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妖也是妖,也是有人格有自尊的。你当符妖是伤风止痛膏么,贴在心口上护了三百年……
楔子
时值阳春三月,乡间小道被晒得暖融融的,道旁一丛桑树上的叶子也在阳光下面衬得绿油油的。树下有个小道童,头发高高梳起笼在乌纱冠里,正对着桑树有模有样地虚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好不认真。
冷不丁额角一痛,小道童仰起头来,皱着包子一样的小脸:“桑树精,你耍赖,说好了文斗轮着来。”
穿着一身青衣的男子一手托着后脑勺惬意地躺在轻晃晃的枝冠上,一手还掂着一团揉碎了的桑叶:“谁耍赖了,你半个时辰我半个时辰。我这都睡了一觉起来身上还毫发无损,且不该轮着我了吗?”说着笑着勾起嘴角,狭长的眼睛也微微眯起,“站在那里别乱动,不然我可不好瞄。”说着信手一抛,揉碎的桑叶就稳稳地落在小道童的脸颊上,沾上浅浅的绿痕。
小道童僵着一张脸,手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青衣男子从桑树上飞身掠下来,捏了捏她的小脸:“今天居然没哭,真是长道行了。”
小包子脸硬撑着:“你在侮辱一个道士的尊严,我师父和芳酩神君都不会放过你的。”
一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我叫清拂,是名年方二八的窈窕女冠。一直秉持着自己强大的内心信念与职业操守,在这条乡间小道上跟一只桑树精僵持了多年。这事儿的由来委实是一桩难堪且不堪的往事。昔年我的师父是这宇宙洪荒头一号得道的女冠太慧真人,据说她得道升天的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的七彩祥云。非但如此,连她家中的白凤小乌鸡和中华田园犬也跟着吱吱呀呀升了上去,正是后来昴日星官和哮天犬的先祖。民间还特为师父当年升天的盛景造了一对儿四字成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过师父成仙以后却总不太顺遂,修行一落千丈,渐渐连自己捎上来的小鸡小狗都比不上了。师父是这天底下头一号绝艳的奇女子,也是头一号心高气傲的奇女子。她一怒之下,就从天庭跑出来,转而到人间欺负欺负小妖精来寻求内心的平衡。
这本是个排解负面情绪的绝好法子,天上很多神仙和神仙的宠物都偷偷用过。尤其是那帮子神仙的坐骑们,每当它们不堪忍受胯下之辱的压力时,就会偷溜到凡间凌辱西天取经的僧人和他的三个徒弟,待压力释放得差不多且被反凌辱的时候,再乖乖地被主人提溜回去。但师父不屑于欺负人类,她通过妖力感测,千里迢迢奔赴一条不起眼的乡间小道,要跟这里为祸多年的桑树精展开终极对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远桑,彼时他正斜卧在绿油油的桑树冠头,沾染着玉色的淡青衣裾随着清风轻轻贴服在他身上。他手执一卷书简,幽幽念着人类的诗:“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念着念着顿了一顿,幽幽地叹了口气也是百转千回的,书简垂下,露出一张俊俏的脸,狭长的眉眼本是敛着,轻轻一抬,光华流转。
师父淡淡评价道:“妖孽。”
我刚想要点头附和,师父就跟着一句“纳命来!”冲了上去。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师父之所以道行得不到提升,兴许是因为不懂得欣赏这世间的美丽。
话说那是一场飞沙走石,不见天日的恶战,双方的法术小光轮在空中嗖嗖地碰的热闹,堪堪打个平手。可惜师父却在最后时刻掉了链子,被远桑一溜绿幽幽的小叶子逼退了好几步。眼看着又一大波闪着妖光的桑叶蜂拥而至,师父在瞬间祭出了天庭上芳酩神君赠她的神符。一阵电闪雷鸣之后,旁观的我为法术所累,无辜地失去了意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等我再一次在这桑树边上幽幽醒转,早已经不知过去了几个年头。
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唤师父,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远桑的脸。他素手轻揽衣袖,握着展开的书简,遮在我上头,明晃晃的阳光透过书简,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远桑见我醒来,露出一丝勾人的笑:“好妹妹,你醒了。”
我在那一刻,掉光了我有生以来所有的鸡皮疙瘩。
二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实话,这世上没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模样漂亮的妖孽,换成女冠从某种程度上更为甚之。想那自小清修的小尼姑小道士,本身就对红尘之中男女情爱就多了一层朦胧的向往。何况像我这样以伏魔降妖为己任的小道姑,无形之中更加重了这种禁断的美感。
也就是说,若我和远桑换个时间地点相遇,没准能谱出什么曼妙的故事也不一定。
只可惜,在我醒来他对我说的第二句话就让我恼上了他。“你师父不要你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自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从地上蹦起来,扯直了嗓子“师父师父”地叫了两声,然而四周只有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路和此起彼伏的桑林,哪里还有绝艳的太慧真人。远桑倚在我的肩头,幽幽地说:“我和太慧真人打架都打完了三百年了,你还去哪里寻她?”
这事饶是我不乐意,也实实在在发生了。在我内心深处深深崇拜着的师父,不仅在跟远桑的恶战当中败北,甚至忙着逃命把我都丢给了敌人。我伤心泪奔,却发现跑不出这桑林。远桑在树梢晃悠悠地搭着腿,间歇吹了个口哨:“忘记告诉你,我和你师傅斗法的时候,她给我加了禁制却不小心加到你身上,你只能千年万年陪我待在这里了。”
这话的语气委实有些欢快,我刚想抬起头反驳,却看见他白净的小下巴在夕阳暮色下染就一丝孤寂,竟让我生生咽了回去。但我很快从美色中醒悟,想起自己既然是师父的徒弟,自然应该继承师父收妖的衣钵,于是我从地上蹦起来,戳着他说:“文斗还是武斗,你挑一个。”
他挑起眼梢:“若你输了又怎么着,让我香一口吗?”
我当时没有理睬这个长得虽然漂亮,却没有道德底线的妖孽,却在既漫长又无聊的岁月中,文斗武斗着实来了不少。而今天,已经是我第三百六十次输给他了。他却像是捡着了什么大便宜一样,从树上飞身下来,揽过我的肩膀,笑着在我脸上“啵”地就是一口。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有一回,正赶上天降暴雨,我在远桑怀里委靡成一团,被他拎着领子到树下避雨。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碰上下雨我就没精神,浑身都软塌塌的。远桑本来体贴地伸过胳膊来要给我做肩颈按摩,被我两把小眼刀子甩过去,识趣地缩回去摸了摸下巴:“怎么这么凶,一丝儿长进都没有。”
我软回去抽了抽鼻子,又恢复到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正赶上雨滴水洼响起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就有一个人背着箩筐冲进树下躲雨。他把头上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好不白净可爱的脸,可惜那头锃光发亮的,竟然是个小和尚。他抬头望了望树冠,惊叹到:“好大的桑树。”
事出非常,必有妖孽。我在心底暗暗腹诽道,那是远桑的原身,能不大吗?千年王八万年鳖也老大个儿呢。
远桑像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在我头上敲了敲,捏了个诀回树上睡觉了。那小和尚却一眼瞥见了我,兴冲冲地凑过来:“道友好,你也避雨吗?”
丫的这不是废话吗,难不成我还在这烧火造饭?我将头埋进胳膊肘里:“别理我,咱们专业不对口,我不想跟你说话。”
三 一步之距 天上人间
小和尚却委实是个乐观向上的小和尚,他凑到树底下,回头对我一笑:“我抓些树皮生个火,我们也烤烤干。”
还,真生火啊?我担忧地看着他从大桑树上哗地扯下一块树皮来,嘴角微微抽了抽。却想着远桑这么皮痒,有人给他挠挠也是好的,就强忍着没吱声。却听见那小和尚又一声惊呼:“哈,树皮下竟然还贴了张纸,刚好拿来做火引子。”
我真受不了这么聒噪的小和尚,站起身来向他走过去想要让他乖乖闭嘴,却一瞥眼看见他手上拿着的那张金灿灿的纸,赫然就是当年芳酩神君送给师父的那张符纸。
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我咬着牙齿从小和尚手里夺过那张符纸,催动法术从指尖幻化出墨来,在那符纸上写上了几个大字:狗屁不通。
我还记得当年芳酩神君写给师父这张神符的时候,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天上地下仅有一张啊!什么威力无穷无以匹敌啊!什么符纸代表我的心啊!结果呢,还不是毫无用处,害得师父败北,更害得我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写完以后我将那符纸一把塞给小和尚:“不是要烧吗,拿去烧掉。”
烧掉才解恨。
都说女人是善变的,不料女道士却也善变得很。小和尚已经打好了火折,堆好了树皮,正要将那符纸引上火,我抓了抓头皮,想到那毕竟是师父留给我的唯一东西,还是开口:“别烧,把符纸给我。”
想必是小和尚身上湿哒哒的难受,实在受不了我这么出尔反尔,还固执己见地要烧。我便上前一步打掉了他手里的火折。饶是出家人也怒了,瞪着眼睛看着我:“你吃错药了吧?”
道士以炼丹为职业目标的最高诉求,最忌讳别人说自己吃错药了。我当时就出离地愤怒:“你才吃错药了,你们全家都吃错药了。”说完就扑了过去。
可能是我实在太凶,反应过来的小和尚捏着符纸绕着桑树跑了好几圈。刚好雷阵雨应景儿地停了,小和尚就也嗖的一声跑出了树底下。我拔脚就追,堪堪一只脚迈出了桑树林子,才猛地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能出来了。
我刚试探地将另外一只脚迈出去,还来不及高兴就觉得自己手上被施了一股大力,回身就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那人的身上还有好闻的桑叶清香,我抬起头来正对上远桑皱着的眉头:“你要去哪里?”
我是真高兴了,抱着远桑的腰身,结结巴巴地说:“远桑远桑,我好像,好像能出这林子了。”
不知为何,他的脸突然变得有点白。他将我扯到身后,站在林子边缘催动法术,从他的衣袖中窜出无数纸条,硬生生将跑远了的小和尚拉了回来。
小和尚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妖……妖怪。”
远桑像是心情很不好,劈手从小和尚手里夺过符纸,拉着我的手:“回去了?”
我拽着他的手,脸上依旧挂着笑:“回去,回哪儿去?你没明白吗远桑,禁制无效了。我要去找师父啦!”
他回身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你就这么想出这林子?”
我忙不迭地点头,却见他甩了我的手,捏了个诀径自回去了,只丢下一句话:“你若是能出去你就出去。”
四 豆蔻难解相思味
丫真是邪了门了,我在林子边缘转来转去却再死活冲不出去,小和尚看着我面目狰狞,终究是回过神来哭着跑出了林子。我灰溜溜地回到大桑树下,抱着膝盖坐下。这事越想越委屈,竟然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
远桑站在我面前:“你不是能走吗,怎么还不走?”
我忍着心酸,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我又不是真傻,方才也就明白了。我的禁制是不是当年师父的那道符下的,符纸出去我就能出去,符纸出不去我也出不去!”
他白着脸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你就这么喜欢欺负我,都欺负了快一年了,还不够吗?”
他却扑过来,将我扣在地上吼我:“别哭啦!我说别哭啦!”
我吓得一噎,眼泪也咽了回去。抬头却看见他青白的脸,一双微挑的凤目微微地泛着潮红,这做派,该不是舍不得我吧?他却将头埋在我肩窝里:“对你来说才三百来天,但我把你搁心口上呵了三百年了,你怎么对我这般无情。”
他说这话,我有些听不懂。但脑海里却纷呈出来这三百来天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每一天我例行打输了以后,他从树上轻飘飘地晃下来在我脸上轻轻落下的吻;以及三百年前我第一次见他,他倚着树冠读诗,是那般的仙姿卓绝。
我不免有些心动,抚上他的脸颊:“你对我的心意我明白,也很是感激。先时我以为是你无赖惯了,后面便也有几分当真……”
他的眼睛顿时变得亮起来:“这不是说着耍的吧,那你待我如何?”
我愣了一下,犹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终究是出家人,这男女情爱的事儿,只能辜负你了。”
他的脸上失去笑意,站起身来将符纸丢在我胸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回来的,我给你就是,你又何苦说些话来逗我欢喜又让我伤心。”
我握着那符纸展开,不知为何上面沾惹了水迹,许是刚才淋着了雨,我便也不再在意。只是远桑靠着树干站着,一副苍白恍惚的样子,委实让我有些心疼。
我走过去,悄悄牵着他的袖子:“不若你跟我一起走,这天下之大,有的是你我未曾见过的好风景。”
他却回过头来,只冲我凄然一笑:“你竟不知道吗,我身为树精,原身的根生在这儿,哪里还去得了其他地方。”
我只觉得心里莫名升起一番羞愧,将符纸胡乱塞进衣襟,丢下一句“我会回来看你”就跑走了。小风迎面吹来,我禁不住就流了点眼泪,忧郁的心境让我觉得心口也湿哒哒的,跑步都觉得腿软。
我迫不得已在林子边站住脚步,擦干眼泪,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正准备继续出发的时候,看见远方一个小和尚牵着一个老和尚的衣袖,跟受了欺负的孩子一样,远远地指着我:“就是她!她就是妖怪的同伙!”
五 上阵父子兵
说起来,我平日里对和尚尼姑之流并无偏见。除却觉得他们用剃去头发来表示斩断尘世三千烦恼丝这一举动让我偶尔觉得有些过于浪漫天真形式化以外,再无别的不满。再说了,没头发,再好的头型都衬不出来。这委实不符合我个人的审美诉求。
我最讨厌向家长告状的熊孩子了,当即抛给他了一个鄙视的小眼神。而下一刻老和尚就捻动佛珠,凭空打过来一个金灿灿的印子来。我惊得倒提一口气,就地一滚,才算躲了过去。老和尚却惊讶地咦了一声,偏过头来对小和尚说:“她身上莫名有几分道家仙气,姑且先放过,你先带为师去看看那欺负你的妖怪。”
我最讨厌溺爱小孩的家长了!我刚站起来要抗议,却想起来我打不过这老和尚堪堪住了嘴。而下一刻更是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去找远桑?
我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股风一样地刮回桑树林,却遍寻不见远桑的身影。冷不丁看见树干上缺了几大块树皮,露出里面泛白的底色,正是小和尚刚才扒树皮生火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不觉得如何,这会儿却觉得心疼得很。小兔崽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也不知道远桑痛不痛。他居然还叫家长,他居然还好意思叫家长!
我抚着那树皮,却冷不丁发现在那伤口上有一处颜色与别的地方明显不同。我鬼使神差地摸出神符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身后却响起清幽的声音:“你又回来做什么?”
远桑?!
我忙拽着他的衣袖:“坏事儿了,刚才咱俩欺负那小孩儿找他爸算账来了。我目测你不是他对手,还是快找个地儿藏起来吧。”
他却摆出一副绝情模样:“你瞎说什么。和尚哪里来的儿子?”
我抓抓头发:“竟不是吗,他们的脑袋都一样亮。”我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重点,攀着他的肩膀,“先不忙着废话,找个地儿藏起来吧。”
他却不动,身板僵直,一双凤目也是冰冷:“清拂,你何必在乎我的死活?”
这是怎么话说的,我焦急地要蹦起来,却突然福至心灵,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你跟我藏起来,我便许你亲我,亲多少次都成。”
我本以为这是个极富诱惑力的条件,不想他却嗤笑一声,将袖子从我手中抽走:“那又如何,我亲你多少次你也不会感动,更不会想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最后还不是换来我一个人徒劳伤心。”他捏了个诀飞身到树冠上,晃悠悠摆出睡觉的姿势,连眼睛也闭上了:“你走吧,别再打扰我的清梦。”
我耐不住,也捏了个诀跳到树冠上,凑到他的脸上方,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彼时清风微微,气氛大好,我终究是横下心来,一低头亲了上去。他赫然睁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在我脸上刷得麻痒。我刚想抬起头来,说一句“这样可以了吧”,却被他揽住肩膀,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动弹不得。而那唇齿之间的气息,也渐渐变得灼热。
六 柳暗花明又一村
高空作业,谨慎小心。
这句话原是有道理的,可惜我一时忘情竟然将这句话抛到了脑后。直到两个人拥吻着从树冠上掉下来,我在坐起身前迷迷糊糊地想,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怎么就送上门去亲了他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下一刻就有一根小手指头伸到我面前:“你们!你们!”
原来是赶过来的大小和尚。
老和尚明显是见过世面的,说了句“徒儿捂好眼睛”金灿灿的一个法印就打了过来,来得又急又快。我还没反应过来,远桑就俯身过来抱着我。那法印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肩胛上,他闷哼一声,抱着我一连滚了好几个圈儿,冷汗也顿时从脑门上冒了出来。
我登时毛了,真欺负到家门口来了!正想站起身来,就被远桑按住,就势一滚,滚进桑树旁边一个低凹的土坡下。那里植物丛生,让人压根儿看不清下面所藏。更重要的是,这里早就被远桑布下过结界。
我捧着远桑的脸心疼得要命,他却勾出一个笑容,在我指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我缩回手指,反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抽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等心思?”
他眉间都沁出汗来,自个儿却笑得更加明媚:“小陌,我心里真的很开心,真的,从没有这样开心过。”
我抱着他的脖子,酸着鼻子说:“你傻呀。”
老和尚在外面却开始吆喝:“你们俩出不出来!这大桑树是那男的妖身吧,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句贱人,刚要站起身来就被远桑拽了下去。他的声音轻极了:“别犯傻,出去我们都玩完。在这候着,兴许你还能有条活路。”他笑着望着我,语气却像是嘱咐后事,“那符我已经给你了,你可收好了,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再不用绊在这儿了。”
我抱住他的脖颈:“我现在却觉得,陪你绊在这儿着实也很好,你别嫌弃我。”
他喘了喘粗气:“我忒不放心你,那符呢,拿出来让我瞅瞅,千万别丢了。”
我一边摸着衣襟一边说:“我哪里有那般不靠谱。”而瞬间手却僵住了,支支吾吾道,“方才,我把符贴你在身上了。不是说你现在,是那大桑树。”
远桑本就发白的脸这下白透了,噌的一声从坑中跳出来就向着桑树扑去。我亦惊呼着从坑里爬出来,正看见远桑的手指触上那符纸的边儿,而下一刻那金印就已经向他扑过去。
我目眦欲裂地喊了一声“远桑”,却听见一声破空的法术声,随即一片安静,似乎是来了大和尚的强敌。他见机不妙就抱着自己的娃撒丫子跑了,而我冲过去抱住远桑倒地的身体,正听见有一个声音欢乐地响起:“哎哟哟,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抬起头,只看见来人轻袍缓带,正是芳酩圣君。
而下一刻从他身后转出来一位娇滴滴的女子,瞬间让我定在原地。竟然是我的师傅,太慧真人。
七 镜中月水中花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一贯只穿道袍穿乌纱冠容颜冷冽的师傅,居然换了一身桃红长裙妆面娇柔。非但如此,她还伸出纤纤细指牵着芳酩神君的袍袖,眉目间是嗔怪的娇羞表情:“做什么多此一举,咱们可是私奔,寻了东西赶快走吧。”
这变化委实太大,惊得我一声“师傅”噎在嗓子眼里硬生生没喊出来。却看见芳酩神君听话地应了一声“是”,在四周巡视了一下,眼光定格在远桑手里,竟然上来要拿。不料远桑虽然晕厥过去了,手上却握得死紧,他拽了半天拽不脱。我只好轻轻地,没有底气地开口:“对不住,那符是我们的。”
芳酩神君着实是个沉不住气的神君,立马就蹦了起来:“如何是你们的,这是当年我送给慧慧的定情信物,不过是不小心在人间遗失了三百年而已。”
师父便也凑过来,打量了一下远桑昏迷的脸:“说起来,这人我竟是识得的。不就是三百年前那个跟我打过架的桑树精吗?”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粉拳挥在芳酩神君身上,“都赖你,骗我这符是个宝贝,害我揣了两百多年,最后当大招放了出来,却什么用都没有,只能灰溜溜跑了,丢死人了。”
芳酩神君大声呼冤:“那是情符啊,哪里是用来打架的。那个时候你古板得很,也不开窍,我不送点东西表示表示,你如何能明白我的心意。”
师父跟他啰啰唆唆一大堆,竟然半句话都不跟我说。我伤透了心,小小声地唤:“师傅,你没认出我来吗,我是清拂啊!”
二人这才听见我的声音,尤其是师父,她诧异地盯了我半天:“小妹妹,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
倒是芳酩神君盯着我半晌,突然一拍脑袋:“清拂,情符! 慧慧,这小妹妹就是这张情符化的,因为跟了你两百年,才认你为师的!”他啧啧称奇,“了不得啊了不得,想必是当年这张情符正好打在这千年灵树上,三百年来滋养着你,才让你也修成了精怪。”
我登时有如五雷轰顶。
我竟然是精怪,我竟然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冠。竟然还一直以出家人的行为准则约束着自己,还特傲娇地跟远桑说什么我终究是出家人,这男女情爱的事儿,只能辜负你了。
真是让人想想就羞愧欲死。芳酩神君便也同情地望着远桑和我:“想必他起初不告诉你,也是怕刺伤你的这点微薄的自尊。待你真要走,他又不屑于用真相把你留下来了。”
我心中感慨万千,却看见师父脸上拧巴出微妙的表情。她拽着师公的衣襟,叨叨说:“咱们还是快走吧,本是想私奔顺道取了当年的定情信物。不想这定情信物自己成了精还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就浑身不自在。”
芳酩神君却是好脾气,乐呵呵地对我说:“小妹妹,让我看看你的原身有没有什么破损,帮你修复一下,也好让你和你的情郎天长地久。”
远桑这会儿却是听话得很,我顺顺利利地从他手中把情符取出,展开却连自己都是一愣。只看见在原有的金灿灿的底色上,四个墨色淋漓的大字:“狗屁不通!”
啊啊啊,那是我自己的原身啊!
八 陌上花开缓缓归
师父和师公走了三个时辰后,远桑才在月色中幽幽醒来。我在他面前坐得肃穆,露出一副忧伤的表情:“你竟然骗我,天天逗我玩很有趣吗?”
他一怔,却脱口而出一句没关联的:“你没事就好。”
接不上话茬我有些愤怒,凑过去握着他的肩膀:“我说你骗我,你就不想给我个解释吗?我都知道我就是那个符精了,所以说……”
他闭上好看的眼睛:“所以说,看见你没事,我就心安了。你就是再离开,我也毫无怨言。”
我怔怔地望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扑在他怀里:“你就是个傻子吗?你没听出来我说这话是要永远陪着你?”
清风吹起,桑林中响起一阵美妙的沙沙声。他握着我的肩膀,半晌轻咽出声:“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好在你也终究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