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宇而安
爱上的他似乎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唉……我大哥是凤君,陛下是我亲嫂子,好歹我算是个皇亲国戚,该赞他一句不畏权贵,还是恨他不解风情呢……
下官有礼 (作为《老爷有喜》的番外,我也是有节操的啊!)我不想隐忍,不想被剩,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空荡的朝堂上裴若兰蹲在墙角,默默的掬了一把老泪.
我与易道临的感情算不上好,但大抵还算有缘
崇光元年,开科取士,我投籍女官署,一并参加了那年的女子会试。我是那年女官殿试的状元,他是那年殿试的探花,而我大哥,是鼎鼎有名的奸臣。
他那时与我大哥便不对盘,连带着也没怎么给我好脸色,恐怕觉得我是靠着大哥的关系才当上了状元。后来,我大哥成了权倾朝野的丞相,他是铮铮铁骨的忠臣,这距离,就越发远了。
崇光五年的时候,他回了帝都,那时我在女官署做事,在宫里与他冤家路窄,我浅浅一笑问他道:“易大人,可还记得裴若兰?”
他一挥袖,冷哼一声:“当年便是你将我推入池中。”
这事我着实冤枉。崇光元年的琼林宴人太多,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撞了我一下,害得我踉跄两步,又把他撞入了太清池中,落为满朝笑柄。他据说也是因此才选择外放,在边城做了五年官。
说他是君子,却如此记恨,真真让人内伤得很。若他记爱也能这般长久,我好歹欣慰一些。
同是崇光五年,我大哥被立为凤君,与女皇结成连理,崇光六年,夏至将至之时,我又添了两个外甥,龙凤双生,乃大吉之兆,举国欢腾。他便趁此机会上书皇帝,请开恩科取士。陛下思索片刻,便道:“甚好,此事便交由易卿家和裴学士负责了。”
他漆黑清亮的眸光向我转来,我望着他点头一笑。
依稀听到他冷哼一声……
唉……我大哥是凤君,陛下是我亲嫂子,好歹我算是个皇亲国戚,该赞他一句不畏权贵,还是恨他不解风情呢……
那一年秋天,各郡学子赴京赶考,太学府安置不下,我便与他一起在郊外寻了个清净之处,租下一处大宅子,供考生住宿。
一路上他没怎么同我说话,或者说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我也没有多难过,只是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回宫时,路上忽地下起大雨,我们便让轿夫把轿子抬到附近的茶寮避雨。
我点了壶简单的香片,三样茶点,与他相对而坐,听着茶寮外风雨飘摇,闻着袅袅悠悠的茶香,再抬眼看看对面清隽俊雅又带着三分别扭的人,不觉心情大好。
他终是忍不住了,转过头来看我,微皱着眉说:“你笑什么?”
我笑道:“我时时在笑,却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我面上扫过,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又转过脸去看帘外风雨。
我斟了杯茶给他,说:“易大人似乎很不喜欢下官?”
他目不转睛看着帘外。“裴学士言重了。”
我抿唇一笑,望着他的侧脸微微笑道:“易大人难道是瞧不起女子吗?”
他听了这话可装不了漠然了,因为当今陛下也是女子。
他回头正视我,肃然道:“裴学士慎言。”
“讨厌一个人,总归是要有个理由的吧?”我笑吟吟望着他,“易大人不妨直言,下官若有言行失当之处,也该改之。”
易道临举杯饮茶,掩饰性地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帘。
“或者说,易大人还记恨下官当年失手将您推入太清池,污了大人英名?”
他脸色一僵。
如果真让我言中,那也太不幸了……
我裴若兰,竟然喜欢上这么一个心胸狭窄小心眼的男人,情何以堪啊……
我笑笑道:“如此,下官再给大人陪个不是吧。”说着站起身,对他行了个礼,他尴尬地别过脸,清咳两声道:“裴学士多心了,本官并非在意当年之事。”
话自然是如此说了。
我复又坐下,悠悠道:“当年啊……是啊,挺久了,已经过去五年了。如此算来,易大人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年纪如此之轻便官至一品,比我大哥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过奖了。”
我继续道:“但二十有二,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纪,易大人如今业已立,不知为何还未成家?”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似乎不愿意多言。
我只好讪讪住了嘴,心中又是一阵失落。
雨停之后,我与他回了宫,见了陛下汇报事宜。
我那大哥皇嫂正脑仁发疼地围着两个孩子打转,对付奸臣奸商游刃有余的两夫妇对上两个牙齿都没长出来的奶娃娃却束手无策。
我和易道临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问道:“可是肚子饿了?”
皇嫂苦着脸道:“没饿没拉,谁知道他哭什么呢?哥哥一哭,妹妹也哭了。”
小孩子真是不可理喻。
我上前两步,低头看着摇篮里的双生兄妹,白嫩粉红,仿佛在面粉堆里打过滚的糯米团子,只是哭得脸上红彤彤的,让人心疼得紧。
我抱起哥哥熙儿,他打了个嗝,抽了抽鼻子睁开眼看我,然后蓄势又要哭,我把他抬高了一些,他又止住了哭声,片刻之后又要哭……
玩举高高就不哭了吧。
这宫里再大再美,他的天下也就是一个小小的摇篮,终究是会无聊寂寞的吧。
我抱着他玩举高高,他终于破涕为笑,花瓣似的双唇吐着泡泡,咯咯直笑。妹妹悦儿在摇篮里挥舞着手脚,肥肥嫩嫩的手腕上戴着银铃铛叮叮直响。
大哥抱起悦儿,依着我的样子逗她玩,皇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委屈地说:“我也要抱……”
我把熙儿交还给她,一回头,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幻觉……
易道临怎么会笑呢……
从崇德宫离开,我问易道临道:“易大人喜欢小孩?”
他含糊道:“还好。”
每回与他说话,我都有种掐死他再一头撞死在树上的冲动。
路过太清池的时候,我下意识拉住他的袖子,他反射性地一抽,我有些受伤地望着他说:“当年便是在这里推了你下去,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尴尬地说:“我……我知道了……”。
我上前一步,道:“不……”话未说完,脚下青苔一滑,人便落入了池中。
秋天的池水冰冷极了,自口鼻灌入,让我眼前发黑。一双手自我腋下穿过,将我紧紧抱住,托了上去。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那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把我拖上岸。
他的手自我膝弯穿过,将我打横抱起,估计是往太医院的方向跑。
这梦我是做过许多次了,也不知是往日的梦太真实,还是今日的真实太虚幻了。我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冷得直哆嗦,寒意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来,载浮载沉中,只有他的胸膛温暖踏实,胸腔内有力的心跳声透过湿冷的衣衫,传递到我的左心口。我紧紧抓着他的前襟,靠在他胸口汲取温度,直到后背触到了床板才咳了几声,悠悠醒来。
他的长发湿透了,贴在衣服上,黑亮地滴着水珠,衣服被水染成了深色,脚下一滩水迹慢慢扩散开来。我有五年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了,还有从未见过的,因我而起的担忧,让我仿佛落进了温水之中,驱散了寒意,荡漾了一番。
太医闻讯赶来,给我们二人稍看了一番,开了些祛风寒的姜汤,要笑不笑地说:“喝点姜汤便好……”
他水色的薄唇紧抿,冷冷哼了一声。
我从床上坐起,靠在床边抬眼看他,他站在那里,也冷眼望着我。
终于,我忍不住了,咬着唇抽着肩膀,低低笑了起来。
他冷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止住了笑,望着他说:“我也掉了一回池子,你还没消气吗?”
他下意识地拂袖,却因为袖子湿透而显得有几分滑稽,他尴尬地别过脸道:“真是胡闹。”
我望着他的侧脸,心头也在滴水……都说滴水可穿石,他这块顽石,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滴穿?
“易大人。”我低声说,“多谢相救了。”
他轻哼一声,不回答。
我说:“不如若兰以身相许吧。”
他僵了一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伏在床上笑了起来,笑得直喘气,许久之后,终于笑不出来了。
那之后,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可惜,我舍命一搏,什么都没得到,还把娘亲留给我的玉佩掉池子里了。那池子的水是活的,一冲就出了宫外,打捞也捞不着了。
赔了玉佩又折兵啊……。
第 2 章
恩科过后,我终于也有了自己的门生,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同了,那些人俨然将我当成了朝中的老人,加上大哥凤君的身份摆在那儿,越来越多人向我提亲。我掐指一数,才发现,我竟然也已经十九了……在帝都,已经算得上老姑娘了。
那年除夕,我进宫随大哥皇嫂一起过。熙儿悦儿已经会走路会喊娘会喊爹了,白白胖胖的身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让人看着都替他心惊。皇嫂总心疼他们摔伤碰伤,大哥便说了,多摔几回知道疼了,才懂得怎么走路。
年夜饭,围炉夜话,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其乐融融,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多余了,果然,大哥也想我快点嫁出去。
“笙儿过年就二十了,说亲的人那么多,一个看得上眼的都没有?”大哥笑着问我。
我淡笑着摇摇头。
皇嫂捏着熙儿的小手逗弄着,抬头看我,笑道:“看上谁不妨直说,我给你指婚,我就不信朝中有哪个男子不喜欢你,尽早成亲了,明年今日便有个表弟表妹和熙儿他们玩了。”
可是总有人不一样的。那人啊……威武不能屈,真不想娶的话,定会抗旨,到时候他没意思,我也没面子,各自伤感情。
我摇头笑道:“没有喜欢的。”
喝得微醺,步出中庭吹风,忽觉肩上一沉,大哥来到我身后,为我披上了裘衣。
“你说谎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笙儿,你有了喜欢的人。”
我笼了下前襟,垂下眸。“哥,他不喜欢我。”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大哥摇了摇头,“就算那人真的现在不喜欢你,那也只是尚未发现你的好。笙儿你自入朝为官,性子越来越内敛谨慎,不曾有过半步行差踏错,为官之道,这自然无错,但是感情之事,不同官场,需要的不是谨慎,而是勇气。”
我低头苦笑:“我与哥哥不同……”
大哥深爱陛下,我一直知道,在很小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哪怕陛下怕他、恨他,他都要定了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半是强硬,半是柔情。我却为他觉得渺茫,地位的差距,感情的疏远,而他不但最终得到了她的回应,还独占了她所有的感情。
可是对易道临,他不屈于强硬,更看不见我的柔情……
哥哥握住了掌心的红豆,易道临,却是我握不住的一缕春风。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要让自己终生后悔。”大哥语重心长地说。
试试吗……
夜里大哥留我在宫中住,我说:“不了,我还是回去吧。”
到我这个年纪,看人恩爱只会徒增惆怅了。
恩科过后,我另外在外面置了宅子,说巧不巧,便在易府对面,可惜门扉各自紧闭,也没能见上几面。
冬夜极冷,还飘着一点小雪,家家户户都闭门团聚,门窗缝隙里透出暖色的光,看得孤单的人啊……心里越发寒冷。
我索性自暴自弃,弃了马车徒步回来。若是没有弃马车徒步,或许我还不会遇上他。
我看着前方的背影,笑道:“易大人,好巧。”
那身影顿了一下,转头朝我看来。
为了讨个吉祥喜气,我穿了红白二色相间的狐裘,他却仍是深色的长袍,一点喜气也没有。
我上前两步问道:“易大人怎么没在家?”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食物,笑道,“自己出来打酒?”
他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他的眼睛,我脑海中忽然闪过大哥的话,脱口而出道:“能不能请我喝一杯。”
他一定是醉了,竟然说:“好。”
我愣了一下,他便越到了我前头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府上,没看到下人,他说都回去过年了。他让别人团圆了,自己却是形单影只,连年夜饭都没得吃。
我问道:“你的家人呢?”
他说:“我没有家人。”
他父母双亡,这是有记录的,我本知道,但父母之外的亲人,一个也没有,却是出乎意料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还比他多一个疼我至深的哥哥。
他烫了酒,我说:“有酒无菜易醉。”
他又给我看了几样冷盘。
我摇头道:“厨房在哪里?”
他府上的菜倒是还有一些,我随意炒了五盘,荤素搭配,头也不抬地说:“你先端去桌上。”
没见他动作,我以为人走了,回过头去,却看到他站在门边,神色恍惚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笑着招招手说:“大人,回魂了。”
他眼神一动,勾了勾唇角,终于有了反应。
我们便就着五样菜下酒,相对坐着,彼此无言。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对上我话更是少,我跟他说话总有种同归于尽的冲动,这么好的夜里,还是不说话吧……
几杯酒下肚,手脚终于暖了起来。
我的酒量堪堪二两,他的酒量不知如何,竟然打了两斤。我抬头看他,借着烛光看,他白皙的俊脸已染上了醉意,漆黑的眸子因着这醉意泛起了微润的水光。
真是勾人……引人犯罪啊……
我强拉回了心神,低着头,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
他真是醉了,否则怎么会关心我。
我笑了笑说:“我晚上,刚从宫里出来,跟大哥皇嫂吃过年夜饭。”
他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在听。
我咬了下唇,说:“他们在我张罗婚事。”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嘛,恭喜了。”
这酒真是烧心窝子啊,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若成亲,最不想要的,便是他的祝福。
我咳了两声,放下杯子,逃也似的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发现雪已经停了,没有风,只有一弯清冷的月斜斜挂在树梢,像被白雪擦拭过那般清亮,让我想起他的双眸。
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泪,笑着说:“以后就不用一个人过年了。易大人,不如也早点把婚事定了吧,省得耽误了帝都多少女子的年华。”
他说:“我已定了亲。”
诶诶诶……
他买的一定是劣质的酒,烧得我五脏六腑一起痛啊……
“怎么没见过呢?”
他说:“是我师父的女儿,我的师妹,早已定过亲了,这些年忙着朝里的事,耽误了她。过年她也十七了,大概开春就接她来帝都。”
我笑着说:“易大人得志不忘糟糠妻,愧煞帝都官家子了。”
他沉默不语。
我深呼吸着,调整心跳。
本拟,今晚借着酒意试探他的心意,如今试探出来了,我倒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夺人所爱,强人所难,这种事我到底做不来……
罢了,有缘无分。
我捏紧了拳头,转回身,对着他笑道:“如此,恭喜了,记得到时候请我吃喜酒……先、先敬你一杯……”
他沉默着喝下一杯,接着一杯。
许久之后,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我:“……对吗?”
我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什么对吗?”
他说:“没什么。”又说,“你醉了。”
明明他喝的比我多,却是我先醉了。
“我送你回去吧。”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不太好。虽然陈国民风开放,但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呵呵……他若抛弃糟糠,那便不是我爱的易道临了。可他若不抛弃她,那纵然是我爱的,却也不是我要得起的。
你说这天边的月,是圆圆挂在天上好,还是弯弯地缺了一角,但至少能捧在手心好……
其实,圆也好,缺也好,都只会挂在天上,不会落在我的掌心。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只是如此而已。
我的步子有些蹒跚,雪后地滑,险些摔倒,他忙伸手扶住我,说:“小心。”
掌心是热的,呼出来的气息也是热的,心却是冰冷冰冷的。
我真想眼睛一闭就死在他怀里算了……
但最多就是借着酒胆,最后抱一次他罢了。他怀里那清冽的气息,不是我迷恋得起的毒。
早知道他已有青梅竹马的妻子,我又何苦蹉跎这么多年的光阴。从我十三岁遇见他,到如今十九岁了……
到了门口,我抽回手,转过身对他一稽首,笑着说:“就送到这里可以了,多谢易大人的招待。”
他目光沉沉看了我片刻,直到下人来接我,他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也带走了他留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与迷思。
第 3 章
那年春天,他告了一个月的假回去,也没有说原因,但我自是知道的。
大哥皇嫂又旧事重提,说要给我指门亲事,我仔细想了想,便也答应了,大哥问起我心中那人,我便说他已成亲。大哥便也不再提起他,挑挑拣拣了一些对象,让我试着相处看看。
我跟着那些男人或者听曲子,或者踏青,或者吟诗作赋……
总找不到与他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仿佛就算周围再喧哗,我也能听到他的呼吸,我的心跳。
我想,我终究是不愿意将就的。
与其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过年,不如自己一个人。
我对大哥说:“不着急,慢慢来,缘分之事,不可强求。”
他看着我,只有叹气。
春末的时候,易道临回了帝都,却没有带他的师妹回来,一日下朝后我忍不住好奇问他,他道:“故土难离,她本是淳朴的人,不喜欢帝都的喧闹。”
我讪讪笑道:“是嘛……”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希望他那小师妹另结新欢抛弃他。可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他一表人才,官居一品,哪个姑娘舍得不要他。
他又问我道:“你何时成亲?”
我笑道:“先前看的那人我发现合不来,另外再相处几个看看,可能年底吧。”
如此这般,一年又一年的年底过去,我始终一个人过年。他再问起时,我便说,不希望有人因为我是裴铮的妹妹而娶我,他也不再多问了。
而他,每年过年都会离开帝都七天,大概是回去陪他的妻子。
聚少离多,也难为他了。
便如先前那句话所说,我和易道临的感情算不上好,但大抵还算有缘。当不成夫妻,但好歹算是同僚和邻居。他对我态度稍好了一些,偶尔也能喝上一杯茶酒,谈论一下朝政时事。他见识非凡,我总能学到许多。
我想,好歹也算有了一点进步,他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但也仅此而已了。对我而言,能常常看到他便已足够。
我那两个小外甥渐渐大了,大哥给他们找太傅,自然而然地找上了易道临,然后便是我。论学识,我虽不及他,却也是女状元出身,而且两个孩子跟我亲近,他教训不听,我温言几句,劝他息怒,再劝孩子们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他唱黑脸我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回头朝他眨眨眼,一笑。他勾了勾唇角,别过脸去,眼底却闪过笑意。
从宫里回家的时候,我笑着说:“我一直忘了问,你也该有孩子了吧?多大年纪了?”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笑容僵住,说:“时候未到吧,多拜拜求子观音。”
他沉默不语。
唉……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却也不是我能过问的事了。
他只是没有子嗣而已,我却连夫婿都还没有。
等有一天,我恍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年龄已经过了三字头。
悦儿长大了,与我一般身量,俏生生地问我:“姑姑,为什么你不嫁人?”
我说:“没有想嫁的人。”
她奇怪地问:“姑姑不喜欢易先生吗?”
我恍惚了片刻,才微笑答道:“我们只是同僚而已。”
我只能这么骗她,骗满朝文武,甚至骗自己。
她虽已及笄,知书达理,但感情之事,却无法简单地言传身教,只有遇上了才会明白了。
我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注定了孤单一人。
后半生呐……我就习惯了这种孤单。
著书立说,编修史册,每日上朝做事,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打发了。偶尔约上几个同僚饮酒作诗,依稀回到了太学府的时候,只不过那时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说起话来天南地北,或者说,不知天高地厚……
崇光二十九年,大哥过世,皇嫂多日不朝,心死如灯灭。
第二年,皇嫂就传位于太子刘熙,改年号元徵。元徵二年的一天,她忽地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易道临?”
我只当自己瞒得很好,却不想终究被她看破。
我说:“好像很久以前喜欢过,不太记得了。”
“他是个好人。”她说。
他自然是个好人,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我想起崇光二十五年,梅花开第一枝的那个早晨,我与他隔着两臂的距离在雪地里缓缓行着,他忽然侧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裴学士,我着人自家乡送来的一坛酒便要开封了,今年除夕你可有空闲,与我同酌?”
恍惚想来,那是相识二十多年来,他第二次邀请我。我的目光自他黑白分明的双眸,移到他微霜的鬓角,含笑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他的位置便空了,永远地少了一人。
太医说,积劳成疾,沉疴难治。
我随着众多同僚一起去吊唁他,只看到黑沉沉的棺木,仿佛压在我的心头。万人送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之一。自有人送他的灵柩回乡,我与他,认真算来也不过泛泛之交。
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是在那扇紧闭的门扉前驻足了一夜,依稀他开了门,高高地站着,一双眼睛如雪洗后的天空,明亮,而遥不可攀,那样俯视着我,问,裴学士所为何来?
易大人,我是来赴你的约。
其实那之前的每一年,我也都是一个人过除夕,但那一年,似乎特别的冷,酒怎么烫都不热,最后我都洒在了庭前,笑着说:“易大人,同僚,你酒量好,替我喝了吧。”
他曾说过,在他的家乡,长辈会在孩童出世那日埋下一坛酒。若是女儿,便在出嫁那日开封,称为女儿红。若是儿子,便称为状元红。
他留给我的那坛,家丁说,叫做花雕。
花雕者,花之凋也。
皇嫂说:“你若想他,就去拜祭他吧,裴铮已走,我怕是也不能陪你多久了。”
她心已死,终究没能熬过那年冬天。人死如归时,那是她自大哥离世后唯一快乐的时候,眼中重现了生机与爱恋。
她说:“我很想他……”
那个冬天之后,四四方方的桌子,就怎么都坐不满人了。
她与我大哥合葬在皇陵,丧事办完之后,我就收拾了行李,去了他的故乡。
因为,我也很想他……
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村落,依山傍水,不染尘埃。东风解冻,蓬头稚子在河边钓鱼,早春的花发了一两枝,立在枝头,在春风中瑟瑟发抖,添了几分寒俏。
我朝那童子问:“请问易道临先生家在哪里?”
他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忽地一条鱼上了钩,他开心地放进鱼篓里,才对我说道:“易先生没有家,你是来扫墓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热情的男孩哼着歌,领着我上了小山,指着土丘说:“这是易先生的墓。”
比我想象的……凄凉了许多。
坟前新长了几株花草,我拔了起来,整理干净,然后立在他坟前,细细看着墓碑上的字。
那是他的字迹,清隽奇崛,一如其人。
都说见字如见人,但终究是不如亲眼见其人的。
原来他早已在生前就为自己立好了墓碑。这是什么样一人啊……
我失笑了,摇摇头,取出带来的酒,为他满上,为自己满上,说:“易大人,同僚,下官先干为敬了。”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眯着眼打量我,疑惑问道:“你是……”
我站起身,对他行了个礼,答道:“我是易大人的同僚,途经此地,前来拜祭。”
他恍然点点头,热情笑道:“易大人的同僚,那也是个好官了。”
我讪讪一笑,不知如何作答,只问道:“不知易大人的家人现如今住在哪里?”
他愣了一下,说:“易大人没有家人啊。”
“他的妻子呢?我是说,他不是有个妻子吗?听说是他的师妹。”
老人家笑道:“易大人没有说过吗,小茹早就改嫁了。”
小茹,想来是他师妹的名字。
我愣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老人家算了算,说,“大概是崇光七年春天吧……”
那年春天,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回来,说是成亲。
老人家引了我去他的小茅屋里坐了片刻,那茅屋就在山脚下。
“其实那件事,没多少人知道,易大人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件事也没有瞒着我。”他佝偻着身子,叹了口气,“是易大人要退婚。易大人父母早亡,小茹他爹对他有养育之恩,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在小茹爹心里早将他当成了未来女婿。易大人却说与小茹只是兄妹之情,小茹他爹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只当他想攀高枝,气得将易大人打了一顿,自己又大病了一场。易大人同我说,心里有了其他人,娶小茹,对小茹不公平。”
“小茹没什么主见,也不怨易大人,或许孩子之间真没有私情。小茹他爹也是个臭脾气,要易大人发誓,退婚可以,他终生不能再娶,否则有背信义,必丧妻绝后。”。
我抽了口凉气,“这誓言真毒。他真发了?”
“嗯。”老人家点了点头,“小茹那时已经十七岁了,不小了,易大人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不久后小茹就嫁给邻村的绸缎庄老板了,用那些钱做了生意,过得也算富足。易大人一直照顾他们,这些年来,也一直没有听到他娶妻的消息。”
我沉默了许久,干笑道:“他傻呗……”
“是傻。”老人家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便是在我这里养伤。我问了他,是不是喜欢上什么公主郡主。其实我知道的,他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人,当官这么多年,依旧清贫。他说,他喜欢的人心中无他,已与旁人有了婚约。其实,什么爱不爱的,书读多了傻了,我们庄稼人,不都是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什么兄妹之情,什么男女之情,哪里有这么复杂。”
我咬着唇说:“他傻呗……”
“他是傻,但终究是个好官。小茹他爹临死前总算是原谅他了,也服了。他的灵柩送回来,葬的地方,就是他们族里的坟地。那片地方,现在都是我在守墓。”老人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看到你刚刚拔了一些花草。”
“坟上长了杂草,所以我……”
“不是杂草。”他说,“他喜欢兰花,他说过,要在他坟前种上兰花草。那是我帮他种下的。墓碑是崇光二十四年的腊月,他便写好留下的。那时他已病得不轻,大概知道时日无多了。我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我嗓子眼发紧,怔怔看着他。
他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起身进了屋,边走边说:“他还有些遗物,我拿给你看看……”
只是一些细碎的东西。
他为官二十年,两袖清风,所有的遗物,甚至装不满一个小木盒。
只是一些印章、字画。
我拈起一枚玉佩,色泽不好,不值几个钱,上面雕着一朵兰花。
“你认得这物?”
我自然认得。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当年我以为遗落在太清池里了。
我放了回去,说:“应该是易大人的随身之物,还是埋在他的墓前吧。”
老人家点头说:“也好,也好。大人真的很喜欢兰花啊……”
我笑着说:“是啊。”
我帮他在坟前挖了个小坑,将那木盒埋进去,指尖划过墓碑上他的名字。
冰冷。
直到我临去之时,老人才问我:“对了,还不知道大人的名字。”
我勾了勾唇角,说:“我姓裴,名笙,字若兰。”
当年帝都,我笑着问他:“易大人,可还记得裴若兰?”
他拂袖冷然道:“当年便是你将我推入池中。”
如此,万劫不复。
或许我不该如此喜欢他,纠缠他,倒成了他摆脱不了的劫数。
依稀记得崇光元年,我方及笄,在太学府很有些嚣张气焰,在大门口写上一下阕——明月何时照我还。
三天后,一青衣少年挥毫落笔——春风又绿江南岸。
一字绿,春满乾坤。
那时他浅衣长袖,君子如玉如竹,一双清亮漆黑的眸子堪堪向我望来,眉飞入鬓,眸含浅笑,我心口怦然,忍不住调戏了一句:“易兄真真色如春晓。”
他脸色一变,拂袖而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呐……
如今,春风又绿江南岸了。
我的指尖在墓碑上流连,落在“明月”之上。
——易大人,明月何时,能将你带回我的身边……
眼泪到这时,方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