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扶摇
我似乎,还得耐心一点,耐心地和王星野,一步一步地穿过岁月,长成我们自己应该有的模样呢。
[王星野喜欢我,我当然知道。]
从我家去学校的路有两条。
一条是宽敞笔直的大道,另外一条,是要穿过许多被树木拥抱,纵横交错的小路。
小路说小也不小,那里的鲜花四季盛开,到处都有郁郁葱葱的大树,遍地都是颜色各异的繁花与落叶,绿藤缠绕着路边的红墙,而那红墙之内,是一座座风格各异的花园别墅。
那里的每一座别墅年纪都比我大,它们身上的一砖一瓦都是故事,它们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兴盛衰落,繁华变迁,他们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离合,悲欢喜乐,时光改变了这座城市,却似乎怎么也改变不了它们。
它们并未在时光变迁中老去,反而越发神秘,那葱葱的树影下,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坦然。
我总是在想,那些别墅里,到底住着些什么样的人?
而我想这些的时候,王星野总是在我身后,大杀风景地将地上的银杏叶子踩得嘎吱作响。
“王星野,长点心好吗,这么好的风景你不欣赏,怎么老对树叶子下狠脚?”
王星野一脸委屈地看着我:“无聊嘛。”
“那你就看看建筑,听听鸟叫闻闻花香嘛。”我指向路边碧墙红瓦的洋房,“多漂亮啊,你闻到没,这个季节了,里面还有一阵阵的蔷薇花香。”
王星野郑重的闻了闻,终于认真答道:“闻到了,都是钱味。”
看着这个眼中满是促狭不解风情的家伙,我怒道:“那你干吗从这儿走?”
“因为你在这里啊。”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愣了一下,感受到迅速升温的脸颊,终于无奈,飞快地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再不看他,任他在身后一步一步有节奏地摧残落叶。
王星野喜欢我,我当然知道。
我们是邻居,是从小到大的同学,一度还坐过同桌,我们一起追蜻蜓捉迷藏,一起挨过骂罚过站,他没少替我背黑锅,我也常替他收拾烂摊子。这些年,我没少吃他的零食花他的零花钱,连我第一次来大姨妈,都是他贡献的校服让我系在腰上,脸红得都要滴出血了,却还是一路跟在我后面送我到家。
尽管关系这样亲密,知道他喜欢我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这些年,我习惯了他对我好也习惯了对他好,可习惯就是喜欢吗?我心目中的喜欢,是那种脑袋里一阵轰鸣,鲜花在心头骤然开放的感觉。
我不喜欢王星野,我觉得他太幼稚。
我渴望长大,有时候我恨不能穿越到未来,直接做一个大人。
长大多好啊,长大了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渴望做一个成熟的女性,穿紧身的连衣裙,尖头红底的高跟鞋,披一头微卷的长发,眉眼之间全是风情……可惜,成长实在漫长得紧,就算我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却怎么也跑不过时间。
本来相同年龄的女生就要比男生成熟,何况他还小我八个月,对我来说,王星野就是一个小男孩,幼稚鬼。
我会喜欢一个幼稚鬼吗?
当然不会。
[这副孤零零的模样]
好友说,不喜欢对方却又厚着脸皮接受对方的一切示好行为的人应该被拖出去枪毙一万次。
鉴于王星野同志在我校还是有那么一点小人气,为了避免犯众怒,我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从小到大我们俩什么话都说。我吐槽他从不嘴软,踮起脚住他领子大骂一通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面对面站了十来分钟,盯着他那双傻乎乎的小狗眼看了半天之后,我终于还是放弃,悻悻地低下头:“你先回家吧,今天我想一个人走。”
放学当然还是要走我最爱的小路,这里的路虽然交错复杂,处处都有转角,可只要基本的方向没错,总能走出去,然而今天,也许是心情太乱,也许是转的弯太多,我走了好长时间,都没能走出去。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温度逐渐降低,隐约有种要下雨的架势,我反而不着急了,叹一口气,随意地找了一处屋檐,站在下面,静静地看着马路对面的欧式的纯白别墅,果然,不一会儿雨就落下来了。
对面别墅的铁门紧紧关着,里面却不似白天那样没有人气,许多窗户后面都亮起了灯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依稀能看见走动的人影,仿佛是一副无声的皮影戏。
我怔怔出神的时候,有汽车的声音渐渐从远处传来,转过头,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连忙捂住眼睛,顺便挡住了脸,不管车上的人是谁,被人看见了这副孤零零的模样,都是很窘迫的事啊。
对面那座别墅的大门缓缓打开,汽车没有停顿,直接驶了进去。
我收回目光,搓了搓手,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决定如果再等一会雨还不停,就直接冲回家。
不经意地抬头,对面的大门,突然走出了一道人影,撑一把黑色的打伞,径直朝我走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觉得我奇怪来盘问我身份的吧?
还没想好是停是走,对面的人已经开口道:“这位小姐,我们夫人请您进去坐一会儿,避一避雨。”
咦,这是什么情况?
我睁大了眼睛,对面的中年人看我没有反应,也不介意,再次温和地重复了一遍。
夫人,避雨?
呃,妈妈可是说过,不能随便进陌生人的家啊……可是,是纯白得像哪个公主的私人洋房一样的屋子啊……再说,夫人什么的,应该是很善良的阿姨吧……
去不去?
当然去!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温暖明亮的房子里,流淌着欢快动人的乐曲声,虽然这歌曲一听就带着上世纪30年代的老上海范儿。看到厅堂角落里那长着大喇叭,造型古朴华丽的老唱机,我没由来地激动了一下。
中年男人口中的夫人,原来并不是阿姨,而是一位保养得非常好却仍旧看得出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的头发看似随意地盘在脑后,穿一条略微贴身的紫色长裙,并不是流行的款式,却十分优雅漂亮。
我犹豫着不知道要叫什么,她粲然一笑,径直走过来拉起了我的手:“会跳舞吗?”
跳舞……“江南style”算不算?
然而她已经带着我转起了圈。
……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
耀眼华丽的水晶灯下,我在她的带领下磕磕绊绊地踏步、旋转,她的手温暖柔软,身上隐隐散发着茉莉花香,她似乎有一种魔力,连我僵硬的四肢都能软化,渐渐地,我竟然还能跟上她的舞步了。
我不好意思直视她的双眼,于是便盯着她左耳上的珍珠耳环,看着那颗圆润光华的珍珠晃动,再晃动。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聊斋》故事里的书生,无意走入一卷绚丽动人的画卷,从此沉醉温柔乡,再无心归去。
一曲终了,她微微有些喘息,却笑得俏皮又亲切:“小姑娘蛮有天分的,怎么没见平时跟在你身边的小男朋友啊。”
我刚刚放松下来,却又瞬间红了脸:“那个…您误会了…他不是……”
“叫我吴太太吧。”她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马上就有人替我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吵架了呀?小丫头,我告诉你,男生也是要哄的,平日里他可以纵着你耍赖撒娇使小性子,关键时刻,你也可以转过头来哄哄他啊。”
我凌乱,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然而看着她温和的笑容,我却有种无力解释的感觉,半晌,才终于碰出了一句话:“原来您看得见我们啊……”
她噗嗤一笑:“傻孩子,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没长眼睛似的,你和那个小男生隔三差五就从门口路过,我怎么看不到。不仅是我,我们其他人,也是认得你们的,老周,是吧?”
我转过头,刚刚带我进来的中年男人含笑地冲我点了点头。
原来,我在看风景的同时,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她忽然摸了摸我的脸,面上闪过了一丝羡慕:“皮肤这么有弹性,眼睛也有神,年轻真好啊。”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我头上还有两颗小豆豆没消呢,您的皮肤才真是好,又白又亮,好像会放光一样。”
她轻笑了两声:“真是小孩子。每次看见你们,我都能想起我小时候……你那个小男朋友,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她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眼神飘向远处。
既然是“故人”,想必很久都没见面了,直到现在还怀念他的容颜,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她怅然若失的脸,不由得欷歔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人老了,总是忍不住怀念过去,一不小心就走神了,下次,带你的小男朋友一起上来玩吧。”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您看着一点都不老,怎么大人老是觉得做小孩子好呢?照我说,长大才好呢,像您这样,住这么漂亮的大房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是最好的生活吗?”
“还真是孩子气呢,”她的笑容有些缥缈,“钱有什么用呢,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金钱买不回青春,也买不回错过的人。”
我叹了口气:“怎么人从来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您想要青春,我想要长大,如果我们能交换就好了。”
“是啊,能交换就好了。”
[如果我们能交换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夜之间长大,穿着尖尖的高跟鞋和紫色的丝绒长裙,头发高高绾起,漂亮得不似自己。
在明亮华丽的大厅里,西装革履的王星野微笑着朝我走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不停地旋转,再旋转。
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
可随即我就笑不出来了。
浅紫色的轻纱帘幔,柔软轻盈的薄被,鼻尖还有淡淡的茉莉香味。
这分明不是我的床!
我伸手掀开被子,却被自己的手吓到了。
这是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圆润的指甲上涂了银色的指甲油,手臂的肉有些松弛,仿佛肌肤和骨头正在逐渐分离……
这这这……这根本不是我的手!
我踉踉跄跄地爬下了床,径直朝一旁巨大的梳妆台跑去。
努力忽略胸腔内那陌生的心悸的感觉,我呆呆地看着镜中那陌生却似曾相识的面容,只觉得汗毛悄悄地、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苍白的脸庞,稀疏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睛,没有血色的嘴唇……
如果皮肤红润一些,眉毛浓密起来,涂上红色的口红……这分明是昨天邀我跳舞的吴太太!
如果我们能交换就好了。
是啊,能交换就好了。
我,和吴太太,真的互换了身份?
我真的,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
一声轻微的响动忽然将我惊醒。我茫然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一个正小心翼翼走进来的中年妇女。她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哎哟,太太,我看你今天起得晚了,正想叫你下来吃早餐呢,原来你已经起来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卧室的钟上分明显示现在才六点一刻,这叫起得晚了?
然而为了不露出破绽,我没有问,只是顺势跟她走出了房间。
吴太太的早餐让我出乎意料,有钱人就吃这个?一碗白粥,一颗清水煮蛋,连碟咸菜都没有!看见周围的人那副再正常不过的表情,我也只好伪装正常地吃掉了那寡淡的早饭。
还好,那白粥非常香甜,入口即化,口齿留香。
吃完饭,立即有人端了一杯清茶上来,好嘛,白水蛋、白粥、茶叶,我不喜欢的东西都一个个出现了,然而这显然也是吴太太的习惯之一,我没有办法,只得喝下去。
本以为吃完了早餐回房间可以好好地发会儿呆,想一想该怎么办,却不想刚放下茶杯,就有人过来通知我:“太太,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我上楼一看,竟然是一套运动服,这又是哪一出?
没办法,还是得认命换上。
幸好吴太太一直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处处都有人提醒引导,不然估计我早就露陷了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被领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
门一开,我看到了一个浓缩的小型健身室。
欲哭无泪啊,我最讨厌的就是运动了,做学生的时候恨不得每节体育课都请例假,怎么做了吴太太还要运动啊。
老老实实在预定好时间的跑步机上快走了一个小时,我才得以下来,回到房间,早已有人放好了洗澡水,我走进浴室,顿时被眼前的豪华设备惊呆了。
原来这就是有钱人啊,一个浴室顶我一个房间大了,不不不,比我的房间还要大一圈呢。
忙碌了一早上,我终于得到清闲,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顺便摆弄了下浴缸的各种功能,还试了试一旁各种颜色各种香味的沐浴用品。
总算体会到了一点做吴太太的好了。
剩下的这个上午,就在我的无所事事中度过了,中间那个老周过来问我要不要出发去一个什么画展,我心想我怎么也是吴太太了,便答说不去了,果然老周也没有再问什么。
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刚敲过,门铃也响了。
我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我是谁。
好吧,这句话真诡异。
顶着我身体的吴太太冲我笑得无比灿烂,声音清脆地叫道:“吴太太好。”
要不是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就要以为这是我哪儿冒出来的双胞胎妹妹了。
[吴太太好]
相比于我的小心翼翼,吴太太显然非常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看一个顶着自己面孔的人在眼前蹦蹦跳跳地讲述自己的这一上午的校园生活,那感觉仿佛是照镜子照着照着镜中的人就有了生命不受控制了,这让我颇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然而看她那满足的神情,泛红的双颊,异常明亮的双眼,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突然又有些松动。
真的有那么新鲜美好吗?其实她说的,都是我们眼中千篇一律再平常不过的学生生活呢……
“好了,说说你吧,今天上午怎么过的?”
我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回答了她。果然,吴太太顿时变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我:“牧云,你不是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我们交换了身份,你现在就是吴陈雅兰,你有大把的金钱可以花,你有大把的时间享受生活,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就在家待了一上午?”
“可是……我很怕露馅儿啊。”
“怕什么,现在你才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看了一下时间,拉开卧室内穿衣间的大门,一瞬间,各色华服美鞋闪耀的让我的眼睛都闭了一下。“现在去画展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来给你打扮打扮,下午你拿着我的卡出去好好消费一下。”
她的手仿佛拥有魔力,一番修整之后再看镜子,之前那个没有精神的苍白妇人顿时又变成了初次见面时那容光焕发的成熟女人。
“自信一点,下巴抬高,挺起胸膛。”她满意地看着我,“记住,少说话,有什么事就吩咐老周去做。”
我吸了一口气,果断地点点头。
她撩开窗帘,看了一眼下方:“星野来了,我得上学去了,忙了一中午,连午饭都没吃,我去找老周要个三明治。”
星野?我跟他认识十多年,都没有这么肉麻地叫过他,这才一个上午……
我看着她轻快活泼的背影,再看看路边来回踢着树叶的王星野,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王星野突然抬头,直直地朝我看了过来,我一惊,连忙躲到了窗帘背后。
随即我又有些后悔,真是的,躲什么,我现在可是吴太太了。
生平第一次,我享受到了长大的乐趣,并且,是成长为一个有钱人的乐趣。
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第一次走进了那些曾经我只能远观的奢侈品专柜,我学着像吴太太一样做出骄傲的表情,却还是受到了专柜小姐们异常热情的欢迎。
这天晚上,我甚至享受了一顿漫长却无比丰盛的法国大餐,还用细长的酒杯,喝了一种带有巧克力香味的香槟。朦胧之间,我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闪烁着金光的世界,正在向我敞开怀抱。
回家的路上,我晕乎乎地坐在宽敞舒适的汽车之中,看着窗外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突然有些疑惑,这样的生活,吴太太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解放前出生的]
疼。
好疼。
头好疼。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一双温热的手将我头上的毛巾拿开,又换上了另外一块,略高的温度终于让我好受了一点。
“我……怎么了?”我哑着嗓子问。
“太太……”身旁的女人温和道,“您又喝多了,医生早就叮嘱过,让您不要喝酒,您又忘记了。”
倒霉啊,我不是忘了,我是根本不知道啊。
谁知道那些甜甜的香槟威力这么大。还有,吴太太您这身体未免也太虚弱了吧,明明没有喝醉,身体都承受不了吗?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刚想着今天要好好休息一下,老周却敲门进来了。
“太太,孙先生又来电话了,今天是他画展的最后一天,您看是不是……”
啊,画展,昨天吴太太就跟我提过的画展,看老周的语气,这个孙先生似乎跟她很有交情,好吧,我点点头,拼了,去露了脸就回来。
随后,我艰难地坐了起来,只觉得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跟我奶奶家挂的陈年腊肉似的,喝了两大杯浓浓的蜂蜜水,才终于好受了一些。
好不容易蹒跚走到梳妆台前,我又凌乱了,镜子里那个顶着大大的眼袋和黑眼圈,皮肤暗淡得一点光泽都没有,摸一下连弹都不弹的老太太到底是谁啊?
我噗地坐了下来,茫然问道:“那个,我今年多大了?”
身后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尽量小心平和地答道:“太太您刚刚过了六十七岁生辰。”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缓缓地在脑中换算了一下,再一次抬起头,正视镜中面容。
“哦,原来我是解放前出生的啊……”
怎么办,人生一下子就跳跃了五十多年,直接步入晚年。吴太太您保养得可真好啊,比我奶奶还大的人,愣是保养得跟我妈差不多。
我几乎要泪流满面。
最终,我还是在用人的帮助下,用浓浓的妆容,掩盖了自己的疲态,戴一副超大的墨镜,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汽车。
[王星野比他好一百倍]
汽车刚刚停稳,车门便已经被人打开了。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车内,我抬头,一张放大了的俊脸便出现在我面前。
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眸、英挺的鼻梁和下巴上的胡楂无一不带着浓浓的成熟男性的气息,我呼吸一窒,随即涨红了脸。
幸好粉底够厚,他没看出我的变化,只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用浑厚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叫道:“雅兰,你来了。”
雅兰……我浑身一抖,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是对长辈应有的态度吗?
顺着他的辅助走出了车厢,我更加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凌乱的中长发,衬衫随意地扎在裤腰之中,马丁靴的鞋带胡乱散着。这样不修边幅的装扮,在这个男人身上,却出奇地和谐,还带出了一丝野性和不羁。
然而刚刚生出赞叹,就又被他那醉人的腔调吓回去了。
“雅兰,我等了你两天,我这画展就是为你而办,你不来,又有谁欣赏得了我画中的辽阔胸臆。”
我胡乱“嗯”了几声应付,被动地被他带入了展厅。喂,这位帅哥,你肉麻归肉麻,老握着我的手干吗?
我惊疑地在墨镜下四处乱瞟,待捕捉到一旁老周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闪烁,再看看面前这人不停放电的双眼,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这这……这位野性不羁的画家先生,不会是吴太太的男友,情人,小白脸什么的吧?
“雅兰,你看,这是我们相识那天,我回家用了一夜时间画出来的作品,用最朴实的创作技巧,表达最真切的内心独白,我给它取名《初恋》。”
“噗——”
你这真不是不小心打翻颜料盒又不留神踩了几脚然后拿来垫盒饭却滴了几滴油上去后的产物吗?还《初恋》,你说它叫《锄禾日当午》我好歹也能感受出一点后现代主义风格啊!
“雅兰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海,我们手牵着手从你家的别墅走到海滩,那一刻的风景一直被我脑海铭记,然后,就有了这幅作品,我给它取名《春暖花开》。”
“噗——”
我只能说,这大海的用色非常纯粹,这次没打翻颜料盒哎哟不错哦,不过,你真的确定大海里面有金鱼?
“雅兰快过来,看,这就是我想象世界中的你,温柔、包容、深沉、冷静,我能想象的所有词汇,都不够赞美你的美好。”
“是吗……”我颤抖着问道。
“嗯。”他扶住我,一脸的深情。
那你画一只牛干吗呀先生!
我的妈呀一只牛啊!你的牛还有鼻环呢,家养的……
我终于忍不住,推开他,奔出展厅,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却渐渐没了声音,只觉得胸腔中有种莫名的悲凉和委屈。
那样高贵有气质的吴太太,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雅兰……”他追了出来,一脸的兴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怎么样,你要买哪幅?”
买?我站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眼前这所谓的艺术家画家。
“孙……”我看了一眼画展门口他的名字,“孙尚颜,你喜欢的,是陈雅兰,还是她的钱?”
面前的人一愣,我却再也不想看他的脸,转身快步离去。
这就是成人的世界吗,他们难道没发现他们是如此可笑?
这就是所谓的成熟男人?
呸,王星野比他好一百倍。
[我是张牧云,我不想做吴太太]
“王星野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傍晚,我无力地躺在吴太太巨大的床上,她气愤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这两天他对我的态度差得不得了,我对他那么温柔,他却一点都不领情,还总是瞪我,动不动就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的小男孩怎么都这么古怪?”
“还有,你那些女同学,我不就是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韩国明星,她们至于对我横眉冷对吗?”
“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没有气量,我纠正他的古文用法,他反倒说我不懂装懂,让我在字典里给他找出解释来,你们现在所谓的文言文,小时候我祖母张口就来呢!”
……
“我对王星野从来都是颐指气使,你突然对他温柔,他肯定觉得你有问题啦,我们班女生都迷韩国团体,你怎么能跟大家唱反调呢,还有,”我看着她,闷闷说道,“你小时候的文言文用法,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教材删除了啊……”
吴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半晌,终于颓然地倒在了凳子上:“算了,说说你吧,你这是怎么搞的。”
“那天跑太快把腰闪了。”
“你……你真的在尚颜的画展上落荒而逃?”
“谁落荒而逃了,我是看他讨厌,你看不出来他只是喜欢你的钱?”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摸了摸我的头,随后自己也抖了一下,收回了手。
“傻丫头,还为我抱不平呢。他喜欢我的钱,我也只喜欢他的脸啊,各取所需罢了。难道你真觉得,我会喜欢那样一个草包?”
“对了,他那名字,是个艺名吧?哪有男的取这么文艺的名字,肉麻死人了。”
吴太太点了点头:“那是他成年之后自己改的名字,我让人查过,他以前叫孙国柱。”
国柱啊……
我们俩沉默对视了三秒,同时笑了起来。
越笑声音越大,一直笑到,连泪水都涌了出来。
“呜……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我想王星野了,我是张牧云,我不想做吴太太。”我哭着说道。
“嗯,我也想回来了,”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从前的世界了,王星野再像,也不是他了。”
他是谁,我没有心情再问,那总归,是另一段悲伤的故事罢了。
“罢了罢了,别哭了,闭上眼睛,睡一觉,睡一觉,一切都会正常起来的。”
她轻声安慰着我。
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身体也感觉到一阵劳累,迷迷糊糊之中,只听身旁的人,在低声哼唱一首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你不笨谁笨]
“后来呢?”王星野问。
我摊了摊手:“后来我醒过来,就又回到自己床上了,我这不就赶快跑来找你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他怀里僵了半天,终于渐渐放松下来,然后,轻轻回抱住他。
“喂,王星野,你是怎么发现她不对劲的?”
“她一来英语测验就考了一百二十多分,你平时能过九十分都要烧高香了,还有她语文作文写繁体字,张牧云,你说你认得出几个繁体字?”
“讨厌,我就那么笨吗?”
“你不笨谁笨,随随便便就跟别人换,要是换不回来了呢?”
“换不回来我就继续做吴太太,养小白脸,哼!”
“张牧云你……”
我想,我还是慢慢长大好了。
对于吴太太来说,青春再好,陪她一同走过青春的人,已经散落在天涯。
而对于我,成长再美,陪我一起长大的人还停留在原地,那就不是成长了。
我似乎,还得耐心一点,耐心地和王星野,一步一步地穿过岁月,长成我们自己应该有的模样呢。
后来,我还是喜欢走纵横交错的小路去学校。
王星野再也不踩树叶了,他总是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我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
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栋白色的花园洋房,和美丽高雅的吴太太。
可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六岁那个晚上,我曾在一座华丽的别墅门前转身。
也不会忘记,我曾和一个孤清的女人,交换过青春。
编辑/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