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流年
1. 她希望自己留在他印象里是完美的,哪怕是假象
绕过熏天的臭水沟,舒砚娴熟地闪到暗道消失了。每次她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宋沅送到家门口,因为她不想让他看到发着潮霉味的破屋子。她希望自己留在他印象里是完美的,哪怕是假象。
楼梯的木头都腐朽了,踩得嘎吱响。听到楼梯的响动,拐角的王阿姨探出了头:“丫头,你爸爸前几天又找我借了200块,你看……”舒砚尴尬地笑了笑,掏出钱包:“不好意思啊,每次都麻烦你们。”
进了屋,看见爸爸佝偻着背缩在墙角,就着一碟榨菜下酒。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回来了。”她没理他,把布帘一拉就换衣服去了。褪下连衣裙,上面葳蕤的繁花跟这屋子的晦暗越发不相称,收起的裙摆把周围的光也吸了进去。
19岁的舒砚,一个看似完满的姑娘,背后都是破碎的斑纹:单亲、父亲嗜赌、自己跟奶奶蜗居在小屋相依为命。没有人会接受一个这样背景的女孩,她始终不敢对宋沅抱十足的信心。
外面传来了低沉的话音:“到月底了,你工资发了吧。”
“不是前不久才给你一笔钱吗?”她掀开布帘。
“钱不够嘛……”
“不够,不够,你什么时候够过!”舒砚狠狠地抽出两张钞票甩在桌上,“你找我要可以,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找外人,你看看这楼上楼下,哪个躲你不像躲过街老鼠?”
爸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眼看又要剑拔弩张,奶奶赶紧从厨房里出来,把舒砚往里屋推,看着她骨节变形、遍布老人斑的皱肤,熔岩般的气焰一下子冷了下去,舒砚颓然地坐到了床边。
这个无所事事横生事端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奶奶的儿子。他曾经因为赌博跟人发生恶性斗殴,之后坐牢,半年前释放出来,挤进了舒砚跟奶奶逼仄的屋子,巴掌大的地方因此要用塑胶门帘隔成两个空间,这倒还好,可这个被生活欺压的男人一直在无理取闹,让惨淡的生活更加岌岌可危。
每当她打压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就会踩中火线,但即使闹得再凶,仍有禁区不敢触碰。与其说是他的禁区,不如说也是舒砚自己的雷区。那是他们都在保持缄默的危险地带——妈妈。舒砚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因为爸爸的嗜赌和家暴离开了他,如今组建了新家,彻底断绝了跟舒家的关系。
有时候,舒砚也告诉自己,这不是本来的他,是被赌瘾和生活折磨的他,是一种病态。可是每天回家累得散架,跟这个颓废的男人共处一室,舒砚都会觉得很累很累。就像从暗无天日的深处伸出无数双手,要把她吸进去。她浑身战栗,那些气旋又拼命地拉拽,舒砚害怕自己稍不用力就会跌落下去,每次都在这样的噩梦里醒来,再也睡不着。
2. 线还在手上,可风筝却已经被风吹得隔山断水
高中毕业,舒砚放弃了本科,一来按照成绩也考不上多好的大学,二来职高的学费便宜,学制也只有三年,三年后她就可以养活自己了。她唯一的愿望是挣钱养活自己然后搬出去,远离那片无底洞。
但这也就意味着她跟赵哲的道路只会渐行渐远。
赵哲是除了奶奶之外,全世界对舒砚最好的人。他话不多,典型的理科思维,默默地为舒砚付出了许多,骑单车接她上下学,早上买早点,中午替她打饭,似乎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喜欢你”,但他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一帮玩得好的同学还打趣说“你们俩在一起就是老夫老妻模式”。
填报职高是舒砚瞒着他的决定。放榜那天,赵哲如愿以偿地考取上海重点理工大学的捷报跟舒砚留在本地职高的消息同时揭晓。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他们时常聚会,有同学在舒砚面前漏了口风,说赵哲知道舒砚家难筹齐第一年的学费,瞒着她找大家“集资”。
舒砚到车站送他,他果然拿出一塑料袋的零散钞票给她,还有一个写着他户头的一万多的存折。他说:“随便凑了凑,多少能有点用吧。”
尽管早有预备,但舒砚的心还是被一阵很酸很软的感觉袭中,她一直不肯接,眼看车要开了,看着他焦灼的眼神,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就像手里握着的风筝,线还在手上,可风筝却已经被风吹得隔山断水。
独立的热望像一根拧紧的发条,把舒砚拧成了不知疲倦的机器。导购、快餐店店员、房屋中介甚至酒吧侍应这些兼职她都一概不拒。晚上去酒吧之前,她用劣质的化妆品把自己化老至少五岁,戴着厚厚的脂粉面具在灯红酒绿中鱼蹿。同屋的几个女孩对她早出晚归的作息和浓妆艳抹的打扮很不满,每次稍微晚一点回来,她们就把门摔得啪啪响。
有一次她回来太晚又忘了带钥匙,在门外轻敲了好半天,床头灯微弱的光透露里面有人醒着,可没有人给她开门,她只好带着残妆在操场上坐了通宵。第二天舒砚没有发火,与其说是涵养,不如说她对人的温度很低,信任和期望也跟着低,自觉旁人没有必要更没有义务陪她承担生活的残酷。
赵哲的电话三不五时地打到寝室,大多的时间舒砚都不在。他也不好打她的手机。恋爱这件小事,对舒砚来说,在生存面前,显得太琐碎了。出于理科思维的泾渭分明,赵哲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体会她的滋味,也就不敢站在他的角度扰乱她的步调。舒砚甚至只在同学聚会时听朋友们说“赵哲这学期又拿了一等奖学金”、“他去世界五百强实习了”、“他应该会被保研”,舒砚的银行卡也会在学期末收到一笔打款,那是他的奖学金。
舒砚尽量在周末回去住,因为放心不下奶奶。她与爸爸的矛盾暂时缓和了下来。每次回家她都会留几百块钱给他,这个男人接得理所当然。她不过是防止他榨取奶奶微薄的退休金,收授中掺杂了唾弃。
奶奶从生锈的铁罐里掏出散成粉末的饼干做药引,三九天不舍得用热水,就在煤炉边用脚盆洗衣服,隆起的关节冻得发乌。每次看到这些,舒砚心里都会堵得特别难受。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长成了她心上的褶皱,奶奶几次三番跟她说“你爸爸这边你再别给钱了,我的钱周转得过来,你攒点钱找个地方搬出去”,可是她知道这个愿望就像她想让奶奶住大房子过好日子一样,于情于理都可望不可即。
3. 所谓闻弦音而知雅意,那么多年的默契,到头来只用来自欺欺人
下班回校的路上舒砚会路过一个鲷鱼烧的摊位,老板娘是个说蹩脚中文的韩国人。生意太好,队伍排成人龙,但舒砚很享受这段等待的时光,她放空地对着烹制的全过程,任由甜丝丝的空气把身体包裹。
一只铁锅上有几只鲷鱼形的洞,老板娘先刷一层清亮的油,再倒进亮黄色的面糊,待鱼身成形后,将甘薯南瓜蓉,红豆沙,什锦馅,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各种馅料依次填埋进去,再用一勺面糊覆住,盖上盖子噼里啪啦地烧制。翻动的过程中,浓腻的焦香、豆香和蛋奶香交织成蜜密的一团,馅料焖熟之后散发的咸甜弥漫了整条街。
出炉的鲷鱼烧溜进纸袋,一口咬下去,外皮的酥脆,浓稠的内陷热烫地淌进嘴里,硬、香、软、甜的复杂口感混合得妙不可言,渗入味觉里,像从顽石里凿出的一点甜,将整个世界涂上了糖衣,有一份孩子气的亲密——过分依赖甜食的人心里都有一块空缺需要恶补。
就在舒砚陶醉的当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麻烦给我拿一个跟她一样味道的,谢谢。”
那双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舒砚,像从水底撩起的一瞥。每天有几百张脸刷过她眼前,但在肥头大耳的商人和聒噪精明的顾客群里,这样的一张脸让人眼目清新。
在经历了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一批兼职的恶性循环之后,舒砚也长了不少心眼。她学会了隐瞒、谎报年龄,学会了警惕,学会了万事留一分心眼、三分退路。就算不是世俗,她也必须像一只充满警觉的猎物。经历了各种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一个4S店做导购员。
公司正在筹备车展,宋沅是乙方公司的策划经理。经常到店里来,都是由舒砚接待,算是打过很多次照面,没想到会在这个小摊上碰到。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物,能把你这么高贵冷艳的人也融掉。”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样的人,因为职业关系,身上总会有“自来熟”的亲切感。
“你是……宋……”,舒砚总是宋先生宋先生地喊他,一下子没想起他叫什么。
他倒是不介意:“宋沅。”
如果说他娴于公关辞令的属性在舒砚的意料之中,那下面这个动作却让出乎意料。他无限满足地从鱼头咬下好大一口,却被流出来的馅料烫了嘴,一边扇着风一边张口嗷嗷乱叫。
慌乱中擦嘴又没擦干净,配他全身版型挺括的名牌西装和身后的座驾,有种说不出的喜感。舒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递了一张餐巾纸过去,指指自己的嘴边示意。
“原来你也会笑啊,好吧,博你破冰一笑,也不枉我出糗一场了。”
暑假时,又有一笔钱打到了卡上,舒砚给赵哲打了一通电话:“我听他们说,你已经和一个跨国软件公司签约了吧。”
他读的是IT,这里没有他的用武之地,留在世界五百强才是最好的前程。
这里到上海,2个小时的飞行,5个小时的动车,这都只是物理距离。其实不是他不便打扰她的步调,而是她已经不好扰乱他的轨迹。对于这样的局面,彼此都没有解决的方法,唯一做的似乎只剩下拖延。
挂掉电话的下午,舒砚把毕业时赵哲集资的那一袋子钱原封不动给他寄了过去,银行卡上的所有他打进来的收款也都退了过去。
没有血肉横飞的难堪场面,却用到了那个最讨厌的词——不了了之。
再一次见到赵哲,是在高中每年一聚的Party上。春节赵哲回家,在桌游吧聚会,他是最后一个到的,后面跟了一个女孩,穿着格子连衣裙,乖乖巧巧的高才生模样。场面起初有些尴尬,但很快被心照不宣地圆了过去。
他们玩一种用画图和动作猜东西的游戏。舒砚刚好跟赵哲分到一队,他手舞足蹈、鬼画胡桃的每个提示她都懂,但故意答错。所谓闻弦音而知雅意,那么多年的默契,到头来只用来自欺欺人。
舒砚记得在那通电话的最后,赵哲哭了,他说:“如果我们现在分开了,我会很后悔,很多话我都没有说。”
舒砚也不敢出声,因为眼泪也一直在流。是啊,他从来只是默默地为她做很多事,很多话都不说,之前是不用说,不需说,现在是来不及说。他务实的理科思维终究分析不出无法套用公式的世事无常。
4. 生活把她锤炼得在丑恶的事物面前像一块铁
“不瞒你说,我已经逮到你三次了,在这个小摊打牙祭。”第二次见面时,宋沅告诉舒砚他跟踪她的原委,“平常见你总是不苟言笑,却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似乎是隐藏起来的你,嗯,像鲷鱼烧的内陷流露了出来。”
与其说她喜欢他给人如沐春风的舒服,不如说是他的分寸感。工作场合那么严谨、把控力强、潇洒自如的一个人,生活中却带着一点没心没肺的孩子气,说起话来也总戳人笑点。
宋沅大概是苦闷生活里的一抹光,带来了生机。4S店里的工作上了正轨,舒砚觉得可以是长久之计。姑姑给爸爸找了一份医药所门卫的工作,工资微薄,但可以腾出空间让奶奶和舒砚都喘一口气,让他不再沉溺于劣质酒精和赌博摊子。每次回家奶奶还会在舒砚面前给爸爸邀功:“他最近好多了,每天就喝一小盅酒,前天看我腿脚不方便,还替我去买菜了。”
舒砚和宋沅一起去看麦兜,当台词“让硬邦邦的世界不至硬进心肠,让软弱的心不至倒塌不起”,舒砚的哭声让他发觉了。漆黑的影院里,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舒砚想终于碰到了一个人,让我愿意在他面前哭,并且连同我的哭泣也一并喜欢上。这样的发展,几乎让她相信可以一起用两个人的体温一起去抵御世界的寒冷。
但舒砚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他带她出入高档的餐厅,美轮美奂的电影院,光怪陆离的游乐场,一切美得像梦幻。可是搭上南瓜车,就意味着十二点打回原形。每次他送她到巷口,都会眼巴巴地说:“不如这次让我家访一下?”
舒砚只能扫他的兴。
曾经她可以坦荡地向他坦陈窘迫和决绝,可是现在不行了。藏拙,是在乎一个人的表现。她要怎么向他展示残破的家庭,蜗居的角落,单亲的家庭,一个坐过牢的颓废父亲呢?这对家世背景完美无缺的人来说,每一项都是污点。
宋沅太美好了,美好得好像腾在空中,她不忍心让他降落到自己污迹斑斑的现实。
生活把她锤炼得在丑恶的事物面前像一块铁,却终究无法教她在美好的事物面前无畏。
5. 无论有多么强大的理由,她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失态
公司发了过节福利,舒砚给奶奶送回去,这下被她逮到爸爸又在楼下跟街坊赌博。她的火气噌地上来了,也不顾他的面子,冲上去就猛掀桌子。
“反了你了!”爸爸像头愤怒的牛朝着舒砚冲过来,拥出了很多人把他拽住,舒砚也被拉开,木然地被人潮推进了屋。舒砚和爸爸对坐着,形成两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终于他先发作了:“老子用自己的工资,不用你管!”
舒砚想起奶奶每次都会说他好话,“不喝酒了”、“不赌了”,“每天准时上班”,老人越像个孩子报喜不报忧,她就越感到辛酸难挡:“你的工资就不能留下来孝敬一下奶奶吗? 你看看奶奶,腿脚不好浑身是病,舍不得吃药,巴心巴肝地伺候你,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舒砚顿了一下,“自从你回来,我跟奶奶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看看这个家都被你毁成什么样了,你居然还在赌,你忘了当时你是怎么蹲监狱的吗?!”卡在心里的怨恨一下子都说出来了。
奶奶老泪纵横:“别说了,别说了……”
爸爸的巴掌扬到了半空,舒砚连本能的躲闪都没有:“你打啊,打啊,把你老婆打走了还不够,再把我打散。”
终于,这次舒砚触到了火线。
他的巴掌却突然委顿了下去,蹲坐在了板凳上,脸色乌青。
之后的周末舒砚都没有回去,一是生气,二是尴尬,三是羞耻。她竟然像她曾经最瞧不起的巷弄妇女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撒泼,无论有多么强大的理由,她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失态。
这一切只能从宋沅身上找到安慰。跟宋沅交往的过程就像从荒岛回归到了人类社会。他们每次约会的集合点都在那个小摊,以一个鲷鱼烧拉开序幕,在人来车往的马路上大开吃戒。无论吃多少只,宋沅都学不会完美的吃相,要么被内陷烫到口,要么糊了一嘴,从递餐巾纸到手,到递到嘴边,从扶住手擦到帮他擦,见证了他们逐渐亲密的过程。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宋沅得意地挑挑眉,“我每次都是从鱼头咬下去,你每次都是从鱼尾。”
“说明我是淑女而你是莽夫吗?”舒砚笑说。
“NONONO,”他摇了摇食指,“说明你是一个内心深处有顾虑的人。什么事情都拿捏着,小心翼翼,不像我,坦坦荡荡。”
居然给他猜中了,舒砚在心里叹了一声。
看着舒砚出神,宋沅笑着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我就瞎忽悠,你还当真啊,不就因为鲷鱼烧的鱼头馅料最多,鱼尾最脆嘛。”
“好吧,我真是服了你,鲷鱼烧专家。”舒砚绷开了面无表情的脸,回应着他。
中秋节,奶奶头一次打电话找舒砚,让她回家。她低着头扒饭,爸爸就着小酒,彼此都不提闹得不可开交的那件事。
“听奶奶说你交了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她知道,爸爸是从不关心这些事的,其实这也是一种示好。可是她犟着没有搭话。这个消颓的男人哪里会知悉舒砚的矛盾、拉扯与自卑。
好似一种预兆,爸爸和宋沅还是打了个照面。
舒砚和宋沅在步行街逛街,远远地看到了爸爸朝他们走过来,穿着发黄的白衬衫,叉着一双拖鞋,也许是阳光太好,从那张暗沉潮湿的脸上居然晕出了舒砚不认识的笑容。她的心却咯噔一沉,他突然大叫了一声“唉”,像是打招呼,舒砚的眼神却飘过了他。就在视线接触的一霎那,他们擦肩错开了,续着那个“唉”字,他捡起了身后垃圾箱里的一个破瓶子:“唉,这瓶子可以卖钱的,不要乱丢。”
身边的宋沅毫无察觉,舒砚知道,他们的背后空无一人。
多么可悲,血缘的默契就在于他瞬间能够读懂她的嫌弃。此后舒砚的意识一直在回播,如果没有这一面不相识的碰面,之后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会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宋沅没有回头,说:“这人可真乐呵,捡个瓶子都这么高兴。”
舒砚机械地应了一声,一轮笑意僵在嘴角。
6. 形同陌路的一面成了诀别
电话铃声像出鞘的刀刃,锋利得划破了夜幕。陌生而严肃的声音很快盖过了室友的抱怨:“你好,请问是舒砚吗?”
对方报了一个地址,要舒砚务必速到。
一股沉沉的预感笼罩了她,架着她来到事故现场。迎面一栋被熏得乌黑的大楼,垂挂着两条焦黄、朽烂的竖幅,犹如两支招魂的断肢。污水四流,混着黑泥和灰烬,沾污了脚面。
面前是爸爸供职的医药公司大楼,舒砚老远看见姑姑:“我来了,爸爸呢?”
姑姑把她领到了一块白布面前,白布盖着一个看不出人形的尸体,里面的黑太黑了,透过白布几乎都可以印出来。旁边还有呕吐的残迹,舒砚吸了一口凉气,姑姑的手重重地捏着她的肩:“就这么告别吧,太惨了。你还是不要看了。”
整个火灾的经过是这样的:大楼正对着马路牙子上的变压器走火,腾了几次火花,引燃了大楼上挂着的棉质竖幅,天干物燥的缘故,顺着蔓延到了大楼内部,加上里面堆满易燃的医药物品,火势围剿蔓延,整个大楼几乎烧空才控制下来。
当时在场的人说,一开始值班的爸爸还在外面跟几个街坊乘凉,“他明晓得变压器在走火,我们劝他留在外面,他说没事没事,鬼使神差地就又进去了,后来就再也出不来了。”
医药公司把舒砚爸爸的行为定义为因公殉职,一个区区门卫表彰为舍身为公的典范。
爸爸享受到了模范般的待遇,不光彩的前科也被成功平反为了改过自新的事迹。
豪华的祭堂,大排场的葬礼,上至领导下至员工都来跟他送别。舒砚的父亲在葬礼上得到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尊重和体面。
宏大的场面面前,舒家的伤情竟显得过于静穆。舒砚还没有把奶奶一般的悲恸消化进身体和意识,她的思维堵在了一个过不去的坎里:反复回荡着那天跟爸爸见的最后一面。如今,她的面前,只剩下骨灰盒,形同陌路的一面成了诀别。在奶奶哭着扑倒在灵柩时,她也终于跪在了爸爸的遗像前。
7.有一些心结,不是原不原谅可以解开的
之后的一个月,舒砚跟学校和公司告假。她没有办法见人,浑身布满了伤口,人情和世故都是细菌,必须把自己关在无菌的真空里才能自愈。在她消失了半个月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母亲。
单位给爸爸发送了一笔可观的安葬费,舒砚颇费周折地打听到了母亲的消息,离婚之后,她改了嫁,现在在城西住,夫妻俩开了个水果店。
舒砚远远地看着母亲和她的丈夫,还有十岁左右的儿子。这么多年的怨与仇早已把母女亲缘稀释了。她只是从眉眼之间认出了女儿。没有热情只有惊讶,反倒生出些许尴尬来。倒是她丈夫还大方招呼舒砚,给她倒水、切水果。
她突然觉得讽刺,这个陌生的怀有戒备之心的女人,像是自己的到来会打破她现时的平衡似的:我是来找你的啊,为什么这个本该跟我立场相背的人比你对我还热情。
舒砚说明来意:“父亲去世了,这是安葬费的一部分,也算是他对你的补偿吧。”
她没有去看她的表情是悲伤还是轻松,转身离开了。
走了几十米远,她等到笃笃的足音追上来,她红着眼把钱塞回她的手里:“这些是你爸爸最后留给你的,我不能收。舒砚,我……”她哽咽了,“如果当时不是撑不下去了,我不会抛下你的。我没有尽母亲的责任。如果你愿意还记得我,就到这儿来看看我。”
想必母亲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摆脱父亲留下的阴影。舒砚又想起父亲的那记耳光,在触到母亲的话题时回去了,这个位置的空缺对爸爸来说也是隐痛。人生中有些事,并不是可以做一个了断的。有一些心结,也不是原不原谅可以解开的。
第二件事,舒砚去找了宋沅。看着瘦得已经脱形的舒砚,宋沅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跌宕心情,他有无数个问题,她没有回答他,只是跟他说:“宋沅,你跟我来。”
她坐着他的车来到城郊的公墓。走到一座新墓前,她坐在了石阶上,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跟宋沅说:“这是我父亲的墓。你看,连遗像都还没有镶上。”
宋沅这才知道,舒砚的父亲刚刚去世了,他难过地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还可以帮忙啊。”
舒砚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照片:“你还记得这张脸吗?”
宋沅盯视了半晌,除非是有意识地搜索才能觉出一点面熟,但他还是犹豫地摇摇头。
“上次跟我们擦肩捡瓶子的……”舒砚说。
“哦,哦,记起来了。”
“他就是我的爸爸,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家住在老城区,门前有一个大大的臭水沟,就连睡觉都会被老鼠吵醒。我不让你送我回家,是因为不想让你看到穷窘破落的场面。我爸爸好赌,吸毒,打架,逼走了我妈妈,后来坐牢,出来后恶习难改,四处欠债,名声坏透了。我恨他,他让我们全家都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可是现在,他死了。那天我跟你在路上碰到他了,因为你在旁边,我没有认他。宋沅,这就是我,自卑,虚荣,狠心,我骗了你。”
8. 他用他的方式了结了失败的一生,偿还了家人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南瓜车和水晶鞋都化为乌有。
宋沅走的时候面无表情,木然地开车门,木然地启动,熄火了几次,想来他也是失魂落魄。
之后,4S店的接洽人也换了,乙方公司来了新策划。实在忍不住了,舒砚才问这位新同事,之前的策划经理为什么换掉了。对方的回答是辞职。舒砚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虽不至尖锐,但难逃钝痛——又是一次不了了之的答案。宋沅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么让人无力承担的轻与缥缈,像她和父亲,和母亲,和赵哲,和宋沅。
止不住有惆怅的情绪,像河水在她的深层流淌。她每天还是去鲷鱼烧的摊子,一个人。一切看似复原了却回不到从前。还好仍有夹杂着鲷鱼烧味道的空气把她包裹起来,她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不是那个为了快乐而惴惴不安的、破碎的人。
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她从学校搬回了家,夏天到了,门前水沟的馊臭更加严重了。没有了爸爸和爸爸带来的麻烦,家里竟显得很空荡。上班,下班,回家,舒砚没有社交生活。现在她是奶奶唯一的依靠了。奶奶老是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不是听不到,只是觉得繁重泛滥的声响,能涂抹一层俗世的色彩。
那天,她踏着夜幕回家,猛一抬头在街灯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直到声音传到耳边,才能判断这不是幻觉:“舒砚,是我。”宋沅走过来,“我今天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一个花甲老伯走上来:“我跟你爸爸交班,经常一起喝喝小酒,聊聊天。”
三个人找了一个路边摊坐下,老伯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他的讲述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清晰而又隔膜。伯伯的最后一句落在“他们都不知道老舒为什么又进去了,我拉他的时候他给我递了一个眼神,我当时就明白他了。其实这个事闷在我心里,可是这孩子……”,他指了指宋沅,“一直刨根问底,我才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孩子啊,老舒对你们一直有愧疚啊。”。
殉职、舍己为公,这些词语跟自己的父亲是完全不搭调的。单位追封了模范,洗刷了他一生的污点,他用他的方式了结了失败的一生,偿还了家人。街坊邻里再也不会在舒砚背后指指点点,从此,老舒成了一个英雄。他们甚至主动到舒家来缅怀他。
在父亲的葬礼上,舒砚的泪腺像一根紧绷的线。这一根线,终于在此时被人拉到了极限,嘣的一下断了,她终于哭了出来:“其实,我爸爸是个好人,对吗?”老伯也抹了抹泪,拍拍她的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9. 我喜欢上的是那一刻吃鲷鱼烧的你
下班时,舒砚又准备买一个鲷鱼烧,老板娘却已经在冲水收拾,她用一口不熟练的中国话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今天卖完了。”
舒砚只好悻悻地作罢,一个回身的距离,看见了宋沅。两边灯火并非阑珊,但他的出现依然意外。他的手里捧着一大袋子鲷鱼烧,笑得像牙膏广告里的模特:“不好意思,最后一锅鲷鱼烧都让我给买了。”
舒砚笑了笑,接过他递来的一只。
“我没有想到,你会去追查那件事情。”
“其实说来挺巧的,我爸爸刚好跟医药公司的老总是老同学。我刚好有些途径去询问当时的一些情况。”
他接着说:“一开始我也拿不准,我刨根问底地去追究,最后能不能给你一个好的答案。你父亲最终还是爱你们的,不是吗?如果有什么能治愈恨的方法,那就只有爱了吧。”
“谢谢。”好像除了这一句话,舒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握着手中热乎乎的食物,晚风也变得温暖起来,“这件事情,我没有跟奶奶说。老人家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舒砚舒了一口气。
一刻的沉默之后,他们的话题终于回到了对方:“我以为你从此就不再出现了。”
他吞了一口点心,故意拍拍胸口:“你一下子给我灌输了那么多,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消化吧。”
“你不会因为我对你说的讨厌我吗?”
宋沅给了一个顾左右而言他的答案:“其实我不喜欢吃甜食,你知道我为什么也会喜欢这个吗?”
舒砚摇摇头。
“因为它是一条鱼。”
舒砚被他说得有点懵,不过看样子,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电影里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是一个循环,然后一切都是崭新的。我想想啊,我消失了21天,三个循环,记忆重启了三次,足够把你对我说的一切都清空再重建。”宋沅好像就是有把任何沉重话题变得轻松的本领。
“我的生活里有太多不告而别和不了了之,以为牢不可破的关系也都逃不开魔咒,父女关系,母女关系,青梅竹马的关系,都会被生活打败。每一次看似我在放弃,实际上是自己先没了信心。”她说。
“我喜欢上的是那一刻吃鲷鱼烧的你,不管你是从什么来路推到那个时间地点,我看到了你的内心。”
“可是,你周围的人也会接受我吗?”
“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我辞掉工作,是因为接手了父亲的事业。这是他们一直希望的,过去的我挺不靠谱的,一直觉得时间还早,不想去承担正儿八经的东西。遇见你,是一个时机,我要开始用成熟跟独立带来选择的权利,给身边的人足够的安全感。”
他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那么真实,足以让舒砚相信这一次是不会消失的。身边还有鲷鱼烧的常客们空手而回,虽然满含失望,但转瞬又会换上一张笑脸。就像舒砚在甜滋滋的空气里建筑自己的堡垒一样,这是他们的寄托,是内心里不会崩塌的部分——“让硬邦邦的世界不至硬进心肠,让软弱的心不至倒塌不起”。
内心有寄托的人,终会有得到,不在此刻,就会在彼刻——这么想着,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馅料的鱼头,以前她总是吃得小心翼翼,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