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着头的艺术

2013-05-14 13:11程浩
读者·校园版 2013年24期
关键词:老妈医生世界

编者按:程浩,1993年生,网名“伯爵在城堡”,知乎网著名ID。2013年8月21日中午,程浩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他是一个真正向死而生的人。他在自己的新书《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中写道:“我渴望自己能融入人群,做一个凡夫俗子。可是我却从没走进过这个世界,一次都没有。我永远站在世界的边缘。后来我在世界的不远处建立了另一个世界,属于我的世界。这里的规则由我定,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虽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新世界,可是我依然怀念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出书了,我会取名叫《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我们谨摘选此书中的一段,纪念程浩,纪念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1993年我出生在新疆博尔塔拉,那是一个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小地方。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旅游车司机,大江南北四处奔波;母亲身兼数个公司的会计,公司地点相隔数百公里,每月有一半时间要花在路上;而我自出生起就不能走路,原因不明。我常笑说,是我父母一生跑了太多的路,最后使我“无路可走”。

自出生以来,我就被医生断定活不过五岁。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我都要到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准时得就像一只迁徙的候鸟。住院的名目自然比一般人要丰富,什么肾结石、肾积水、胆囊炎、肺炎、肺部感染、心脏衰竭,它们就像徐志摩诗中描述的一样,轻轻地走,又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张张病危通知单。老妈有心,厚厚一沓纸被她用ー根十厘米长的钉子钉在墙上,说这很有纪念意义。

六岁以前,我一直在全国各地看病。当同龄人还在上幼儿园时,我已经去过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医院“参观旅游”,当同龄人嘴里嚼着两块五一包的干脆面时,我正体验着价值百万的医疗仪器在我身上四处游走。

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胃出血,胃里像是丢进去一块烧红的铁板,火辣辣的。八天八夜水米未进,吃进去的东西还得原样吐出来,深黑透红,别提多鲜艳了。医生和我家熟识,直言不讳地说:“再这样下去不病死,也会饿死。”

吃不进食物,生命就只能靠输液维持。手和脚都扎满了针,最后只能剃个光头扎到头上。即便如此,一根健康、充盈、饱满、有弹性的血管,仍然不够用,许多药品只能挂在墙上排队等候。

后来医生拿来一个“三通”,那是一个十字架形状的塑料管,一端接在输液管上,另外三个接口分别连接三瓶不同的液体,这样一枚针头就可以同时吊三瓶药。那时候,我身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针管。偶然间从昏迷中苏醒,看见头顶挂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瓶,感觉就像天上的孔明灯。

医生叮嘱每隔一小时要换一次药,晚了就要出问题。老妈担心老爸粗心大意,非要自己守在床边。她在巴掌大的小板凳上坐了三天三夜,像我一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医生要找她谈话,我猜她会比我坚持得还久。医生要说什么大家都知道,无非是什么病情危重、做好思想准备之类的。不过这话老妈根本没机会听到,她一出病房就在医院的楼梯上摔倒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跟没长腿一样,没感觉了。”最后,还是护士把她扶回病房,输了一瓶葡萄糖,然后被老爸强行送回了家。

半个月以后,我出院了。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过来给我拔针,她笑盈盈地说:“真没想到你又活过来了!”我说:“阎王嫌我太善良,上帝嫌我太混账,他们都不肯收留我,没办法我只能回到人间。”这次出院以后,老妈更不让我随意出门了,甚至偶尔的家庭聚会也不允许我参加,因为医生怀疑我是吃了外面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胃出血。于是原本就有限的生活范围,因为医生的一句话变得更小了,小得就像陷进了这个世界的酒窝里。所以我常常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爱笑不爱哭的原因吧。

毫无疑问,一个人的生活是寂寞的。记得有人说过:“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多年以后,我们彼此发现对方都已经改变。”这真是一句漂亮的蠢话,最难过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彼此的改变”,而是所有的人都在改变,只有你还一成不变。尤其是当你目送儿时的玩伴踏上求学的列车,或者听到曾经暗恋的姑娘告诉你她即将结婚的消息,又或是看着电视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为了梦想打拼未来,而你却坐在冷清无人的书房里望着四面灰白的墙壁。这种人生停滞带来的挫败感,常人往往难以想象。虽然我的父母都很善解人意,但有些东西仍然是他们无法真正了解的。

虽然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它鼓励你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它要求你拥有一颗坚毅的心灵,可是,对那些勤于思考的人,它并没有恩赐以幸福,而对那些内心坚强的人,它更是毫不吝啬地给予打击。但是反观那些愚笨、怯懦的人,他们或许更容易获得长久的安宁与满足。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过着浑浑噩噩、自暴自弃的生活。我不再读任何一本书,不再主动和别人说话,不再表达自己的喜好。每天沉溺在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中,用当时尚且可以自控的双手,完成一场场毫无意义的血腥杀戮,或者用最粗俗的话语谩骂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仅仅是因为对方在游戏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失误。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但我知道,只有如此,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必须用别人的伤痛与愤怒,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我必须用虚拟世界里的荒唐胜果,来麻痹现实人生中的残酷失败。

那一年,我十五岁。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直到某一天,一个停电的雨夜,我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世界原来如此脆弱不堪,只需要一场稍大的雷雨就可以使它顷刻毁灭。我盯着黑暗的电脑屏幕,听着窗外雨水的落地声,仿佛是无数锋利的石子击打在我的心窝,痛得我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确实哭了,也许是对自己失望,也许是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对人生的绝望。

那时候,我并不能真正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时以为,人生就像一杯水,疾病就像一滴墨,墨让我的水浑浊暗淡,让我的人生失去光明。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生可以是一杯水,也可以是一片海,关键是看一个人的内心。心是大海,便能包容缺憾,同化污秽,永远保持自身的通透明净。

命运如此,休论公道。不幸与幸运一样,都需要有人承担。可惜人生需要经历,需要沉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个下雨的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它用直面孤独与黑暗的方式,把我拉回现实,让我重新思考关于生活的种种问题,比如生活、梦想和未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时死去,但至少不是现在。在死之前,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然而这条路必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去走了,那我又该朝何处进发呢?

从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地对待生活,每天阅读大量的书籍。正如“狂人”尼采所说:“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孤独和痛苦的日子,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对那些尚未翻阅的书籍保持一种将其“生吞活剥”的好奇心。我就像当初迷恋网络游戏一样,用近乎自虐的方式,一天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地阅读。每到夜里,当我闭上滚烫火辣的眼睛时,眼泪就会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那个时候我就会有一种精神上的“饱腹感”。这种显而易见的疼痛会让我感到踏实和安稳,让我意识到生命的真实存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但我觉得这就是认真生活的表达方式。

然而,疯狂的阅读并没有给我乏味的生活带来多少乐趣,反倒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寂寞。就像一本书上说的:“你知道得越多,你越会觉得自己像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我希望能有一种途径,可以把我人生中最华彩的篇章,拿来提前上演。就像转瞬即逝的绚丽烟火,用自己全部的能量照彻夜空,随后归于沉寂。

如今我已经二十岁了,对生命和死亡都有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思考。假如人类的生命被迫要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那我想没有人能比我所处的位置更加危险了。所以我从不感到恐惧,也无需恐惧。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辉煌罢了。没人能挽留你待在这个世界,就像没人能阻止你来到这个世界。如果非要说害怕什么,我只是害怕上帝丢给我太多理想,却忘了给我完成理想的时间。

后来有一天,老妈突然问我:“假如当初你得了‘非典,你会做什么?”我说:“我会立马签一份遗体捐献协议,将来把能用的器官都捐了,不能用的器官拿去做医学研究。这总比最后烧成灰的结果要强吧?”

这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而且未来必定要去付诸实践。这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更谈不上有多么伟大,我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尽量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纵使不能抵挡黑夜的来临,我们也要站在星空下仰望光明。

不必可怜谁,不必同情谁。所谓生活,不过就是一种“昂着头的艺术”,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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