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约稿:现代校园稿,不那么悲伤,可以画一男一女坐在湖边,湖上有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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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每年的三四月,天鹅都会从南方飞回北方,结婚,产子。一对天鹅,从此就是相守一生,不再更换伴侣。过了十月,他们就相伴南飞。
候鸟的迁徙总是一曲让人感动的赞歌。跋涉千里,只为寻找自己的栖身之所,意义所在。完成种族繁衍的任务。
每个人一生都需要一次远行吧,只有跋涉过,行走过,你才会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意义在哪里,以及,未来在哪里。
她若不打败它,就等着被它打败。
1. 栗树下
绿色火车在金色阳光里穿行,玫红的夹竹桃花在风中摇曳,蓝的云朵在窗外缓缓移动。
浅葱靠在窗口出神。
不知过了几站,一个男孩上了车坐到她对面。
是慢车,没有空调,又不是旺季,车厢里人不多,四人一组的位子上只有浅葱和男孩。
在男孩眼里,她的脸像四月的雨季,惆怅哀伤,柔和美丽。
他不禁猜测:她遭遇了什么?
此刻浅葱脑海里却正盘旋着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高考考砸了;闺密告诉她,我表白了,季宣墨接受了!
季宣墨是她暗恋了两年的男生;她的日记本被妈妈看了,妈妈认为暗恋是她考砸的罪魁祸首,妈妈骂她,词语全是星星月亮圈圈叉叉,难堪入耳。她恼羞成怒:“你根本不在乎我!我恨你!我不要你管!”
妈妈扇了她一个耳光:“你给我滚!”
“滚就滚!”她大声咆哮。
浅葱真的背起背包,顶着烈日出了门。她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栗树下。
栗树下是千里之外的小镇。她三岁时,父母想再要一个孩子,便把她送到栗树下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她十岁,妹妹六岁时,她才被接回父母身边。那时的她从没想到,十八岁的夏日,会有沼泽绝境在等着她。
她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甚至都忘了,栗树下已经没有她亲爱的外公外婆。甚至都没有近亲,她自从离开就再没回去过,她可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那里有她儿时温暖美好的回忆,只要回到那里去,她就能变成那个无忧快乐的小女孩。
浅葱有点积蓄,回几趟栗树下都绰绰有余。她出门时,妈妈冲在她身后骂:“不中用的货!最好别哭着回来!”
浅葱心凉得很。她从小,父母就对她照顾得少,爸爸忙着赚钱,妈妈忙着照顾妹妹,他们对她唯一的教诲就是:“努力读书,考名牌大学,为我们争口气。”
他们很少问她,你想要什么?你快乐吗?
黄昏,火车在小站停下,有人下车透气,有人下车买晚饭,男孩也下了车,他买来一只西瓜。他用小刀在西瓜上开了一条口子,西瓜“嘭”地裂成两半。他将一半推到浅葱面前,又递给她一双一次性筷子。
他自己也用一双筷子戳西瓜吃。
钱葱从未尝试过这种吃法。男孩鼓励她:“试试看,这瓜很甜。”
浅葱这才看清男孩,他皮肤微黑,头发微卷,看来与自己年龄相仿。
然而他的眼神嘴角都透露出男人般的坚毅。他的眼睫毛很好看,当他低头,眼睫毛像蝴蝶张开的翅膀。
西瓜的确很甜,它成了浅葱的晚餐。
几天来,她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
2. 青浦
暮色渐浓,凉风涌进车厢。
浅葱的味觉里还反刍着西瓜的香气,她感到一阵奇异的放松。
“你去哪里?”男孩问。
“回老家。”
“你老家在哪儿?”
“栗树下。”
“栗树下?好有趣的地名。那儿是不是有很多栗子树?栗子成熟时,小孩们都带着斗笠去摇晃栗子树?然后栗子会像下雨一样从树上噼里啪啦落下来?”他笑着问,神情里仿佛看见了那情景一般。
浅葱不禁笑了:“没有,也没什么树。那儿是丘陵,小山丘上都是庄稼,小麦、花生、玉米。镇子很小,收庄稼的季节,马路两边都晒着粮食,空气里都是粮食成熟的味道。”回忆让她愉快,她便继续下去。在栗树下,最美的季节是夏日,雨后草丛里会冒出一朵朵蘑菇,黄昏水边红蜻蜓飞来飞去;夜晚的星空像美;人们都淳朴热情……
男孩微笑倾听。
浅葱说着说着,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缓缓睡去。这么多天来,她从未睡得这样酣沉。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栗树下,时光一如从前,自己仿佛从未离开,不曾长大。
她醒来已是清晨六点,男孩还没醒,她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她奔去找列车员,问:“这是哪里?”
列车员说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她又问:“青浦呢?”
“早过了呀,凌晨两点就过了。”
她傻眼了。去往栗树下没有直达车,她得在青浦站下车转乘另一列火车。现在该怎么办?她望向外,天边有微亮晨光,火车正穿过一片薄雾笼罩的稻田。
到下一站下车吧,买票折回去青浦再中转。她决定这么办。
浅葱望向男孩,男孩刚好睁开眼,他看到她,嘴角咧开柔软的弧度。“早上好。”他说。
“早上好。”她说,心情就像看到一朵花正迎着阳光盛开。她将外套还给他。
火车过了两个小时才到下一站。而这一站,已是终点站。
男孩和她道别:“我要去长途汽车站,你呢,要不要一起过去?”
浅葱摇摇头:“不用,我还要坐火车。”
男孩挥挥手:“你笑起来比较好看。再见。”
浅葱笑着挥手。男孩转身融入茫茫人海,这个让她轻松温暖的男孩,他在阳光下消失不见了,从黑暗中一直窥窥伺着她的灰心绝望,迅速伸出利爪给了她狠命的一击。
她买了去青浦的火车票。开车还有两个小时,她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她想匆匆瞥两眼这个她无意间闯入的陌生城市,广场上有广告牌,图片上是一片蔚蓝的湖泊,湖面上游弋着成群的天鹅,阳光揉碎在水中,一只小木船隐隐若现。
文字说:天鹅湖自然风景区欢迎你。
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身体里涌动,怂恿着她:去那里,去那里。
她一直畏首畏尾,从不敢把突如其来的念头当回事。有次,她在上学路上捡到两只小鸭子,她冲动之下想送给季宣墨。但她还是送给了学校的门卫。后来,季宣墨的获奖油画在学校展出,那幅画就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
浅葱心一横,退票,去看天鹅湖。
3.天鹅湖
她花两块钱买了一本当地的旅游地图册,然后按指示找到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去往芦洲的汽车,芦洲是天鹅湖所在的那个小城。
正午,她抵达芦洲。她一出车站,三五个大叔包围过来。
“去天鹅湖吧?我带你去!只要十五块!”
“坐我的车,有空调,凉快,只收二十块!”
“坐摩托车嘛,小姑娘,经济实惠,全程自然风,只要十块!”
大叔们像拦路劫匪,浅葱抱紧背包朝远处停着的旅游巴士走去,司机在睡觉。
“那个车要两个小时才有一趟!上一趟才开走了!”一个大叔冲她大声喊。
太阳像个大火球,地面滚烫,空气灼热,浅葱又热又渴,她走进一家小餐馆,她买了冰水和饭菜,一边吃一边想该怎么去天鹅湖。饭点早过了,小餐馆冷冷清清,冷气开得很足。她吃完,店主大婶过来碗筷,问:“丫头,你是来看天鹅湖的吧?一个人?”
“嗯啊,一个人。”
“我说,外面太阳毒,巴士还早,你去了湖边也热,就在这儿多坐会儿。”
浅葱原本就想在这儿歇歇,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大婶既然开口,她便笑着道谢。
大婶靠在桌子上打盹。浅葱翻了翻随身带的书,又看了会儿电视,最后她也靠在卓子上打盹。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很好,但当她醒来那一瞬,绝望的现实又回到她的胸膛。透过餐馆的玻璃门,她看到旅游巴士正在缓缓启动,她跳起来,大声对店主大婶道谢,然后朝巴士飞奔而去,巴士却以更快的速度扬起灰尘朝前方驶去。
大叔们都笑起来:
“看吧,巴士不等人,只有我们会等!”
“十五块,走不走?”
浅葱不理,径直飞奔。
一辆摩托车在她脚边停下,她以为是某个大叔跟上来了,她恼火地抬起头。
“嗨。”骑士拿下头盔,露出一张黝黑帅气的脸,目光炯炯。
“是你?”是火车上那个男孩。
“嗯啊,是我,我叫穆原野。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去天鹅湖。”
“上来,我带你去。”穆原野甩甩头,将头盔递给浅葱。
浅葱顺从地跳上车,戴上头盔,她迷惑地想,他的确是火车上的男孩,但此刻的他,和火车上他又不完全一样。火车上的他,虽然友好,但仍然是一个陌生人,而这一刻的意外重遇,他已俨然老朋友。
湖边游客很多,湖面无尽宽阔,然而没有一只天鹅。
“天鹅呢?”她问穆原野。
“天鹅都隐身了。”他说。
可游客们似乎都不太在意。
也许他们并不是为天鹅而来,他们只想找一个远离城市的水边,休息,约会,三五朋友畅快聊天玩牌,短暂摆脱生活的桎梏。
也有像浅葱一样的单身游客,端着相机信步悠游。想到自己单身游客的身份,浅葱觉得穆原野陪在身边不太合适,她瞥了他一眼,说:“我想自己到处走走,看能不能看到天鹅。”
“嗯,湖很大,湖岸延伸到很远呢,你别掉进湖里就好。”
浅葱沿着湖岸走,长这么大,她是头一次独自出远门。她走了很远,只看到野鸭子家养大白鹅,照片上那种天鹅像云朵散落湖面的景象一直没见到。
她有点失望,她又想起高考、闺密、妈妈,忽然明白,这是她的命运,她的现实,就算她回到栗树下,来到天鹅湖,哪怕天涯海角,它们也还是冰冷的对手一样,昂首挺立存在于她的胸膛里,与她肃穆对峙。
她若不打败它,就等着被它打败。
4.榕树下
天色晚了,浅葱依然没看到天鹅。她不得不往回走。
景点服务区有宾馆,她打算先住下,等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再说,到那时,她也应该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没错,面对,她现在想的是面对。
可钱包不见了。
她将背包翻遍,也没发现钱包的影子,什么时候丢的?她毫无印象,只记得最后一次用它是在火车站退票时。她吃饭时用的是牛仔裤口袋里的零钱,还剩下三十多块,那就是她所有的钱了。
她可以打电话回家,可她不想这么做。那些星星月亮圈圈点点仍刺痛着她的心脏。她忽然邪恶地想,她要去堕落,让自己受伤害,然后让妈妈心痛,后悔,她就快意恩仇了。
她的书也丢了。虽然书不值钱,却是她最喜欢的书,《小王子》。
走出宾馆大厅,穆原野站在夕阳里,榕树下,像是在等着她似的。
“我的钱包丢了,身上只剩三十二块。”她倒不是祈求得到帮助,但他是她可以将窘境坦诚相告的人。
“哈?”他咧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也丢了钱,虽然只是十块钱,但也是我全部的盘缠了。”
“那你怎么办的?”
“我搭上一辆货车,货车上运的是西瓜,我吃西瓜,睡西瓜,下货时帮忙搬西瓜。”
“哦。”浅葱说,“那我该上哪儿去找运西瓜的货车?”她一本正经。
穆原野大笑。她自己也也大笑,笑得放肆。若是几天前,要她想象一下自己放肆大笑的情景,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先住我家吧,”穆原野说,“吃饱睡足再想办法。”
穆原野的家就在景区里,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屋里陈设简朴干净。穆原野说,这是他和爷爷奶奶的家,奶奶在老人院,爷爷大部分时间也在那里陪她。爷爷知道他要回来,锅里还温着饭菜。
浅葱坐在老式八仙桌旁,分享了穆原野的晚餐。柴火做的,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像栗树下的味道。
浅葱心里暖乎乎的。
这一夜,浅葱睡在铺着旧棉布床单的雕花床上,窗外有月光、萤火、虫鸣。她恍惚回到了栗树下,睡在外公外婆家,
第二天,浅葱也没见到穆原野的爷爷,却吃到爷爷熬的香喷喷的玉米粥。
“这是我在天鹅湖最后的早餐。”她说,“一会儿我搭巴士去城里,到银行开个户,向闺密借点钱,幸好身份证我没放钱包里。”虽然闺密的爱情让她很恼火,但是,眼下闺密是她能依赖的人。
“要走吗?你都还没看到天鹅。”穆原野说,“我想带你去看天鹅。”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到天鹅?”浅葱疑惑,瞬间她灵感迸发,“昨天你一直跟着我?”
穆原野难为情地承认了,马上又补充:“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想不开。”
浅葱愕然,不过是偶然相识的人,他竟会如此在意自己的生死。再说,虽然绝望愤怒,感觉走投无路,她也没有一分一秒的想不开。
“哈!”她笑,“什么也不能耽误我活着。”
“嗯,什么也不能耽误我们去看天鹅。”
5.芦苇丛
浅葱跟着穆原野朝湖边走去,他们穿过夏日茂密的草地。草地上夜露未干,散落着紫黄红白的野花。浅葱的帆布鞋很快润湿,鞋面上沾满了青草和花瓣。这景象,就像儿时她和小伙伴在清晨的草丛里寻找蘑菇,连心情都相似;蘑菇和天鹅,都是惊喜。
湖边树丛下停着一条崭新的原木色木船。
穆原野跳上船解开缆绳摇着浆划过来。
“上来。”他说着伸出手。
浅葱抓住他的指尖跳上船,小心地走到船尾坐下。他在船头摇着浆,一下一下,“哗——哗——哗——”湖面上雾气茫茫,阳光温和透亮。湿湿的鞋子让浅葱不舒服,她索性脱下来晒在船舷上。
“这几年旅游开发,游客多了,天鹅却少了,它们不敢往这边来,都躲在湖那一边的山脚下。还有渔民还偷猎天鹅,一只天鹅抵得上一个月打鱼的收入。所以,尽管是禁止的,但还是屡禁不止。”穆原野的语气微微沉痛。
他们朝深处渐渐划去,天鹅映入眼帘。不是一只两只三五只,而是一大群,一大片,像洁白柔软的云朵漂浮在水中。浅葱不由得惊呼:“好美!好美!太美了!太美了!”
小木船划过来,天鹅们并不四散惊飞,而是成群地向远处游动,依然那么优雅从容。
“比广告牌上的美多啦!”浅葱叹道。穆原野微笑不语,只是看着她。
他们穿过青山的倒影,看银色的大鱼跃出水面。浅葱顿时觉得人生真美好。即使考砸了,暗恋的男孩被闺密下手了,妈妈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了,她仍然能遇见这么美好的景象。
她站起来,迎着阳光张开双臂,脱口而出:“见鬼去吧。”
“你让谁见鬼去?”穆原野不放过这个机会。
“失败。让失败见鬼去!她说着,穆原野从容地摇动着船桨。
“我想上大学,学新闻,做记者,可我考砸了……”
“真惨。”
“我暗恋的男生……我准备上大学再表白的,可被我被闺密下手了。”
“太惨了。”
“我妈骂我,她让我滚,我就滚了。”
“简直太惨了。”
她回头问他:“你在哪儿上大学?”
“我没上大学。我成绩不好,高二就退学了。我在家具厂当学徒,学木工,学家具设计,这条船是我做的。爷爷也帮了不少忙,他以前是木匠。”
他说得轻松自然,但转瞬,他的脸庞浮上暗影:“其实你比我幸运多了。我好几年没见过我妈了,我爸患病进精神病院后,她就和我爸离婚了。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有了自己的一家人,她也给我打电话,寄钱,还说想接我过去,我知道她不过是说说,再说,我也不想去。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想去找她。”
浅葱坐下来,默默有点心酸。
他们从湖的另一侧回来,穿过一片广袤的芦苇丛。
“今天是大暑。”穆原野说,“2012年的大暑。大暑每年都有,这片芦苇丛也会存在很多年,但2012年只有一次。我会记得的。”
浅葱低头折了一根芦苇,几只野鸭子从芦苇丛中扑棱棱飞起。
6.广场上
他们回到岸上,浅葱决定即刻起程。
穆原野也不挽留,他进房间去查看自己的钱包。他还是学徒工,没什么钱,但他无论如何要帮浅葱买一张从芦洲到火车站的车票。他从房间出来,肩上挎着一把吉他。“我骑车送你,顺便把吉他拿去修,爷爷说他要用。”
他们到了城里,浅葱到银行办了一张卡,她打电话给闺密,闺密的妈妈说:“她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穆原野不能就这样买票让她去火车站。他说:“那就等等,顺便跟我一起去修吉他吧。”
他们找到一家琴行,老板为吉他换弦,上油,几经捣鼓,然后说:“好了,你试下。”
穆原野接过吉他,叮叮咚咚弹起一支曲子。浅葱不由自主跟着旋律哼了起来。
穆原野的眼里迸射出惊喜。他越发认真弹奏,浅葱也开始认真唱。
一曲完了,琴行老板和客人都热烈鼓掌。
“太棒了,没想到你唱歌这么好听。”穆原野说。
“我也没想到你会弹琴啊。”浅葱说。
“我爸弹得更好,爷爷又比他弹得更好。”他嘴角溢满骄傲。
“我妈原来是越剧演员,有一副好嗓子,曾经是台柱子呢。她总说我啥优点都没遗传到她的,除了嗓子。”她也有点骄傲。
“那她现在还唱吗?”他又问。
“早就不唱了。她结婚后生了我,要照顾我,我三岁时她想回团里,剧团却解散了。我爸说不如再生个孩子,所以他们就把我送回栗树下外婆家。我四岁时,妹妹出生了,妹妹很像我妈,可妹妹只活到六岁,因为身体先天的问题。这对我妈打击很大,她从此再没唱过一句……”
浅葱发觉,这一刻,那个女人不再是狠狠骂她的妈妈,而只是一个失去了舞台和小女儿的不幸女人。当大女儿长大,丈夫忙碌,这个女人是如何度过她的每一寸时间?她的失落、苦闷与危机感,旁人能否体会?她本来是一个天鹅般的女子,是生活的不幸掠夺了她的优雅从容,温婉耐性。
他们在休闲广场的背阴处坐着,直到下午五点,浅葱仍未能联系上闺密。浅葱很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但不是为了要路费回家。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她还是没打。
她忽然说:“我想在这儿唱歌。”
“这儿?”
“嗯……就是这儿,骗路费回家。”浅葱眨眨眼睛,“还想借你和你的吉他。”
浅葱和穆原野就地卖艺。
广场上人来人往,有人好奇地停下来看看,有人漠然走过,有人也扔两个硬币,可他们连个装钱的家伙都没有,钱币们只能散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
一个拾荒老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老人在广场上转悠,捡人们扔掉的饮料瓶子,小男孩坐在一旁的花坛上听他们弹唱。
他们一直弹,一直唱,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地面上的钱币也渐渐多起来,风一吹,纸币到处飞,穆原野跑去追赶,小男孩也去帮忙。
浅葱停下来喝水。小男孩望着她手中的瓶子,她以为小男孩想喝水,她将瓶子递给他。小男孩摇摇头,轻声说:“我只要瓶子。”
浅葱一仰脖把水喝光,将瓶子递给小男孩。老人也过来了,他在手上的大口袋里翻翻找找,找出一个破口子的塑料碗放到地上。他又在衣服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枚硬币给小男孩,小男孩将那枚硬币投进塑料碗,“叮咚”一声,轻轻,却重重地落在浅葱心上。
浅葱弯下腰,对小男孩说:“你可以点一首歌,我专门唱给你听。你想听什么?”
“《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这还是浅葱儿时的歌,她已许多年没唱过。
这一刻,她感觉她又变成了栗树下的那个,那个每天期盼着妈妈来看她的小女孩。
穆原野弹着吉他,表情动容,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是周末,因此广场上人特别多。这对少男少女很抢眼,男孩帅气,女孩动人。再加他们弹唱得也不赖,因此渐渐有观众聚拢来,围城一个小小的圈。
他俩卖力地演出,几乎把两人都会唱会弹的歌都来了一遍。
将近十一点,广场冷清下来。两人收了摊,迫不及待在花坛边数钱: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哇,一共赚了两百多块,收入不错呀!
回去的路费是够了,但浅葱还得去穆原野家住一个晚上。
穆原野骑着摩托车载她回去。途中她取下头盔,长发迎风飞舞,星光熠熠漫天。
这是2012年大暑的夜晚。
历书上说,大暑,太阳到达黄经120℃,腐草为蠲,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浅葱知道,她也不会忘。
7.老人院
这天晚上,浅葱见到了穆原野的爷爷。他是一个身体健朗神采飞扬的老头儿,有一股年轻人的活力。
穆原野把吉他递给他,他拨弄了几下,摇头晃脑表示满意,还朝浅葱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老太婆明天生日,我要去给她唱生日歌,给她一个Surprise!”
“爷爷好浪漫呀。”浅葱笑着说。
爷爷走了,浅葱问穆原野:“为什么奶奶要住老人院?”
“她得了老年痴呆症,比较严重,需要专业护理。以前我们住在城里,退休后他们把这座老房子修缮了一下又搬了回来,这儿空气好,离老人院也近。”
“我也想去唱生日歌。”浅葱说。
“谢谢。”
当浅葱和穆原野赶到老人院时,爷爷已经到了,他正在喂奶奶吃西瓜,西瓜都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啊——对,很好,baby,再来,啊——”
护士端来生日蛋糕,穆原野插上蜡烛,一支支点燃,爷爷抱着吉他,边弹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浅葱和穆原野也跟着唱,护士们围着奶奶打着节拍。奶奶已不能说话,也不大认识人,但她笑眯眯的,像孩子一般开心。
穆原野对奶奶说:“许个愿吧,奶奶。”奶奶依然只是笑眯眯的。
爷爷兴致勃勃:“我来帮她许愿,我知道她每年都许一样的愿望。”他闭上眼,认真虔诚地说,“神啊,让我的老太婆的愿望实现吧,她想再次变成十八岁的少女!”
爷爷许好愿,俯下身去,浅葱以为他要吹蜡烛。他的确是要吹蜡烛,但在吹蜡烛前,他在奶奶的额上深情一吻,奶奶脸上晕开少女般的绯红。
穆原野切好蛋糕,爷爷喂奶奶吃,他说:“吃吧,我的少女,十八岁少女。”
奶奶吃着蛋糕,爷爷又说:“十八岁是人生最美的时候,尽管也有失落、不如意,它仍然是最美的。我就在十八岁遇到她的!”
浅葱扭头看穆原野,穆原野正看着浅葱,他们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浅葱抿着蛋糕,心中涌起酸酸地感动。
她终于承认,她再也不能回到栗树下去做小女孩了,就像奶奶不回去十八岁的少女时光。
在这片天空下,这么多人眷恋着生命里逝去的美好,但仍能大声欢笑着应对现实的酸楚。
8.火车站
和爷爷奶奶告别,和天鹅湖告别,浅葱坐在穆原野的摩托车后面驶向汽车站。
她的的心情很矛盾,既欢喜又怅然。
汽车站外,大叔们和他们的车子仍在候客,他们没围拢过来拉生意,只是看着她笑。但有一个大叔跑了过来,手里挥着一本书:“喂,小姑娘,你的书!”
浅葱一看,真的是《小王子》。“你跑得那么快,喊你都不理。”大叔说。
浅葱接过书,不好意思地笑了。
穆原野帮浅葱买了汽车票。浅葱接受了他的好意,反正这几天她都在不停地接受。
“我们会再见吗?”穆原野问,可他不等她回答,又说,“谢谢你让我帮你,谢谢你的信任……”浅葱才是最该说谢谢的那个人,但听他如此说,她觉得不说出来也好。
“上火车前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她一定在担心你。我也要给妈妈打个电话。”他又说。
浅葱掏出一支笔,翻开书写下几行字,她把书送给穆原野。她转身上车,穆原野站在街边挥动着那本书,然后,他再一次消失在阳光下人海里。
像空气一样存在却被她忽略的,对妈妈和歉疚和对闺密的想念,像潮水朝她包围过来。
到了火车站,浅葱打电话给妈妈。
“妈妈。”她刚叫了一声,妈妈便大哭起来:“傻丫头啊,你在哪里?妈妈担心死了……我骂你打你也是爱你的呀……你别吓妈妈了,快回来……”
“我就回来,妈妈。”她说。
她又打电话给闺密,闺密连连尖叫,怒气冲冲:“你是疯了吗?玩什么离家出走?我们到处找你!昨天妈妈说你打了电话来,我今天都不敢出去,一直在等。你快滚回来!”
“女王息怒,我就滚回来。”她笑着说。
清晨来了一场大雨,空气微凉,夹竹花更明媚。火车站出口,闺密和季宣墨来接她,闺密捧着一束花,跳起来向她挥手。
她奔过去。季宣墨说:“你好,我是季宣墨。”
她愣了下:“我是浅葱。”
在他眼里,她只是陌生人,而且,他以为她并不认识他。
也就是说,那他更加不可能知道她的暗恋。
这究竟是庆幸呢?还是庆幸呢?
不过,她已经决定,这段暗恋除了她和妈妈,永远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为了让妈妈保守秘密,她是不是应该对妈妈更体谅一点呢?
天鹅湖里,木船上,穆原野读着那本书,书的扉页写着一句话。
“他们说,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相信,我们会再次重逢。”
编辑/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