洞察真相后依然不顾一切地护他顾他的姑娘——
叶繁忽然撒腿跑了起来,他想追上去对洛书遗说:“不,你不要去,我不要报仇我只要你。”然而湖山一梦,这条来路除他外再无别人。
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不言不语掌心有粗粝老茧的姑娘的,他记不清了。但他无数次记得当她在眼前时那种连心跳都舒服的怦然心动。他只道是夙愿将了,却未料是情根深种。
他叶繁何德何能得一女子这般痴心以对,然而最终却又是他本人,将她推上了不归路。
叶繁捏着挂在胸口的那枚铜钱玉,玉犹暖只人散茶凉,他再如何得就这倾城之名又如何,那个温暾的,见他会红了脸的姑娘,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