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楚
眸眸推荐:她曾拼尽一生执着一个名字去铭记,许多年后却剜心镂骨想要遗忘。这个稿子看得心好痛啊……时隔多年,他已不是当年柳树下那个笑容煦暖白衣少年,她对他的爱却依旧铭心刻骨,无论生死,他们之间都并不曾隔着光阴迢迢、前尘似海。
有一个名字我曾拼尽一生执着去铭记,许多年后却剜心镂骨想要遗忘。
1.故人
夜色浓滞,冷雨萧疏。
我端坐在镂金错玉的黄梨木大床上,面目被一方鲜红盖头覆住,屋内高烧的明烛投给我一片红霞流溢的朦胧影像。垂下眼睫,只能瞥见喜服绣满银丝的衣角和我因紧张而苍白的手指。
心绪忐忑之际,忽闻檀木门窗嘎吱作响,显然有人推门入室。我一惊,心口怦怦乱跳起来——喜宴这么快就结束了?我的夫君,他,来了吗?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搭上我的肩头,耳畔响起了一个比梦魇还要熟悉的声音:“快跟我走。”
我如罹雷击,猛地扯下红盖头,怔怔望着来人。他一身落拓黑衣像是被雨水淋过了,有洇湿的痕迹。帽檐还在兀自滴水,压得低低的,半露出一双锋芒莫测的眼瞳,那眼睛里的落寞神色硌得我骨头都是痛的。
我咬唇,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不。”
“跟我走。”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不见波澜,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笃定。
我的手指死死抠住床沿。若是三年前,我尚有可能被他哄骗了去,而如今……如今既已恩断义绝,我也得配良人,还谈什么随他亡命奔逃?
“不!”我勉力忍住泪水,斩钉截铁地道。
他皱眉,索性扣住我双臂,将我强行拖拽起来。我大惊失色,慌乱中,一手打翻了案几上的青瓷梅瓶。
“砰”的一声脆响划破了夜的宁静。“什么人?”一直静候楼下的小鬟碧珠闻得声响,上楼探看,见着这一幕,登时面色煞白,尖声惊叫。他见已惊动我家人,干脆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耸身从窗口跃出。
人声顿时喧哗起来。几束火把汇成一条光河,照亮了森严的何家大院。站在最前方的是我的夫君——何家少主远清。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我的父亲,名震一方的江南渡云山庄庄主谢振元。
何远清扬剑指天,怒喝道:“楚弈,又是你这狗贼!当日你重伤寒池,害她伤心欲绝,如今又来毁坏她与我的婚事!今日何某不诛你于此,誓不为人!”
夜雨飘丝,冷风袭人,明灭的火光照着何远清年轻愤怒的脸。一片喧闹中,我看见父亲站在何远清背后的阴翳里,默不作声地张弓搭箭,将三棱箭镞对准了我和他所在的位置。
我在心里低呼了一声。父亲虽号称神箭手,然而毕竟我还在对方手里,他竟是连我的安危也不顾,定要取楚弈性命么?
“庄主不要,小姐还在那人手里啊!”父亲身侧的碧珠见状,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弓弦颤动,原本对准了楚弈的箭镞,竟转向对我射来。
“寒池!”父亲与何远清齐声惊呼。我闭上双眼,感到箭镞挟着劲风迎面呼啸而来。蓦地里身子被人扳过,一股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竟是这阴恻恻的黑衣男子为我挡下了一箭。我惊惶睁眼,看见箭镞钉入他的左臂。鲜血汩汩,混着雨水滴到我脸上。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我手慌脚乱地去捂他的伤口,血水却从我指缝间不断溢出。
“没事。”他敛起眉峰,毫不理会兀自发怔的父亲和何家众人,单手抄起我,跳下屋脊,冲向慌乱的人群。
我的凤冠骨碌碌滚落在地,鲜红霞帔在夜风中招展如旗,而他足尖轻点瓦当,瞬间已越过数重屋脊。风声呼啸过耳,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串珠断线般飞溅在雨丝中。
身后追喊声此起彼伏,他的血水一滴一滴,冰凉地落在我脸上。
“放下我,你自己快走吧!”斜风冷雨沁透衣裙,我早已泣不成声。
他不语,只是紧紧挟着我,跃过浓墨色的夜。黑衣飒飒,足步如飞,也不知奔走了多久,身后的追喊声愈来愈小,直至不可听闻,他才顿住脚步,轻轻放我下地。
我定睛看去,原来我们已置身在一处篁竹幽林里,眼前是一所构造精巧的小竹屋。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泪如雨下。
三载光阴脉脉,早已在我们中间划出一条泱泱长河,他却非要拼死泅渡,拉我回这一岸旧时天地。
有一个名字我曾拼尽一生执着去铭记,许多年后却剜心镂骨想要遗忘。
楚弈。楚弈。
2.青柳
第一次见到楚弈,是在渡云山庄。那年三月,柔柳初绽出嫩绿的芽尖儿,在春风中依依招摇。他执一柄小剑站在柳树下,雪白衣襟映着淡淡青碧,眉山目水更显温润灵秀——不,不是那柳色映得他清远如画,而是他往树前一站,那一树新柳就尤显翠色可人了。
爹爹指着他,对我笑道:“寒池,这个小哥哥新来我们家,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一时只顾着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那少年在满园绿意间冲我微笑,笑容煦暖一如浮光霭霭。
这一年,我十岁,楚弈十三岁。
我们谢家是武学世家,爹爹广招有资质的弟子,授以武学奥义、轻功剑法。楚弈聪颖勤学,爹爹很喜欢他,将一身绝学一一倾授于他,并说他是渡云山庄百余名弟子里最有天赋的一个,假以时日,必定青胜于蓝。楚弈也对得起爹的栽培,武艺越发精进。爹爹吩咐他多敦促我,也叮嘱我要“见贤思齐”。
而我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些事情。每天练武的时候,我总会设法偷懒,缠着楚弈说话,让他陪我偷溜出宅子玩。楚弈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微笑着听我说,时不时点点头。他的脾气真是好啊,总是答应我各种无理要求。自打他来到渡云山庄,我功课半分进步也没有,逃学倒逃得更勤了。
“楚弈,我编了个笼子,陪我去捉蛐蛐吧!”
“楚弈,上次你给我扎的风筝掉进湖里去了,你得给我再扎一只。”
“楚弈,我听说城南那边满山的油菜花都开了,快陪我一起去玩啊,别给爹知道了哦!”
……
青梅如豆,柳叶如眉。小儿女的心思,在无忧岁月里绵绵密密地编织。我想,楚弈也是喜欢我的吧,否则,为何数次与他目光相碰时,他的嘴角总会牵起融融笑意?
那年夏季,我们在城郊玩了一整天。回家的路上,蛙鼓虫鸣,银河在头顶熠熠发光。我累得迈不开步子,趴在楚弈的背上几乎要睡着。迷糊间我问:“楚弈,你将来会娶我做老婆吧?”
“怎么又说这个了?别说胡话。”
“我哪有说胡话?你该不会像那些唱本戏文里演的,只拿我当妹子吧?”
“我才没有你这样的野丫头妹妹。”
“那就娶我呀。”
“不要老是说那些嫁啊娶的,你是姑娘家,不晓得害臊么?”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算要娶你,也得等过几年你再长大点……等你及笄之后吧……”
我的脸贴在他的肩膀上,看到少年白皙的耳根泛起晚霞一般的红晕,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而他的步伐那么沉稳笃定,令人安心。
从那以后我便天天数着黄历过日子。梨花白后豌豆黄,月圆月缺又一年,我在春光里踮脚望,何时才能及笄?
3.惊梦
然而年少绮丽的梦境,犹如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总因极美而易碎。
十五岁生辰这天,行过及笄之礼,我在试剑园的绿柳亭找到了楚弈,攒了一肚子话兴冲冲地想要告诉他。他却一把推开我,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不要不自量力”将我堵得死死。我呆呆看着他走远,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他生气。可是楚弈怎么会生气呢?那个温柔沉默的少年楚弈,他不是永远微笑地看着我,从不对我说一个不字的吗?
我托着下巴坐在烛台下想到很晚,打算明天一定要向楚弈问个明白。
东厢房里传来的喊叫拉回了我的神思。我飞步穿过院落,奔向爹爹房里。眼前的一切令我惊惧颤抖:爹爹躺倒在血泊里,脸色青白,左肩插着一把长剑,直没剑柄。那把剑,分明是——分明是——
有人高声尖叫:“是楚弈!是楚弈那奸贼刺杀庄主!”
我眼前一黑,跌坐在地。
爹爹命大,被多位名医施力挽救,总算保住了性命。事后,爹爹恨怒交加地告诉我,楚弈竖子,竟是貌忠实奸,狼子野心。
“寒池,你可知道玄指门程家?”
我当然听说过。玄指门程家武功阴毒,作恶多端,素为武林正道不容。十八年前,正道五大门派组成联军,在梅岭一役中诛杀掌门人程行风及多位护法长老,从此玄指门在武林中除名。我父亲就是在那一战成名,立下大功,成为人人称颂的高人侠士,同时也大大提高了谢家的江湖地位,使渡云山庄一跃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
爹恨恨道:“想不到程家余孽仍在,楚弈便是那程行风之子。我当年好心收留他,还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没料到竟是引狼入室。他如今武功大成,与我不相上下,自以为时机到了,便要对我动手,幸亏我还没来得及将回风舞柳剑法的最后一套心法教授他,否则此番恐怕真要命丧此子之手!”
我很早就听爹说过他收留楚弈的经过——楚弈是个孤儿,从小在余杭城流浪。他十三岁那年,不堪街头地痞的欺侮,奋起反击。地痞改日便约了一群人,要将楚弈活活打死。楚弈死命逃出,遍体鳞伤,大雨天气昏倒在谢家门前。我爹救了他,治好他的伤,供他衣食,又因喜爱他的倔强勇武,授他武功,待他如亲人一般。后来楚弈每每与我提起他童年的经历,都会说他之所以这么勤奋习武,就是因为庄主待他恩重如山,他绝不能有负庄主的期望。
如今再听父亲说起,一切来龙去脉却已翻转:玄指门被正道五派联手铲除后,程家余孽心有不甘,但已无力再战。于是他们密谋策划,十数年后派楚弈来我渡云山庄伺机复仇。楚弈很会讨我爹欢心,骗取我爹传授他谢家独门武功,只等事成后一击即杀。他故意亲近我,也只是为放松爹的警惕罢了。
我将脸颊贴在爹枯槁的手背上,恨得牙龈都要咬碎。我并不不关心那些个正邪恩怨,家门夙仇。程家都已被灭门,我能怪谁?可是——楚弈,楚弈!你为何骗我?!
——我一生的爱与恨,都在你手中葬送。
我大病一场,在病榻上一躺就是半年,每天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间昏昏醒醒。有时梦见少年时,我们一起大笑着奔跑过柳丝低拂的河堤;有时梦见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我,一剑将我父亲刺倒在血泊里;甚至有时梦见小小的楚弈,风雨中独自在余杭城流浪,他回头看我时的眼神那么哀伤……
我整天浑浑噩噩,动辄双泪长流。爹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常常亲自来来陪伴我,开导我。这样过了两三年,我不再愁眉不展,只是少言寡语,比从前安静了很多。
我早已到了出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媒妁络绎不绝,只是我对此毫无兴致。爹却很上心,精挑细选,给我相中了扬州“神剑”何家的少主何远清。何远清长我五岁,生得修身玉面,更兼文武双全,是江湖中颇有美名的一位后起之秀。爹对他很满意,说,何家与谢家是世交,何远清本人也是德才兼备,他一定对我很好,有助于我早日走出痛苦,平顺心境。
我淡淡一笑。这几年眼看着父亲操持渡云山庄诸多事务,我也懂事了许多。爹只有我一个嫡女,我的婚事对谢家而言至关重要。如今江南一片已是谢家的势力范畴,此番若能与江北霸主何家联姻,那自是两强联手,皆大欢喜。
我答应了。既然联姻能庇护我的家人,何乐而不为?更何况……既然不是楚弈,那无论是谁,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4.伤情
报吉择日,纳彩迎亲,一顶大红喜轿,将我抬进了何家的门。
不会再有那些无忧时光里眉飞色舞难忍笑意的爱,也不会再有那些漫漫长夜里泪湿鬓颊双拳无力的恨;我原以为波澜已定,往事已矣,可是为什么在我终于决定放下时,他又蛮横地闯进我的生活,非要在枯井陈年的死水里,再掀起一番风浪?
夜雨潇潇不绝,艰难筑起的心墙轰然坍塌。我满心气苦,一把甩开他手,拔腿就想跑开。他闷哼一声,似是牵扯到了伤口。我心里一急,又回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发尖脸颊落下,他的眼神那么倔强落寞,那透出的哀伤我不会看错。
——他是楚弈啊……
多少次出现在我梦里的,用这样的眼神静默地看着我的楚弈。
我蓦然一阵心痛,回身扶住了他:“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他注视了我片刻,突然身子往前一倾,软倒在我肩头。
我搀他进小竹屋,将他安置在一方小小的竹榻上,又翻开墙边的竹屉,找到了不知哪个年月的打火石,居然还是干的。趁着微亮的火光,我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不由又是一阵鼻酸——我十三岁那年,在溪涧后面发现了这座秘密竹林,因为太喜欢而赖着玩不肯回家。楚弈便用他那一双巧手,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居所。我惊喜极了,从此便将这里当做一个秘密地,时不时溜来这里玩。楚弈与我家决裂后,我怕触景生情,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没想到这里的陈设还与当年一模一样。
我叹了口气,半跪在楚弈身边,小心地将他伤口包扎好后,便静静地坐在竹榻边,打量他昏睡中的容颜。一别三载,今日再见,他不再是过去那浅笑悠然的少年,气质中似乎多了许多冷锐的东西,可是这英挺的眉骨,硬朗的下颌线,这眼耳口鼻确实是记忆中我那少年楚弈的。不知这三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我不禁哽咽,一颗泪珠吧嗒滴落在他脸上。
他眉头一动,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寒池。”他睁眼看我,声音虚弱。
我拭干眼泪:“你安心养伤,我家人一时半会不会找来这里。”
他仍紧紧握着我,问:“你要回去吗?”
我这才想起,今夜是我新婚夜,武林各派均遣使来贺。新嫁娘被人劫走,对何谢两家的声誉是不小的打击,江湖中不服何谢两家的势力,怕是又要借此做文章了。
可是楚弈伤成这样,我说什么也不能弃他而去。
我不语,只是也握住他的手。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纤细的手指扣在他修长粗粝的手腕上,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紧紧交叠在一起。
他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道:“寒池,对不起。”
我肩膀一抽,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轻柔地为我拭去泪水,嘴里还在喃喃诉说着什么。我紧闭着眼,捂住耳朵,不愿去面对他的解释。雷鸣轰然,暴雨喧嚣,这一刻我哭倒在他的怀中,而他的双臂紧紧环住我。我像鸵鸟一样埋着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个前尘往事。九天神祇在上,此刻我宁愿耳聋目盲,无知无觉,只盼这一夜即是永夜。
5.往事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头疼得厉害。想来是昨晚哭得太凶,累极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楚弈仍倚在竹榻上,紧闭着眼,眉头微蹙。我轻悄悄站起身,去竹林后面的湖边打水,又拾了些柴火,采了些竹笋菌菇河蚌。再回到竹屋时,他已站在竹榻前,像是要往外走。
我忙制止他:“你不要乱动——”
他站住了,看着我。
“你伤口刚止住血,还是要静养。我的家人不会这么快找来这里,你先好好养伤。以后的事——”
我住口了。我发现我此刻竟无法对他说出我今后的打算。
他微微一笑,回到竹榻上躺下。我生火添柴,熬了浓浓一碗汤汁,他顺从地服下了。风动竹声,翠叶生香,那些沉睡在这间小竹屋里的记忆,霎时间全部苏醒过来了。
我不禁怔忡。他也不做声,只闭目在榻上运气疗伤。
这一日晴光脉脉,四下寂静,我坐在廊下,看风吹林叶飒飒,流云缓缓,刻意不去那些想莫测的前程。这样过了一整天,黄昏时分,我在门边扇着炉火,他在我身后开口:“寒池。”
我回头看他:“怎么?”
他垂首,下巴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我想,我在这里呆不久的,你家人很快就会找来——”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我休整了一天,伤好了不少,我想带你一起走,好吗?”
我心里“咯噔”一紧:“你要走了?”
“估计不出明天,你家人就要找到这里了。我昨夜就想直接带你走,可惜受了伤,在这里耽搁了一日。现在日头就快要落山,趁着天黑,我们赶快从护城河缺口出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叹道:“楚弈,你这次回来,还是打算与我家为敌吗?”
他皱眉。
“楚弈,我原打算等你伤好后,再和你说这些事,但看你这么急,我就先说了。你知道,这三年我们都变了很多,我也不再是当年那只顾着情爱的任性女孩。如今我已是何远清的妻子,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随你而去,叫谢家以后如何在武林中立足?更何况,这些年,我爹对你成见颇深。楚弈,我知道你恨,玄指门被灭门你确实无辜。但你此番若带我走,我爹必定怒意更盛,他会发动谢、何两家在江湖上的一切势力捉拿你,以后这天下之大,你怕是再没有安身之处,连性命也难保全……”
他急道:“我们去西域,那里不是中原武林的地盘——”
我无奈一笑:“你真的那么自信,能躲过中原武林的全面通缉,一路逃到西域?我倒罢了,可你——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能抵挡得住各道高手的几轮追杀?”
他的眸子冷了下来:“那你打算如何?”
“楚弈,这几年我想了很多,我们都不去从前了,今生的缘分,在你当年刺杀我爹时,就已经终止了。”我心里难过,放低了声音,“你先安心将伤完全养好,之后我会以自身性命相挟,恳求爹放你一条生路,他若答应,我就依他的意,继续安分做何家少夫人,为渡云山庄扩充实力。”
他突然扬唇一笑:“何远清名门之后,前途无量,当然好过我这邪徒浪子。”
我被他笑容里的冷酷与不屑惊住了,半晌才解释道:“当然不是,我从没有忘记你,我离了你,漫漫余生都不会快活。只是许多事情由不得我们做主,我如今这个样子跟你走,只会连累你,你懂吗?”
“我不怕被你连累,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他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肩膀,语气急躁。
我摇头:“不要这样,楚弈。我们互相都欠了对方良多,时至今日我已无力再许你幸福,只盼你能平安活着。若因我而害你丧命,那我当真百死莫赎……”
“是么?”他冷笑,眼中闪过一团幽簇的火苗,“那么你不用担心会连累楚弈性命,他早已在两年前就已命丧你爹毒手。”
我皱眉:“你说什么?”
“我是说——楚弈两年前就已死在你爹手里,你现在不用担心是否会连累他的问题。你只需选择,你是要跟我走,为楚弈报仇,还是回到谢家,继续为杀死楚弈的人效力?”
我悚然一惊,抬头看他。他的笑容惨酷如地狱修罗,我瞬间冷汗透衣。
“楚弈……”
“不要叫我楚弈,我的名字叫做程子婴,是原玄指门掌门程行风幼子。而你口中的楚弈,我的孪生哥哥,他的真名,叫做程子豫。”
我彻底惊呆了,死死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我昨夜也发觉他整个人都变得冷锐了很多,以为这是他三年来颠沛流离所致,却绝没有想到,这世上可能有两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谢寒池,你就不问问当年楚弈为何要刺杀你父亲,不问问他到底曾经历了什么?”
我耳鸣嗡然,思绪乱作一团。我曾对爹的话深信不疑,以为楚弈是因为程行风之死而怨恨我爹。我也知道这些年爹在暗地里从没停止过楚弈的追捕,但因没听到确切消息,我固执地认为他仍活在世界的某一方。然而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他告诉我他是楚弈的孪生弟弟,而楚弈——竟然在两年前就死了?
半晌,我艰难地道:“你说。”
他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十八年前,我父亲程行风死于梅岭恶战,玄指门解散。可那些所谓正道侠士并不知道,程家还留有一双尚未满月的孪生子。当时,他们一心防范的,是玄指门第一高手,朱雀护法祝青山。”
“祝伯伯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一代高手,梅岭一役,玄指门伤亡惨重,只有祝伯伯带着我们兄弟俩一起逃走。只可惜一路多艰,祝伯伯与我哥哥失散,只带着我一人逃往西域。事后,那帮人得知祝伯伯逃走,惊怒交加,而你爹更是数次派杀手前往西域,却始终没能取得祝伯伯性命。”
“直到那一年,你爹无意中遇见在余杭城流浪的楚弈。那时,所有人都以为程家已被灭门,绝没想到还留有楚弈这个后人。你爹惊讶于楚弈与我父亲面貌肖似,便有了打算——他知道祝伯伯与我父亲感情极深,便想了一个极为恶毒的法子:培养眼前这个面孔与我爹酷似的少年,让他去刺杀祝伯伯。高手交战,胜负只在一瞬间,只要祝伯伯看到楚弈相貌时,有一瞬的怔忡和不忍,就会死在楚弈剑下。”
“但即便如此,你爹仍不放心,他甚至在楚弈心脉中种下血蛊,万一楚弈被祝伯伯击毙,他的蛊毒也会通过尸血传给祝伯伯……”
我大骇,厉声叫道:“你胡说!”
他淡淡看我一眼,继续说道:“这些年来,祝伯伯有心复仇,只可惜一人之力无法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三年前,祝伯伯带我去京城文赏阁秘密会见一位故友,没想到竟在那里偶遇一位少年。甫一见面,他就惊异于这少年的相貌与我爹极为肖似。”
我记起三年前我爹确实曾派楚弈前往京城办事,于是按捺住继续听他说。
“于是祝伯伯带着我,私下里找到楚弈,告诉他玄指门昔年往事。楚弈虽惊讶于我的面孔与他一模一样,却怎么也不肯怀疑对他有恩的谢振元,并呵斥祝伯伯挑拨离间。祝伯伯却变了脸色,他一按楚弈脉搏,便断定楚弈体内被人种下血蛊。楚弈原本不信,祝伯伯以内力逼出他体内蛊毒,虫血乌黑,可见在他体内蛰伏至少已有三年。而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楚弈无话可说,面色惨白,告别我和祝伯伯,说无论如何也要回去查个明白。”
我回忆起来,那年楚弈从京城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总有一堆借口躲着我。当时不疑有他,如今想来,却是冷汗涔涔。
“楚弈存了疑心,在谢府观察数日,愈发觉得蹊跷。只是他敬重你爹,想要亲口向你爹问个明白。谁知你爹见事情已败露,竟对楚弈痛下杀手,楚弈惊骇之下,奋起反击,刺伤你爹后逃走。可惜他自己也被你爹一掌震伤心脉,蛊毒爆发,事后虽有祝伯伯替他疗伤,却只能延续他一年的性命。这一年里,他每天都要和我说他在谢家的事情,说谢振元伤透他心,也常常……提起你。”
“两年前,楚弈去世,我发誓一定要给他报仇。于是我想趁此次你的婚事,以楚弈的身份带你走,挫伤谢家的名气地位,日后有你性命在我手中,谢振元投鼠忌器,必将受制于我。”
我心中一片茫然,不辨惊怒悲苦。半晌,我惨然道:“你也太高估我在我爹心中的地位了,若你挟我威胁谢家地位,他定会舍我以保家门尊严。”
他皱眉:“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打算。你现在只需选择你往哪边走。”
我闭目:“楚弈他——死得可痛苦?”
他面容一动,似有不忍,声音低了几分:“倒并不怎么痛苦。他,他临走时仍提到你,他永远忘不了你。”
我胸口像被人捅了一拳,难过得呼吸窒堵,往日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似地转过。那个温软如新柳的少年,他真的连一个再见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就那么仓促地和我永别了么?
我心如死灰,凄声道:“谢谢你告诉我楚弈的下落,我不会再回谢家。最后……请你带我去看看他的葬身处。我想在他的坟头种一株柳树,从此再不会踏足这纷乱江湖。”
他点点头,转身想带我出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这就想走了?”接着是一阵足步纷沓声。
6.不弃
我一惊,看到爹爹领着十几名渡云山庄弟子,将竹屋围住了。
程子婴变色道:“这么快就找来了?”
爹爹冷哼一声,举起手中一枚蝉状虫子。
青蚨虫!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点缀在发鬓间的碧玉叶,心下了然。青蚨产卵于碧叶,只要将碧叶拿开,青蚨念子心切,无论多远也能飞来。难怪爹会这么快找到我们。
我惶然道:“爹……”
爹爹的面孔如罩寒霜:“你都知道了?”
我默然。若说先前我对程子婴的话有七八分相信,现在已是十成十地确信了。
爹见我不语,沉声道:“寒池,长辈之间的种种宿怨,难免会波及到晚辈人。我和程家的恩怨,你不必太挂怀。你快到我身边来,往后你还是我谢振元的女儿,受人尊敬的何家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