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一言为定

笛子酱

【一】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灿灿没忍住打了个嗝

大概是昨晚又忘了拉合窗帘，还没清醒的灿灿被洒进窗户的晨光刺得睁开眼。厨房里已经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是外公在做早饭，老人家总是起得早。

灿灿无奈地打了个哈欠，头脑依然混沌如泥。

她木着脑袋洗漱，木着脑袋穿衣梳头、收拾书包，木着脑袋拿起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玉米，冲外公说了句“我上学去了！”

外公没回头地“哦”了一声，依然忙着。

灿灿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小竹林，清早的空气有点微甜。灿灿伴着甜空气一排排啃着玉米。竹林拐角处，突然驶出一个身穿蓝白校服的单车少年。

他逆着晨风，用力地蹬着单车，时不时双手腾空，往嘴里塞包子。灿灿愣在原地，想追上去，却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消失在眼帘。

那是言负远。

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灿灿没忍住打了个嗝。

【二】她压根不知道，长大是一件并不遥远、也并非只被美好充盈的事情

灿灿从五岁那年开始，意识到自己和身边小伙伴不太一样。

她眼窝深陷，眉骨就显高，睫毛却长长伸出来，像谷底用力拔高的小草。她的头发颜色也比旁人浅上许多，阳光照上去近乎透明。

这长相和洋娃娃没什么两样，因此所有女生都争先恐后和她一起玩，这薄雾般的虚荣，很好地弥补了灿灿心底的一个空洞。

那个空洞来自灿灿的妈妈。她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的妈妈。

自从灿灿懂事以来，生活中除了外公就没有别人。外公是这样交代的：外婆在她出生前就重病去世了。

至于妈妈的去向，无论灿灿如何追问，外公都三缄其口。

为此，灿灿小时候没少和外公置气，甚至有一次长达三十六小时的绝食。不过最后，她还是熬不住外公亲手做的松鼠桂鱼的诱惑，结束了那次非暴力抗议。

饿极了的她一边大口吃着松鼠桂鱼，一边听外公说：“关于你妈妈的事，你以后不要再问了。等你长大，自然就会知道。”

外公是音乐学院退了休的老教授，说话文绉绉的。

灿灿走了心地听着，边吃边点头。她是个挺善解人意又看得开的孩子，她想：既然外公不愿意说，那就肯定有外公的理由，自己如果还跟外公闹，那岂不是会伤了外公的心？

外公是灿灿最重要的人，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她自己。

何况，外公一向一言九鼎，从未对灿灿食言。既然他说她长大后会知道，那就肯定会知道。灿灿豁达地想：就等长大后再问吧。

那一年，五岁的灿灿还是能因一条松鼠桂鱼就满足得笑出来的小姑娘，她压根不知道，长大是一件并不遥远、也并非只被美好充盈的事情。

【三】她偷偷看了眼身旁少年几乎飞入鬓角的眉毛，感觉那眉毛挠得自己心痒痒

那天清晨，灿灿刚走进班门口，就听到一片窃窃私语：“言负远从香港回来了，还得了一等奖呢！这下不得了！”

灿灿故作淡定地走回自己位置，看了眼同桌的男生，他正在专心看书，似乎并没有被别人的议论打搅。

她拿出英语课本，开始早读。

言负远，龚灿灿从高一进校以来的同桌。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省实验弦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灿灿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在乎这个少年的。

他高一进校时并不起眼，个高而清瘦，长得有几分像日本一个叫小栗旬的男演员。灿灿不追星，也不觉得他有多帅。

言负远话很少，似乎觉得跟班里任何人讲话，都是羞辱自己的智商。龚灿灿虽然看不惯他的自负，却也不放心上。两人做了一年多同桌，也相安无事。

后来，省实验新招来一个80后音乐老师，雄心壮志想干一番事业。高二刚开学，学校就成立了弦乐团。

省实验的学生都是学习尖子，恨不得上厕所的空隙都要背两个英语长单词，弦乐团什么的压根不放心上。灿灿只知道言负远也加入了，每逢周三周五，他就会背来一个巨大的包，放在两人桌子下面。

她很不爽，上课腿一伸就不小心踢到包，惹来言负远热辣辣的生气眼神。

直到弦乐团在省教育厅举办的一次比赛上夺回了金奖，大家才开始对他们刮目相看。就连一心狠抓升学率的校长也开了天恩，在附近大学包下一个足够容纳三千人的音乐厅，命令弦乐团为全校师生来一场文艺汇演。

灿灿和所有人一样，对汇演提不起兴趣，但校长天威，他们被迫看了两个小时的言负远。

谁叫他是小提琴首席，站在舞台最显眼之处，专注的样子让周围所有提琴手都成了背景。

“哎你说，什么叫小提琴首席？”灿灿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同学。

“我听说，小提琴首席就是所有提琴手里最NB的，而且万一演出中发生意外，万一声部演奏产生错误，首席要把正确的乐句演奏出来，提醒错误声部，挽回危局。”

这么厉害？龚灿灿撇了撇嘴。

演出结束后，大家回到班里自习。龚灿灿的目光却黏在言负远的那只包上。

对方刚觉察她的目光，她就开口说：“能给我……看看吗？”

言负远居然答应了！这有点出乎她意外。

“小心上面的漆！”言负远一声吓退龚灿灿抚在琴身上的指甲。

他叹口气，耐心地跟女生科普，这把小提琴是言爸亲手为他做的，用的油漆不同于大路货上的酒精漆，而是爸爸亲自熬了三个月的漆。一把琴来来回回要上30遍漆，光是等做琴身的木板风干，就等了一年。

这把整整耗时两年制成的小提琴，是言负远的心头肉。你可以撕碎他的课本，踢飞他的iPhone，把他的钱包丢进长江，可就是不能动他的小提琴。要是他的琴被蹭掉一小块漆，他能当场把肇事者给来个人道毁灭。

龚灿灿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琴收了回去，心里忍不住感叹：在这浮躁的现世，所有人都在求效率，她居然还有幸寻觅到这样一枚少年，心甘情愿为一把小提琴，等待两年。

言负远转头专心看着课本，龚灿灿却再也意难平。

她偷偷看了眼身旁少年几乎飞入鬓角的眉毛，感觉那眉毛挠得自己心痒痒。

他的鬓角，怎么可以这么熨帖整齐，这么好看呢？

【四】我喜欢的女孩，怎么样也要把小提琴拉得跟我一样好才行

有段时间，龚灿灿喜欢看蔡康永的书。

“十五岁觉得游泳难，放弃游泳，到十八岁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约你去游泳，你只好说‘我不会耶。”

读到这句，她心有戚戚。

她想起某次自习课和言负远的对话。

“我听说，罗子杨喜欢你哦～”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挑起一个话题。

罗子杨是隔壁艺术班一个风头很劲的女生，在文艺汇演后声称要追上言负远。

“是吗？”言负远皱起眉头，“可是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就装！” 龚灿灿真有些愤愤不平，“罗子杨什么人，人喜欢你是你造化好吗？”

“不想要的也算是造化？”言负远嗤笑一声，“真是神逻辑。”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灿灿谨慎地问。

“我不知道。”言负远答得很干脆，“因为那个人至今没有出现。”

“你就从来没有设想过什么吗？”

“呵呵，我可是，要成为平夏斯·祖克曼的男人，我喜欢的女孩，怎么样也要把小提琴拉得跟我一样好才行。”

灿灿咋舌，晚上回家就上网百度祖克曼。原来这个40后小老头儿居然是当代世界十大小提琴家中最年轻的一位，不禁让她刮目相看。

【五】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灿灿一直在找机会向外公开口。

周末，她在书房佯装学习，实则透过窗户，偷看花园里外公的一举一动。

外公一边伺弄着最近购入的冬云玉杯，一边哼着《北国之春》。他最近迷上了多肉植物。

灿灿抬头看天，真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如果她此时此刻跟外公开口，是不是很天时地利人和呢？

她跑到阳台门口，倚在门框上，大声对外公说：“外公，我可不可以去学个乐器？”

“想学什么？”外公转身盯着她，眼睛里有看不清的云雾，“我认识很好的钢琴教授……”

“我不想学钢琴。”

“为什么？钢琴可是乐器之王。”

“我其实想学小提琴。”

外公脸色唰地就变了。灿灿大窘：我说错什么了？

“好端端的，学校功课那么重，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添负担呢？”外公沉下脸。

“这有什么。”为了说服外公，灿灿开始摆事实、举例子，“身边同学是个人都在上这个班那个班，就我，什么都没学，都跟不上时代了！”

其实同学们是很羡慕龚灿灿的，他们都说：“龚灿灿，你外公可对你真好。我每天东奔西跑地上补习班，真怀疑我是爹妈充话费送的！”

龚灿灿本来因此得意。可是只有学小提琴，才能名正言顺地有更多时间和言负远在一起；只有学小提琴，才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击败他，被他另眼相看，甚至被他喜欢。

十七年来都没有想过要为什么努一把力的龚灿灿，突然冒出“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的念头。

习惯了泯于众人的女孩子，想为偷偷喜欢的人去努力，去给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创造出更多的可能性，何错之有？

“小提琴还是算了吧，钢琴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外公话还没说完，灿灿就气冲冲地走到他身边，说：“为什么不可以？”

在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外公只闪烁其词地说了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灿灿不断地哀求、保证，但都没有让外公说出同意二字。

她气急败坏地哭着跑回屋子。

那天，灿灿趴在床上哭到太阳西斜。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自己是这么渺小、软弱，连为自己做出选择的能力都没有。

傍晚时分，外公来敲灿灿房间的门，喊她吃饭。灿灿赌气地回了斩钉截铁的四个字：“不吃！绝食！”

外公没有多劝，她很快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远。

哭累了，灿灿坐在床上继续生闷气，她看到窗台柜上摆着的她和外公的合影。那一年，她才一岁多，外公却和现在差别不大，笑容里已能预见现在的慈祥。

灿灿心头一软。不禁想到，外公有多老了？她细想，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肯定他的具体年纪。老人家总是悄悄软软的存在，如小婴儿般看不出年龄。

灿灿和外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也许是因为她的童年和他的晚年纠结缠绕，只有彼此。

外婆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灿灿对她没有太多的记忆和感情，这也不怪她。亲人只有相互生活照顾，才能有血浓于水的羁绊。

至于爸爸妈妈，外公从未提起，龚灿灿也很自觉地不多问，虽然心中好奇，但并不想让外公不开心。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被外公宠溺着，她很知足。

印象中，在音乐学院任教的外公平时不苟言笑，酷劲十足，一头银发梳成整齐的大背头，不管是女学生还是女老师都称他为“那位最儒雅的老先生”。

老绅士般的外公一直让灿灿引以为豪，她怎么也想不到年近八旬的外公会变得不讲理。

【六】一切都是少女情怀的错啊

一个周末，外公去学院的活动中心参加公益活动，独自在家的灿灿接到了一个电话。

“龚荠林先生吗？您好，您的小提琴已经到了当期，请问还续当吗？”

“什么，什么小提琴？”灿灿心突然怦怦跳起来，握紧电话问。

“您在我们当铺的当品已到期了，请问您近日打算赎回吗？”

灿灿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房间，强行让自己镇定地说：“赎回。”

灿灿手上还有些零花钱，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外公放钱的抽屉。

那有一沓现金，差不多有两万。心在狂跳的灿灿双手颤抖着将钱拿出，在心里说：外公，请原谅我。

她对当铺并不了解，但回忆起电视剧的情节，应该没个万儿八千搞不下地。

灿灿把钱揣进书包，按照网上搜到的当铺地址，跑去赎回了那把小提琴。

她刚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问柜员：“我很好奇，我外公不缺钱，为什么要来当东西呢？”

柜员笑笑：“有很多不差钱的顾客来我们这里，可能纯粹是为了省心，有些东西放在身边，不太方便。”

灿灿内心的谜团更大了。

抱着那把琴往家走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因为那把琴，外公居然只当了一百块。

走到一半，她才想起不能把小提琴拿回家，外公肯定会追问个不停的。灿灿这么想着，就给言负远打了个电话。

她名正言顺地把他约了出来。不出她所料，言负远看到那把琴的一瞬间，眼睛就亮了。

“龚灿灿，你从哪里搞来的？”他赞不绝口，既渴望伸手触碰又担心留下指纹，“这可是真真正正产自意大利的小提琴啊。”

灿灿笑而不语。言负远察觉到她的表情，警觉地问：“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她噗嗤一笑，摇摇头。

“谅你也没那飞檐走壁的本事。”言负远低头继续欣赏。

心里满腹疑问的岂止言负远一个人呢。灿灿肚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可她不敢问外公。她想，既然外公要把这把琴藏起来，肯定有他的理由。如今自己贸然把琴拿回去，他会不会生气？

可是，她实在太想和言负远一起学小提琴了。所以，灿灿一边看着言负远全神贯注的样子，一边在心里默默双手合十：请原谅我吧，外公，一切都是少女情怀的错啊。

“你瞒着家里人都想学小提琴的热忱，真的让我很感动，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他说。

灿灿心中大喜。她只说了外公不让她学小提琴，至于这琴从何来、外公不让她学的原因，她没说。

言负远明事理，他见灿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有追问。只听说灿灿想学小提琴，他还很不藏私地把自己的老师推荐给了她。

“你要是愿意，以后每周三和周五去学校音乐中心，来这儿和我们一起练吧。”

听此话，灿灿简直欣喜若狂，强忍着内心喷薄的喜悦，她强壮镇定地向言负远确认，“真的吗？我可以来吗？”

“来呗。”男生笑了，“大家一起练，互相切磋，互相进步啊。”

她点头如捣蒜。

【七】她第一次从外公口中知道妈妈真实的故事

那个周末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她正和言负远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却被学校门口站着的一个人给惊呆了。

外公居然破天荒地来接她放学。

她背着小提琴，被堵了个正着。

“你从哪儿弄来的，把它给我！”外公咆哮起来。灿灿第一次看到这位儒雅著称的老绅士化身为马景涛。

她满脸倔强，将小提琴藏到身后，一言不发地瞪着眼，和老人对峙着。

外公居然扑上来和灿灿争夺，他抢，她躲，混乱的争抢中，灿灿一个趔趄摔倒了，额头在水泥地上狠狠擦了一下，血一点点渗出来。

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把小提琴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视死如归的女烈士，守护着自己的信仰和梦想。

观战的言负远起初一头雾水，但很快认清了敌我形势，他低声在灿灿耳边说：“把琴给我。”女生瞬间明白了，挡在身后的手将琴小心翼翼地换到男生手上。言负远接过琴就开足马力奔出校园，让灿灿首次见识到他腿部肌肉的瞬间爆发力。

外公惊愕地看了看言负远已快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灿灿，在夜色中呆滞成了一尊雕像。

“后来你外公没为难你吧？”

周一早自习刚结束，灿灿就迎来言负远关切的追问。

她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把淡定的言负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摊开课本开始早读，言负远却急了，一胳膊遮住她的书，问：“那你以后还能跟我们一起练琴吗？”

刚问出口，言负远就感到惊讶：他居然最在意的是龚灿灿能不能和他们一起练琴。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把“和灿灿一起拉小提琴”当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理所当然的事。

灿灿突然噗嗤笑了：“其实，他同意我继续学小提琴了。”

言负远松了口气，马上挖苦她：“那你刚才演什么孟姜女！”

灿灿依旧笑着，没有再说话。外公妥协的背后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没必要让言负远知道。

因为那是她和外公之间的事情了。

在她企图说服外公的漫长口舌之争中，她第一次从外公口中知道妈妈真实的故事。

【八】喜欢的人会是你内心小宇宙里的太阳

妈妈从小就被外公寄予厚望，她刚满四岁，外公就给她找来三个老师，分别教她美术、钢琴和英语。六岁那年，妈妈自发决定要学小提琴，外公立马通过自己的人脉找来全城最富盛名的教授，给妈妈一对一上课。

“以前，我一直是个望女成凤的父亲。”外公直视着灿灿，她看到他眼里有悔意。

灿灿不信。在她的记忆里，世界上没有比外公更通情达理的家长了。从小到大，身边的小伙伴上这个培优那个补差，只有她从早玩到黑。外公说过一句话，她印象颇深：“灿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看着你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也希望尽全力让你就这样轻松快乐过完一生，哪怕你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我也无所谓。”

这样的外公，会像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一样培养妈妈吗？

“你妈妈和你一样，听话，也很聪明。在我的悉心培育下，她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不仅考试门门优秀，还被请去电视台台庆演奏小提琴。”

可出乎外公意料的是，妈妈越来越优秀，心也越来越野。人的心会随着眼界的扩大而扩大的。妈妈再也不满足于一个小城市电视台的舞台，她想去更远的地方，表演给更多的人看。

“这不好吗……”灿灿问。

“我不想让她去北京，她去了，我不想让她出国，她还是先斩后奏，跑到意大利，在那里认识了你爸爸。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想：如果她一直乖乖待在我身边，也许就不会出意外，更不会丢下你小小一人。”

外公沉默了。灿灿瞬间明白外公为什么会对她放任自流，他害怕自己重蹈妈妈的悲剧，可是——她急得大声说：“妈妈的意外跟她学不学小提琴、优不优秀没关系呀！如果要出意外，即使就在您身边也是会出的。”

外公飞快地瞪她一眼，要她别乌鸦嘴。

可灿灿觉得自己没错，她心底突然泛起深厚的委屈，仿佛被辜负、被欺骗了一样！

我还以为你真是为了给我一个快乐轻松的童年！原来我从小到大你都不让我上培优学乐器，只是为了把我消磨成一个平庸的人，让我没有能力走向外面的世界，只能被禁锢在这个城市，留在你身边！

外公，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灿灿很生气，恨不得把整个地球夷为平地。

“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平庸的井底之蛙？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城市，不离开你？”

我有了喜欢的人啊！喜欢的人会是你内心小宇宙里的太阳，让你无法阻止渴望前行的脚步。

为了他，你就是想成为更好的人。

灿灿冲回自己房间，摔上门。

外公黯然叹气。

【九】那是他第一次用如此钦佩的目光看她

“后来我就接到外公一个学生的电话，说以后每周来给我上两小时的课。”灿灿笑着说，言负远的脸上浮现出羡慕的神情。

外公还是妥协了。他给灿灿请来家教，却从不过问她的学习情况，仿佛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她放任自流。灿灿已心满意足，在专业的指导下，她的水平提高得飞快。

学期末的汇报演出，言负远临时闹肚子，首席之位被乐团另一男生顶替，灿灿则临时补了那个男生的缺。

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结束后，灿灿在后台遇到言负远，她在他眼里读到“不可忽视”的意味。

那是他第一次用如此钦佩的目光看她，灿灿脸红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渐渐地，灿灿发现言负远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了。

令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像原来想象中的那么受宠若惊。

原来，当你和喜欢的人有很大差距的时候，他就会被你冠上各种光环，光晕笼罩中的他会让你觉得他是那么卓越，不可复制。只有当你慢慢提升自己，直到和他平起平坐，才会用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个人。

灿灿现在可以很冷静地看待言负远：他并不完美，虽然小提琴拉得一流，但在待人接物方面还很冲动，有点恃才傲物。

当然，她还是非常非常喜欢言负远的，但不再是以往那种前路迷茫的盲目痴狂，而是浓雾散尽后，裸露出的宁静原野。

她终于可以不卑不亢地和他相处了，这都要归功于她自身的进步。

意识到这一点，灿灿对外公有了埋怨。

如果他能从小到大就好好培养自己，让自己学一门乐器，或者给她报培优班，让她能有个令所有人侧目的成绩。那她兴许不必像如今这样吃苦，兴许言负远会先被她吸引。

【十】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

高三下学期，省实验弦乐团渐渐取消了每周的训练。

灿灿和言负远之间却没有减少来往。

“我想报考北京的学校，如果有机会，还能去中央音乐学院旁听呢。”言负远对灿灿说。他并不打算把小提琴当成赖以生存的职业。他深知爱好一旦成了谋生手段，就会以难以预料的速度消磨你的爱。所以他很理智，不曾松懈理科的学习，并打算报考就业率很高的电气工程专业。

灿灿明白了言负远的意思。他是想要她也考到北京去吧？

她是想去的，和言负远在一起，去追求两个人共同热爱的东西，想一想都觉得太幸福了。可外公怎么办呢？

灿灿皱眉。可她一迎上言负远期许的双眼，就果断说：“我也正好想报北京的大学呢。”

言负远像是松了口气：“真的吗，那太好了。”

在填模拟志愿的时候，灿灿当着言负远的面，在第一志愿上填写了他所报的那所高校。

她还记得那一天言负远热切的眼神。

晚上回到家，灿灿在台灯下反复翻看着那张虚伪的志愿表。最后她叹了口气，把它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其实在外公对她大发雷霆的那一次之后，灿灿就决定不去外地上大学了。

她终于领悟到外公是个老人，像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儿一样需要陪伴、保护，需要人哄，就像她从小到大，外公不厌其烦地容忍她、哄她开心一样。如果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与传承，那她不愿意像妈妈生前那样自我，为了爱和理想，抛下外公远走他乡。

“就当是我替妈妈还给外公吧。”灿灿自言自语。

而言负远，他当然值得拥有最广阔的天地。她怎能因为自己的羁绊去扯他后腿？灿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你可以选择牺牲，却不能要求你爱的人陪你一起牺牲。

这辈子，她就算喜欢言负远，两人的缘分大概也直到今年六月份了。

所以，灿灿当着少年的面，填写下那份美好却虚幻的约定。因为模拟志愿只是走过场，网上填报才是来真的。

灿灿打算高考一结束，就和言负远断了联系。

【十一】我不会让你孤单

六月转眼来临。高考前夜，灿灿和外公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聊天。灿灿说：“外公，等我考完了，我就带你去旅游，好不好？”

“你这么大了，还愿意和外公一起玩？”外公言下之意：多得是的人愿意陪你玩。

她听出外公话里的醋意，笑了。都说老小老小，年近七十的外公果然和小孩子毫无二致。

六月六日的清晨，灿灿走到院子里，从背后抱住正在侍弄多肉的外公，乖巧地说：“您等我回来，我一定会考好的。”

“路上小心。”外公很平静，似乎她今天只是去上学，不是去高考。

灿灿考得很轻松，揭榜后，她的成绩超出武汉大学分数线三十多分。她又喜又忧，因为她的分数刚好能报那所北京的学校。她曾希望自己分数平平，正好能用“水平不足”来安慰自己。偏偏命运捉弄，不给她实现目标的机会，却又给她实现的能力。

整个暑假，灿灿不断地删除来自言负远的未接来电和短信，QQ也被他的留言挤爆。到最后，言负远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几号走，要不要我帮你把票一起买了？

灿灿看着那些来自心爱的少年的话语，心里疼疼的，微微笑了。

可灿灿没有想到言负远的决心比她想象的，要激烈多了。他居然大清早跑到她家单元楼下，对着她家窗户大喊：“龚灿灿！你还活着吗你！别以为你能躲着我！你给我出来！”

他的行为惹得周边邻居纷纷围观，大家纷纷猜测灿灿欠了他几百万。

“你怎么不下去呢？”外公在窗边看了一阵，问她。

“没必要。”灿灿说。

没想到，言负远连续半个月都跑到她家楼下“喊楼”，比孟姜女还忠贞。

接到快递电话的那天，言负远依然准时来楼下报道。灿灿在窗边看到他和ems的快递师傅大眼瞪小眼。

“龚灿灿！你再不下来，就别怪我翻脸！”

外公试探的眼神看着她：“要我帮你下楼拿吗？”

灿灿点点头。反正不是梦寐以求的大学，她对录取通知书也不存在其他孩子的那种焦急和期盼。

外公很快回来，把信封递给她，说：“那小子居然还记得我，刚才看我的眼神跟狼盯着猎物似的。”

“不拆开看看？”外公见灿灿没有打开的意思。

灿灿摇摇头。在外公一再催促下，她才有一下没一下地撕开了信封。

通知书一打开，她的眼睛就睁得圆圆的。

抬起头，正对上外公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顿时明白过来，外公背着她把志愿改了！

“我不小心看到了你那张志愿表。”外公说完，目光就转向别处。

那一刻，灿灿突然很想哭，但又想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脸上的五官突然拧住了。

“那个男孩貌似走了呢，你不追下去吗？男孩子的自尊心，可是比什么都珍贵的啊。”外公到窗边拨开窗帘看了看，转头跟她说。

她用力点点头，扑上前去抱住了外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转身刚要冲出家门，灿灿回过头，对在身后望着她的老人说：“我会回来的，外公，我不会让你孤单。我们一言为定。”

外公的眼睛被掩埋在纵横的皱纹中，像沟壑里的一池清清水潭。

编辑/宁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