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一束光。
在乡村的夜晚,这束带着奇迹的光,让黑暗生动起来,让贫穷富有起来,让寂寞欢腾起来。
等一等,天还没有黑,夕阳还没有收起光线的织布机,让我们先说说放映之前的事情。首先是两个放映员出场了。放映机在自行车后座上,胶片在车梁下吊着的帆布袋里。他们俩衣着整洁,神采飞扬,红里透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热情几分傲慢。对于大人来说,这是一份吃香喝辣的职业,村干部将借此机会来一顿正大光明的公款吃喝。孩子们不关心这些,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是英雄,是神奇的信使。孩子们跟在放映员后面不停地问,今晚放什么片子?放映员在孩子们面前不摆架子,干干脆脆地告诉他们片名。有些孩子急不可待地回去了,他们要催大人早点儿做饭,早点儿吃了来占着前面的位置。有些孩子好奇心重,不着急回去吃饭,他们要看放映员埋好两根竹竿,将银幕缓缓拉上。村干部催着放映员洗手吃饭了,他们还在看着空空的银幕,猜想着那束光投射在上面将会出现什么。
有电影的夜晚,孩子们吃饭是潦草的。最怕的是发电机突然响起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丢下碗筷,搬个凳子就跑了,嘴角上粘着的饭粒、鼻子上粘着的玉米渣都顾不上擦一下。
银幕前的人越来越多了,放映员和村干部打着饱嗝出来了,电影开始放映了!
是的,电影是一束光。当它投射到银幕上时,世界也就投射到了银幕上。人们从电影上知道了村庄之外的另一些村庄,国家之外的另一些国家。在另一些村庄里,人们劳作之余可以喝咖啡而不是喝水;在另一些国家,人们庆贺胜利时就在大街上接吻。当然,人们也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比自己生活得更差的地方,有些地方还有奴隶,有些地方战火不断。
人们全神贯注于银幕,忘了白天曾经和邻居为了一只鸡而大吵大骂,忘了家里的粮食可能支不到第二天晚上。电影,将人们带到了一个梦里。
孩子们更专注于对情节的猜测。看到头戴贝雷帽、手夹香烟的女人,他们就嚷起来:“特务!”果然那个女人很快化装成了特务。紧张的音乐响起,树木一动不动,他们立刻断定“鬼子来了”!果然,随着几把刺刀闪现,日本兵猫着腰走向了八路军躲藏的柴垛……
在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叫小柿子的好奇心最重,他总想弄明白电影是怎么做成的。看一会儿电影,他就扭头朝放映机看去,他不明白那束光和胶片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束光就能带来一个故事。这些故事让他欢笑,让他流泪,让他对村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有一天晚上,电影散了,小柿子没有回家,和几个小伙伴模仿着电影里的故事,玩打土匪的游戏。他拿着木头枪,走进树丛,搜查“土匪”。没走几步,就看到两个抱着接吻的人,男的是村里的欧亚,女的是葡萄,他的大姐。他悄悄退了出来。
就在小柿子回到路上时,看到他的父母拿着棍棒过来了。
父母看到小柿子,问他:“看到大姐葡萄没有?看到欧亚没有?”
小柿子摇摇头。小柿子从电影里知道,要是一男一女愿意在一块儿,一定是他们互相喜欢了。电影里,如果男的是坏人,他抱着女的,女的一定会打他,叫喊。大姐葡萄没有打欧亚,一定是喜欢欧亚的。他不愿意出卖他们。
又一天晚上,他去小河边捉萤火虫,听见一个女的在哭。他走过去一看,是大姐葡萄。葡萄不哭了,站起来,将一根绳子甩到了树杈上,踮起脚,打了一个扣儿。小柿子赶忙扑向葡萄。
小柿子说:“大姐,你可以叫欧亚带你走啊,走得远远的。”
小柿子又说:“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家里不同意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就可以去远方。”
葡萄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葡萄说:“小弟,你真聪明。”
多年以后,上高中的小柿子正为一笔学费发愁时,葡萄和欧亚带着孩子来了,葡萄给了小柿子一笔钱,对孩子说:“你喜欢看电影,叫小舅带你去吧。”小柿子对孩子说:“走,小舅带你去看电影。”
后来,小柿子进了电影学院,有机会了解电影制作的一些程序。
“电影是什么?”几乎每一位老师都在首次开讲时进行这样的设问,然后从所授专业的角度给出大同小异的答案。
电影是什么呢?
窗帘拉上,书写板上方垂下了银幕,教室进入了黑暗。
电影是一束光。小柿子在心里说。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