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落·杜鹃错

2013-05-14 10:14雨微醺
花火B 2013年5期
关键词:姨太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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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玉我最近过稿比较惨淡,因为亲爱的写手好像约好了一样都不交稿了……但是雨微醺同学还是非常积极,质量也越来越稳定,简直要替代我之前夸奖的那位最勤快的作者了!好吧,我想说的是,为玉我是个好编辑啊,一定会好好对待你们交过来的每一篇稿子的,退稿是人之常情啊,不要因此受打击,我们一起找到原因,然后解决它,最后让我们策马奔腾,共创辉煌……

雨微醺也是从无数退稿中慢慢爬起来的……

你说我心硬,但真正心硬如石的,是你呀,我的妹妹。

【1】枉然

阳春三月,正值江南好风景,杏花刚谢,桃花正艳。

当苏家仓库被烧的消息传到我耳朵时,我正坐在窗边绣一幅杜鹃花样,一不小心,就走了针。

“都烧了些什么?”我边反针边问来禀报的管家。

“因为发现得早,只烧了些普通的布匹,那些贵的丝绸熏黑了两匹,其他的倒没什么。”

“人呢?”

“所幸今日大少爷去库房查账,完了又叫大伙去外面训话,人都没事,就随着大少爷一块儿去的三姨太有些被吓着了。”

“知道了。”我挥挥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离开,我放下手中的织绣,扭头看向窗外的满园春色,隔着窗外的繁花可以看到院中的一处花池,池边是一处飞檐亭,春水映花,那般好的景致,真是美到人眼里心里。

一些记忆从脑满显现,我思索着,对着窗外春色发起呆,直到有个身影从廊下出现,他一身白色长衫,眉目柔和,穿过院中林立的重重花树而来,干净出尘,似乎不染任何俗世的污浊。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江南最富有的商贾,苏青容,他拥有着江南大半的衣铺布庄,生意遍布天下,富可敌国。

“素素,我回来了。”发现我的注视,青容在廊下冲我招手,笑容温暖比起外面的太阳光都要耀眼。

我看着青容从门口进来,他笑着走到我面前,将一只锦盒递给我,道:“素素,这是前些时候你看中的那块玉,我已让人制成了胸针,你看看可喜欢。”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锦盒打开,那是一块带着些紫色纹路的古玉,价值不菲,我看中它的时候,它还挂在一个富商太太的脖子上。我只说喜欢,青容就替我花大价钱买了回来,其中过程甚至动用了青容许多人脉关系,对于我想要的,青容从来都不犹豫,再难也会帮我拿来。

“喜欢吗?我特意让人制成了你喜欢的杜鹃花样。”青容询问。

我点点头,拿起胸针放在旗袍的扭扣处比了比,问:“好看吗?”

“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

面对青容的夸赞,我莞尔微笑,并不予以回答。

“你在绣什么?”青容侧过头来看我手上的绣品。

“绣一件旗袍。”我边抚摸着花样边回答。

“大少爷,给三姨太请脉的大夫来了,您要不要过去瞧瞧?”下人在门外请话,打断了青容和我的交谈。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青容冲门外回了一句,然后看向我。

“你去忙吧,我还要绣这个花样。”我微笑着开口,显露出一家主母应该有的温婉仪态,拿起放在膝上的绣品低下头去捻针。

“那我晚上再过来看你。”青容起身离开。

我听着青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侧过头看向窗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被花色掩映的院中,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拿起桌上的胸针锦盒打开。

我再次拿起那只漂亮的胸针,走到镜子前放到胸口比了比,这样漂亮的胸针,配我今日穿的这件青色兰花旗袍,真的是相得益彰,但当目光上移,我看到镜子里那张脸时,又觉得一切的美好都再没有了。

那是一张布满伤痕的脸,丑陋的烧炙痕迹几乎将我的半张脸占据,再美的旗袍、再漂亮的首饰,配上这样的一张脸也都是枉然。

“哗!”我狠狠扬手,将那只价值不菲的胸针砸向镜子,镜子里双目愤怒满面伤疤的我破碎成无数片,驳落在我的脚下。

【2】假相

午后,我去到花园的亭中喝茶,丫鬟已经在那里备好了红泥小炉灶,全套的紫沙茶具,和上好的冻顶乌龙。这是我的习惯,不论天气如何,不论四季变幻,我都一日不落。

三姨太在我著茶的时候忽然进来,一身白色丝蕾洋装,蓬松而妖娆,头上戴着最时髦的扎花帽子,绯红色的眼影,勾着上翘的眼线,扑粉描唇,这是时下最洋气的化妆,明艳的犹如园中最惹眼的花朵。

“三姨太好。”身边的丫鬟向她行礼,她却没有理会,只将我上下打量着。

“太太又在煮冻顶乌龙呢,每日都来煮冻顶乌龙,不厌烦吗?”三姨太语气轻挑地发问,笑意中带着讽刺。

“不厌烦。”我微笑着看她,不气不恼。

“太太真是有耐心。”

“妹妹,你也不妨学学。”

三姨太笑了,十分放肆张扬地笑了,走近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走到栏边将茶壶嘴微微倾斜,那壶里的茶水就全都从壶嘴慢慢斟进了花池里。

“太太……”丫鬟看着我,刚要说话我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侧过头平静地看着三姨太将我煮好的茶水全倒进池中。

茶水倾尽,三姨太撇撇嘴,回身将紫砂茶壶放回桌上,道:“我还是喜欢德国的红茶多些,英式茶也不错,回头我让下人送些给太太,让太太也尝尝我的口味。”

言罢,三姨太笑着挥挥衣袖径自离去,一路消失在粉碧相映的花园中。

“太太,你才是太少爷的正室夫人,她再得宠,也只是个姨太太,你何必要受她的气。”丫鬟终于忍不住,颇为愤怒地替我报怨。

我并不回应,只低着头,重新清洗茶具,再捻了些茶叶开始烹茶。茶好了,我斟上一盏拿在手中,起身走到栏杆边,看着池塘中才出新绿的荷叶,手腕轻翻,将茶水洒了出去。

茶水落在碧叶上,如泪珠一般轻轻滚动,晶莹剔透,但那只是假相。

【3】有心

青容在家中设宴,请的是城中的富商老板,三姨太陪青容左右宴客,留洋归来的她,长袖善舞,在众人中如鱼得水,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我戴着面纱在宴会开始后露面,客气地向众人敬了酒,做出我苏府主母应有的仪态。

“原来是江南第一织绣素姑娘,失敬失敬。”众人恭敬又客气地向我回礼。

“是各位老板抬举了。”我笑着客套。

“夫人是文家后人,一手文氏绣技天下无人能匹,您手下绣出来的,从前可都是要给皇家用的,如今虽说没了皇室,但您的这门手艺,也是天下无双呀。”

“贾老板的话不错,您这江南第一织绣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一件绣品抵万金,只可惜文府七年前走了水,否则如今这天下的织绣布匹的买卖,还不都是文家……”

“咳咳。”青容轻咳两声,打断了那人的话,说话的人才恍然回神地意识到,他所讲的那份可惜正是我的灭族之灾,忙收了声音低退后一些不再说话。

“素素,你不喜应酬,就先回去歇着吧。”青容上前,伸手接过我的酒杯,握了握我的手以示安慰。

“好,那我就先回房了,众位老板尽兴。”我笑容得体地冲众人颔首,仪态优雅地转身离去。

在出门时,我听到众人皆称赞青容好福气,有温良贤淑如我的正室发妻,又有艳丽妙曼的三姨太太,再加上这富可敌国的产业,人生最是得意也不过如此了。

七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年方十八的少女,但那一手织绣功夫已名动江南,我以嫡长之资继承了文氏一族的织绣秘技,只要是我亲手织的东西,就必是高价争购,一件由我织成的旗袍,可高卖到万金。

当时,父亲是江南最富有的商人,手握江南所有布匹生意,让人羡慕到忌妒。而美貌与绣织技艺让我成为当时最风光的女子,受众人仰望追捧,有人说,谁将来能娶到文家的素姑娘,那便是得了江南布匹行的江山。

直到有一日,一场大火将文府烧光,文府所有人都死在大火中,当我醒来时只有一张残毁的脸,和一个将我从火中救出来的男子,他就是青容。

青容是在我落破无助的时候出现,守着我整整一年,为我求尽天下名医治病让我活下来,甚至不计较我的容貌娶我。

而我也没有辜负他,一如当初人们的玩笑传言那般,我的织绣功夫,配上他的聪慧头脑,三年后,我助他成了这江南布匹行业的新秀,五年后,他已然成了人人仰望的江南首富,商界之王。

屋内觥筹交错,我忽然有些心烦,挥手示意丫鬟们不必再跟着我。我独自在府内的花园里信步游走,看灯笼高挂,看府内的华丽,直到最后走累了就在一处石上坐下。

“听说没有,今个儿大少爷特意给三姨太太从西洋买了一台留声机回来,就是那种会唱歌的东西,可神奇啦。”有下人在闲聊着从旁边路过。

“我也瞧见了,可真是好东西,大少爷对三姨太真好。”

“三姨太生得漂亮,哪个男子能对她不好,听说太太从前也是个大美人儿,只可惜……”

“男人呀,说到底还是喜欢漂亮的女子,太太也只能怪是命不好。”

两个下人渐行渐远,声音消失在夜色掩映的树后,我抬头看向天际的明月,忍不住伸手一点点抚摸我的脸。

“你听,她们在说你呢。”三姨太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嘲讽。

我侧过头,看到三姨态姿态妖娆地立在旁边,面颊上带着酒后的红意,眼波流转,妩媚诱人。

“你是太太又如何,你已经毁了容貌,哪个男子不爱漂亮女子呢,人说色衰而爱驰,你们以为你能例外吗?”

“妹妹,你喝醉了。”我淡淡地出声,不悲不怒地站起身离开。

“文素,你别骗自己了,青容不过是可怜你,可怜你而已。”三姨太在背后信誓旦旦地讽剌着。我略停了一下步子,抬头就看到青容立在对面的回廊下,灯笼的光亮将他的身影勾勒的修长,他尴尬而小心地看着我。

在青容启唇欲要说些什么前,我先微笑着开口,道:“妹妹喝醉了,你带她去休息吧。”

我离开,听到背后是青容在哄着三姨太的声音,三姨太在青容的怀里撒娇说着些呢喃软语,那样的画面,即便是不回头,亦能想象。

翌日清晨,青容来见我,我请他进门坐下一道用早膳,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知道他有话要讲,便先开了口,道:“可是有什么事?”

青容轻咳了两声,才不自然地道:“有些事情,想同你商议。”

“你说。”

“三姨太……她……她想学些生意上的事。”

我舀着清粥的手停下,微眨了眨眼,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低着头吃粥,道:“妹妹想学,你若愿教,那就教吧。”

“她……她……”青容虽清俊文秀,但却是个果断的性子,从未见过他如此犹豫不决,所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是妹妹想一并学着持家吧。”我边夹些小菜边随口发问。

青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道:“我觉得,这些事还是你做着较好。”

“她既有心,那我晚些时候就将府内的钥匙给她一并送过去。”

“素素,你……”青容显露出心疼和不忍,想要说什么,我抬头以一个微笑阻止。

“你知道我身体不好,素来图清静,这些事情有人愿意做最好不过,我就轻松了。”

面对我的大度和主动,青容显得更加尴尬和愧疚,似乎是不忍再与我相对太久,只匆匆吃了两口之后就离开了。

用完早膳,我让丫鬟将府内所有的钥匙取出来,然后去三姨太所住的院子里。

三姨太住在一处漂亮的西洋花园里,是青容特意按她的喜好改建的,白色的园柱回廊,廊下种着大片郁金香,在屋外我就听到里面传来留声机唱歌的声音。

进门,我看到三姨太正穿着件丝绸睡衣,半躺在漂亮的洋式沙发上抽着烟,十指上染着猩红的丹蔻,在烟雾之后眼神醒松地看着我进门。

我示意丫鬟将装着钥匙的盒子放到桌上后退出门去,走近她道:“这是府里所有的钥匙。”

“库房的也在了吗?”三姨太问。

“都在。”

三姨太挥手让站在旁边的佣人出门离开,慢悠悠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仰头伸出夹着香烟的手朝我的脸探了探,又没有碰上去。

“你知道吗,这一年里我跟着青容形影不离,已经将苏家名下所有的产业摸得一清二楚,现在就算没有他,我也能撑起整个苏家的产业。这一切,我仅花了一年时间,而你在过去的七年里,都没能做到,你说到底也只能躲在屋里绣些东西。”

我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沙发上妩媚美艳中带着不屑的脸,真是如花般美好,我也曾有过这样如花的容貌,只是那也只是曾经了。

我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张脸,却被三姨太抬手挡开,我如从梦中惊醒,收回手暗自在袖下握紧,转身出门离开。

三日后,我从丫鬟口中得到消息,三姨太将府内和商铺里的仓库全清查了一遍,俨然将整个苏府掌控在手。半个月后,管家告诉我,三姨太替大少爷谈成了一笔西洋的买卖,数量很大,风险也大,不过一旦生意成了,苏家的生意将不再仅是江南,而会远通西洋。

【4】恭喜

清明时节,青容陪我去寺里进香,在他为文家人建成的衣冠冢前上香扫墓。当年的那场大火,文府除我之外无一人逃生,他们尸骨无存,青容为了我不计较别人的言论,在文府的旧址上建成了现在的苏府,他说希望我能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

我拭着墓碑上新生出来的青塔,道:“雨季要到了。”

“嗯,今日三姨太已让人将所有仓库洒石灰放木炭,说是这样能防潮。”

清明过后,雨季到来,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绵长,细雨纷纷,接连半月不见日头。我生病了,是那场大火留下的病根,身体上的痛疼让我彻夜难眠,抱着枕头在榻上翻滚着不能安息,青容就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了三姨太打理,整日整日地守在我屋中。

“青容,其实你当初不应该救我的,你应该让我和其他人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我泪雨涟涟地揪着被褥流泪,疼痛让我全身战栗。

青容握紧我的手,将我揽在怀中紧紧抱住,道:“别说傻话,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就算所有人都应该死去,你也应该活着。”

“青容,青容……”我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却始终不说其他,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愿放开。

半夜,一个消息传来,青容正为我端着的药碗掉落在地,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

“大少爷,不好了,仓库走水了。”

“哪一处的?”

“十几个仓库不知怎的忽然就同时烧了起来……”

青容趔趄了一步,后退着扶上我的床榻才站稳,片刻后他转过头来看我,道:“素素,我晚些时候再回来看你。”

然后,青容离开了我的院子,再没有回来。

第二日清晨,我被脚步声惊醒,睁开眼睛我看到一脸烟熏污迹的管家在我床边,他慢慢朝我低下头,眼泪掉落。

我知道,青容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吧。”我从床榻上起身坐起,平静而淡然地开口。

“谁会料到这时节会走水,还是那么多仓库同时起火,再加上那些放在时面的木炭,大少爷看着那些烧起来的布匹,就跑过去要救火,怎么拦都拦不住……”

“我知道了,你去吧。”我挥挥手,不喜不悲。

管家出门离开,我从榻上起身开始梳妆,挑一件桃红的旗袍穿上,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从肩到腰,那样的漂亮得体。

三姨太进门,慢慢在我旁边站定,扶着我的肩与我并肩站立,用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划过我仅存的半张脸,我才发现,她与我的脸竟是那么相似,相似到几乎一模一样。

“我做到了,苏青容毁了……”

“恭喜。”我对着镜子捋了捋额际的发,淡淡出声。

“你为什么不哭?”三姨太捏起我的下巴。

我不语,三姨太就笑了,她道:“仅是因为你比我早出生,你就是长女,什么荣耀都归你一人,你从前是名满江南的文家继承人,是第一织绣的素姑娘,后来文家没了,你就是江南最富有的苏家主母,凭什么好的全由你一人得了?别人甚至不知道文家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儿。现在,从现在起,我赢了,我得到了你有的一切,姐姐。”

她是我的妹妹,比我晚一步来到世上的孪生妹妹,就是因为早一刻的出生,我从小就是长辈认定的嫡长,继承了文家的技艺学习织绣,而她被送往西洋留学。

当她再度归来时,她见到的再不是那个风光富贵的文府,而是建在这里的苏府,我成了苏府的夫人,她恨我,从小她就恨我,现在更恨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却活了下来,还成了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

“恭喜。”我依旧平静地说出两个字。

三姨太慢慢松开我了下巴,退后着看镜中的我们,许久后她弯唇露出奇怪的笑容,道:“你的心是如此的硬,比石头还硬。”

三姨太转身踩着高跟鞋出门,在迈过门槛离开时,她侧过脸,意味这长地笑道:“青容还活着,这只是个开始。”

【5】不该

我去医院看青容,他面目全非地被包裹着躺在床上,我想要退后,不想去看,却被三姨太从背后握住肩,强硬地推着我上前。

我想让自己平静些,不要难过,可我发现我失败了,我的手在不停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泪在白色的纱布上渗开一圈小小的水痕。

三姨太伸手,将我的一滴眼泪接在指尖,从背后贴近我的耳朵,道:“他死了,你不会难过,但看着现在这样的他,肯定会比他死了还要难过,对吗?我的好姐姐。”

“为了报复我,你毁了这样多的东西,值得吗?”我问。

“值,只要我能赢你,再大的代价都值。”三姨太笑着退后,脸上是胜利的得意。

“那么……恭喜。”我说。

三姨太没再理会我,片刻后冷哼着转身离开,脚步匆忙而凌乱。

三姨太离开,我注视床上的青容,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许久后他睁开了眼睛,冲我眨了眨,似乎是有话想说,但他已没有了说话的能力。

我伸手在青容的额际一点点拭过,指尖沿着纱布一路向下,勾勒他的面部轮廓,半晌后微垂下眼睑,慢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记得你,当年你只是父亲手下一个不起眼的记账先生,因被我父亲看不起才急着想出人头地,有一日路过书房,我看到你在翻父亲的东西,我就告诉了父亲,结果那晚我看到你将父亲推进了府里的花池里,然后点燃了大火……”

青容的眼眶微微睁大,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但他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我冲他微笑,替他将被褥掖了掖,拍着他的肩继续道:“你一直恨被人小瞧,所以自我那日醒来见到你,我就想着我要让你站到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高到所有人仰望,让你以为自己已经就要碰到自己的目标。然后,再轻轻一推,让你摔下去,只有这样,你才会痛苦。那日,我在你去巡视铺子时在仓库点了火,你却没事,不过现在,我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青容勉强地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别开眼睛不看我,他却连侧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弯腰俯身靠近他,让他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脸,慢声笑道:“对了,我还要告诉你,这个亲手替我达到目的人就是我的亲妹妹,你的三姨太。你最爱的女子想你死,非常非常想,不过她做这一切只为报复我,她以为你死了我会难过,与你本身却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过是她报复我的一块垫脚石。”

青容看着我的脸,有眼泪从眼角无声滚出,眼中透着绝望而无力的悲哀,我满意地站起身,笑着抬手将脸上的一些泪痕拭净,再抬头时面上平静一片,淡漠到冰冷。

“青容,我早说过,其实你当初不应该救我的,你应该让我和其他人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起身,我冰冷地看他最后一眼,高抬起下巴一步步走出房间。

深夜,管家来告诉我,医院送来消息,青容去了,我随意地应了一声,然后翻身继续睡去。

【6】了然

五日后,我与三姨太一起安葬了青容,站在新坟前,我们一身缟素。当所有人都离开后,三姨太将头上的白麻取下,随手丢到了墓前。

“其实,他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只因为你的脸毁了,而我与你相像,他便宠着我。”三姨太用手打理着自己的卷发开口,目光瞟过我带着恨和不屑。

我侧过头,迎视她不善的目光,微笑,道:“是吗?”

“我恨你,更恨成为你的影子,这一年来,第次看到他对我笑、对我好,我都觉得他把我当成你。”

“他对你这样好,你就没有真的动过一点真情,没有一刻是真心对他吗?”我笑着问。

“没有,我只是想报复你,仅此而已。”三姨太迅速地反驳我,目光却不自觉地避让,不敢再与我直视。

我微笑,转过头重新去打量墓碑上篆刻的名字,一切了然于心。

三姨太成了苏家新的主母,接手所有生意,替代青容成了那个众人仰望的商界王者,她名动天下,比当年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住在苏家后院,依旧每天去煮冻顶乌龙,依旧坐在窗边织绣,没有任何一丝不同,直到有一日三姨太忽然冲进我的屋内。

她将一只锦盒摔到我的面前,盒子落在地上翻开,里面是一件月白色的杜鹃旗袍,布料已被烟火熏黑不再好看,却被人用最好的丝绸包裹着。

“这是我八年前穿过的旗袍,出国时我留在了府里,为何会在青容的旧物里?”三姨太大声地冲我吼问,脸上是扭曲的愤怒。

我将手上绣好的最后一针绾上结,轻轻用牙齿咬断线头,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三姨太涨得绯红的脸,又将目光落到地上的旗袍上,道:“青容其实本是父亲手上的一名记账先生,那日你归国探亲,他在府中遇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但父亲看不起他,笑话他穷,然后急着将你提前送走了,他遇见你那日,你就是穿着这件旗袍在园中赏花……”

三姨太的眼睛渐渐睁大,摇着头趔趄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门框再无可退,她才勉强扶着门站稳身子。

“不,不可能,你说的不是真的。”三姨太用沙哑的声音反驳,身体止不住地轻颤着。

我起身走,过去将地上那件被熏黑的旗袍拾起,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慢慢道:“你一直以为我毁了脸,他将你当成我的影子,因为长得像我,才让你成为三姨太,才对你好。却不知道,其实真正被当做影子的是我,因为我这未毁的半张侧脸与你相似,他就心软了,留下了我的性命。我从来不是他的妻,若论名分我最多也只是他的二姨太,他的妻,那个夫人的位置在他见你第一面时,他就留给了你。”

“你撒谎,你骗我,这不是真的!”三姨太摇头,不肯相信。

我一步步走近,将旗袍递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你以为,你毁了我最重要的一切,你以为你赢了,却不知道,你毁掉的,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你曾经拥有他整颗心,你羸过那样宝贵的一件东西,我花了七年时间去忌妒你,你却亲手毁了他,这是你此生最大的输局。你说我心硬,但真正心硬如石的,是你呀,我的妹妹。”

三姨太张着嘴,瞪大眼晴看我,目光落到我手上的那件旗袍,如见到可怕的东西,狠狠推开我,疯了一般转身冲出门去。

我微笑着看侧头,从门口看三姨太飞快地跑着逃离我的院子里。转身,我拍了拍那件旗袍上的灰尘,重新放进盒子里用丝绸包裹好,然后唤来丫鬟。

“这是三姨太的,给她送过去,亲手交到她手上。”

【7】结局

午后,我依旧在府院的亭中煮冻顶乌龙,三姨太的丫鬟哭着跑进来,三姨太不见了。

几日后,人们在青容的墓边发现了三姨太,她穿着那件被被烟火熏黑的月白色杜鹃旗袍,梳着发髻,靠坐在青容的墓碑上,面色安祥,模样与七年前的我们一模一样,有下人在背后小声的说她兴许是死了,皆不敢靠近。我上前,伸手去试探她的鼻息,她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身后的众人被惊吓着后退,我却丝毫不动,三姨太的眼在颤动,但却没有睁开的力气,她已经只余最后一口气了,只要我再说一句话,使一点力,就如同在骆驼背上放上最后一根稻草。

渐渐的,三姨太抓着我手腕的力量开始消失,她的手一点点松开,从我的手腕上滑下,我知道这是她的生命正消逝,但就在她的手离开我的肌肤,垂下去时,我又迅速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紧……

半个月后,三姨太病愈,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后登上了出国远洋的游轮,我接手了苏家所有的产业,成为苏家真正的主母。临行时,她没有回头,我亦没有相送,我知道,也许我们终此一生都不会再见,但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方。

日子继续着,我依旧每日在花园的亭中煮冻顶乌龙,照例将煮好的茶水倒进花池里,这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茶。当初青容就是在这里将父亲推进了花池,我躲在假山后面看着,但我始终没有将这一幕告诉妹妹。

妹妹她只知嫉妒我,恨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情。仅仅因为她比我晚出生一刻,我就要担负起整个家族技艺传承的使命,注定一生为了其他人而活,被那一针一线的技艺传承而禁锢,肩负起我不想承受的名声与众望。而她却能去留洋,去穿漂亮的洋装,自由自在,还能得到青容那样一个男子深爱着她。我一直羡慕她。

偶尔,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上了那件自己织绣的月白色杜鹃旗袍,侧过身子,回身冲镜子里的自己微笑,我看到那半张脸真的与妹妹一模一样。

编辑/宁为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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