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我表婶对我说,她看见我表叔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表叔,往后五十年,这喜欢都没减去一分,表婶说,一个女人嫁给啥样的男人,是天注定的。
沉默一会儿,表婶叹息一般地说,其实你表叔也喜欢我。
要不他能那样对我笑?
咋样对你笑?
牙齿那么白!眼睛那么亮!一个心思地看着我!
我表婶就这样对表叔一见钟情。
表叔呢?当他得知这个对母亲殷勤备至的女子就是母亲为他挑选的未来媳妇时,他急了,怒了,气了,他反抗,他即刻返回部队,两年都不回家。两年,他以为自己扭转了局面,但是,当看见老母亲带着那姑娘找到远在新疆的部队,才知道自己的细胳膊拗不过强硬的母亲。
你和部队队长的女人自由恋爱啦?老母亲大声嚷嚷,首长的女儿咋能不讲道理呢?咋能仗着自己当官的爹欺压老百姓的闺女呢?
几句话,就让我那可怜的表叔复员了。
表叔即刻恢复了农民身份。
重新挑起扁担,上岭,下河。表叔沉默得像他的影子。他的目光不和任何人对接,他挺直着腰来去,仿佛空气都无法亲近他的身体。
母亲看中的姑娘娶进了门,表叔和没说过一句话的表婶拜天地。婚礼的气氛热烈,却又怪异,所有的热情遇上表叔的冷脸,都变潮湿了,试图解读表叔的目光穿不过他的脸皮,没人看见他的心。他不对生活作一句点评,表叔的沉默又使看他的人心生同情,觉得他是委屈的,他是可以留在部队的吧?他是可以不当农民的吧?他还可以娶部队首长的女儿?可如今,咳!咳!
即便我,也遗憾,表叔不再去新疆,我也不再吃得到那么甜的紫葡萄干、无花果干,那些包装精美、内容神秘的礼物带给我的惊喜也将不再,我对着天空吹一个泡泡,看着那个泡泡破裂消散,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破灭,不由心生伤感。
现在,即便我的表叔是农民了,他也和周围的芸芸众生自然区分,他见过大世面的气质,连他的沉默,也似乎格外有力量,他娶的媳妇美,贤惠,但她没念过几天书,她还是不能和部队首长的女儿比吗?
他的老妈,真是糊涂呀。
我表奶在二十年后离世时总结表叔的婚姻,她说,你们当初都怨我糊涂,做了糊涂事,你们看我为我儿子挑了一个多好的贤惠媳妇,部队首长的女子,不行的!我表奶的逻辑是,男人有福就是有个一心待他好的女人。她给表叔找了一个能一生待他好的女人,准没错。
还是说表婶吧,哪怕爱表叔爱得委屈,表婶却说,表叔是她的命,一个人,要听命。表婶从不灰心,她心劲十足地相信,表叔已经是她的人了,表叔的身与心,迟早也是她的。急啥?不急。
表叔伺候地里的庄稼,格外尽心用力,茄子几行、辣椒几行、豆角一块,大葱几列,列队成行的庄稼阵,挂紫披红,绿意深浓,仿佛精神气十足的兵阵,随时可以正步前进,能放出嘹亮的呐喊。表叔只有在看他侍弄的那些庄稼时,目光里盛满无限深情。
表叔在庄稼地里,表婶早早提一个竹篮来,竹篮里是葱油的煎饼,一碟咸菜,另一只手上,是一小罐米粥,走到地头,表婶向地深处呼喊,开饭喽,之后表婶坐回到树荫里,目光里波光潋滟,就那样看着表叔,直到表叔走出他的庄稼方阵,走到她的竹篮跟前。看着表叔吃光喝净,表婶脸上的满足和欣慰野草都动容。
黄昏不到,表婶又会走到地里迎接表叔,地有多远,表婶就走多远,她等地里的表叔在地边的水渠里洗了手,荷上锄头,她就跟在表叔身后,腰肢一扭一扭地如唱歌,回家去。
看见表婶那么夸张地扭腰送胯,旁边的媳妇偷笑,扭得再欢,你的肚子也是平的,咋不鼓起来?表婶哪管谁人笑,依然扭呀扭。
终于表婶的细腰某一天粗壮起来,肚子越来越圆,现在简直是圆滚滚。
表婶笑眯眯,她修正一句谚语,她说,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痴心妄想,我看呀,这癞蛤蟆只要心思用够了,天会落下一只天鹅到蛤蟆嘴里。
新生儿庆满月的那天,表婶第二次看见表叔牙齿那么白,眼睛那么亮的笑。
这明亮落在表婶心里,使她的心地一片光明。
婴孩一天天长大,我表叔却变成了另一个孩子,他和女儿一起嬉闹,他手艺精巧地编织各种小猫小狗,他糊风筝,那风筝能飞到白云身边,他放烟灯,烟灯摇摇摆摆,像是飞进了月宫。
表婶在表叔的手艺前目瞪口呆,表婶这时想,难怪部队首长的女儿也爱他,表婶感叹,自己是一个多有福的人呐。
现在时间过得似乎格外的快,小孩大了,离开家了,漂洋过海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那个安静的小院只剩下表叔表婶两个老人,像两只老鸟,半天都不弄出一声扑棱。
表婶现在走路慢腾腾,表叔呢?他很久不能自己走路了。
表叔再走,就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表婶没有掉泪,她嘴唇翕动,听清她那句话的晚辈复述表婶的话,表婶说的是,死老头子,我可真是稀罕了你一辈子。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