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勤
纸坊,也就是做皮纸的地方。皮纸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那时候的用途是很广泛的,可以做本子记账,可以糊窗户把寒风挡在户外。代销点还可以用皮纸包糖,母亲也可以用皮纸做鞋样子。最难忘记的是皮纸可以做风灯:挑五张大帘子的皮纸,围成一个正方体,在空着的那一面设置一个机关,安放一支漆蜡油做的粗大蜡烛。然后点燃蜡烛,随着蜡烛红黄色的火焰慢慢凝聚热浪,硕大的风灯就会慢慢地升起,就会把光明和温暖带进冬夜里那遥远的天空。
皮纸用途广泛,做皮纸却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春天,构树刚刚发出嫩芽,要上山把构树砍回来,用冲窖一蒸,然后剥皮。剥来的皮子还要用石灰渍洗,除掉外面黑黄的粗皮,留下白白的如同棉麻一洋的皮子。再用兑窝将皮子舂成绒、做成纸浆,然后放进那个庞大的浆池里,纸匠才可以从里面捞纸。
捞纸的纸匠是个城里人,长得很白,而且收拾得十分干净,说话细声细气的,和我们村里人有着很大的差别,谁见了都喜欢。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见了纸匠就欢喜地笑。笑在脸上,甜在心头,手里的活儿轻松了许多。
可惜,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很少有机会见到纸匠,纸匠整天待在纸坊里捞纸,她们在地里劳动,谁也见不上谁。即使歇了工,她们也不好意思到纸坊里去看纸匠。倒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方便,想去了就去,想走了就走,谁也不会说什么。
我们喜欢在纸坊里听纸匠说话。纸匠能说许多方言,常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纸匠还会讲关公,讲孙悟空,讲飞机,讲宇宙海洋,讲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纸匠也讲崔莺莺,讲林黛玉,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纸匠讲这些的时候,却不忘手里的活儿。他一边讲话,一边将纸帘子探进纸浆池子里,左一摆,右一荡,一张纸就出来了。纸匠取下帘子,将水淋淋的纸倒放在旁边的木板上,又开始另外一张纸的劳作。纸匠高兴了,也会让我们学着捞上一张两张的,而我们捞出来的水纸不是花网,就是疙瘩。纸匠会毫不犹豫地扔进浆池,自己重新开始劳作。
当水纸积攒到一尺来高,小梅推着车子就来了。小梅是大队长的女儿,负责晒纸。小梅来了,纸匠小心地把水纸放在手推车上,小梅就踏着“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妖妖地走了,小梅走了,纸匠的话就没了,眼睛也跟着小梅走了。我们不知道小梅身上有什么东西会扯住纸匠的眼睛,也跟着小梅走。就看见小梅一路甩着好看的大辫子,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了我们那个古老的院子,把一张一张的水纸,贴在干净的石灰墙上。待我们吃罢了饭,墙上的水纸就干了。小梅又一张一张地收回来,交给纸匠,纸坊旁边的库房里就有了一摞摞的皮纸。这时,纸匠会取下几张,画上田字格,让我们描红,让我们仿影。而纸匠和小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们不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却发现他们的眼睛很亮很亮,亮得像是太阳光下面的露珠。
早晨的叶子上没有露珠而只有霜花的时候,冬天就来了,纸坊里依然忙碌不停。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去修地了,纸匠不顾水寒,依旧在那里捞啊捞。库房的纸已经很多了,一摞又一摞,垒成了一道道的纸墙。看着那一道道的纸墙,纸匠说,要过年了,你们让我多捞纸,多捞纸好给你们换过年的新衣服呢。我们知道纸匠不喜欢我们打扰他,放学了我们依然喜欢钻进他的纸坊。纸匠在纸坊里生了一盆大火,炉火的温暖吸引着我们。
炉火不仅吸引着我们,也引来了梅子。已经是严冬了,水纸需要半天才能干,有时一天也干不了,梅子有时间也有理由在纸坊里烤火。红红的火光照映在梅子白净的脸上,她的脸红扑扑地耀眼,看起来就像窗外枝头的红柿子,甜蜜而诱人。回过头看纸匠,纸匠也盯着梅子好看的脸,一动不动地看。脑子里忽然就跳出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句子,懵懂的心里就觉得,纸坊还是少去的好。
很久没有去纸坊了,那天下午到纸坊想问纸匠要几张皮纸写大字。纸坊里不见纸匠,也不见梅子,只有一盆旺旺的炉火在温暖地跳跃。围在炉边烤热了手,烤热了身子,纸匠还不见回来。走进库房想取几张纸回家,却发现高高的纸墙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忽然想起纸匠讲的《西厢记》,想起私会的张生和崔莺莺。我急忙就出了纸坊的大门。
出了门,看见大队长,还看见大队长后面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我感觉到了纸匠的危险。我急忙进门喊了一声“纸匠”,然后拿起浆池边的推子用力搅拌纸浆。等到大队长领着民兵走进纸坊的时候,脚一滑,我大喊了一声“救命”,“扑腾”一声掉进了浆池。
一肚子的纸浆白喝了。在我掉进浆池后,进来的他们谁也不理我,径直进了库房。在我自己爬上岸边的时候,两个民兵带走了纸匠,大队长也带走了梅子。夜里,奶奶和娘为我收魂回来,纸匠就被送进了公安局;而漂亮的梅子呢,却扑了河。自此,纸坊被一把铁锁锁住了一切。
三十年过去,我在省城的一个大学校园里竟然看见了已经是教授的纸匠,纸匠竟然一眼就认出不惑之年的我。
我说:“您怎么还能记得我呢?”
教授说:“怎么能够忘记呢。”
是呀,怎么能够忘记呢,怎么能够忘记那个纸坊呢,又怎么能够忘记那段情呢。这时,我感觉纸匠全身不住地抖。抖落了铁锁上的尘埃,就回到了那个冬天的纸坊。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