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

2013-05-14 14:55马宝山
小小说月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老东家商号月薪

马宝山

苏雨村是小镇福昌隆商号的管账先生。

福昌隆商号老板姓严,叫严奉衍,满族人。严老板是从沈阳故宫请苏先生来商号做账房先生的。严奉衍在小镇就有四五家商号,经营盐业、水产,还开着一家木材加工厂。他在乡下还有几千亩水旱田,又开一家烧锅,专门酿东北老烧──高粱红。

严老板亦乡亦城,农工商做得真是得心应手,这应该说得益于他的管账先生苏雨村。苏先生经营有道,一月一结算,笔笔清楚,年尾准在腊月的最后那一天,把一年的总账簿交到老板手里,收支明晰,十年了没有半点差错。严老板十分感激苏先生,常常慨叹:没有苏先生的帮助,福昌隆不会有今天啊!

严老板无论在乡里还是在小镇名声大噪。满洲国成立后,伪满政府和日本人硬逼着名声赫赫的严奉衍当了小镇的商会会长,懂商而不懂政的严老板,当了这个会长不知是祸是福,在那个人鬼同天的日子里,商号倒是照开着。

一天,严老板请苏先生吃茶,严老板问:“先生来我的小号有十年了吧?”

“回东家的话,我来贵号已经十年零三个月……”苏先生掰着指头说,“……零……零七天啦。”

严老板呷了一口茶说:“先生来小号的时候就说好月薪二百大洋,这已经过去十年了,我想提先生的月薪,再加二百……”

苏先生微微一笑:“老爷,您不说这个话,在下也要说这件事呢。不过,我与老爷想的不一样,我想眼下这二百大洋月薪也不要了。”

严老板一急,手一晃,刚刚到嘴边的茶水洇了他前襟:“怎么?苏先生想离开敝号?”

苏先生摇一摇头:“东家误会了,我是说这二百大洋的月薪我也不取了。老爷您想啊,我一个宫里的阉人,无家无业,无后无裔,我在贵号老爷供我吃的供我穿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

严老板脸上灿然:“谁说钱没有用啊?这世上顶有用的就是钱,你眼下用不着钱就找一家银号存起来嘛。”

苏先生道一声“谢了”,再笑一笑,轻轻摇头叹息。

严奉衍一时还不解:苏先生摇头叹息是什么意思啊?

东北光复了,严奉衍以卖国汉奸罪被抓进大牢,万贯财产、千顷良田、几家店铺都被政府没收,所有的产业眨眼之间化为乌有。

苏先生哭红了两眼,两袖空空走出严家大院,不知道该去哪里苦度残年。

败落的严家子弟各奔东西。严奉衍好不容易才从大牢里被保释出来,伴着病中的老妻凄凄苦苦过了几年。老妻去世后,他实在孤苦不过,就背一个褡裢,拄一根竹杖游走四方。

一天,严奉衍来到辽河岸边一座小城,只见城中一座高大院落张灯结彩,鼓乐班子吹拉弹唱,大门内外人来客往,甚是热闹。

严奉衍近前一看,只见大门两侧贴着火红寿联,门楣上挂着四盏大灯笼,分别写着福、寿、安、康四字。灯笼下面站着容光焕发的苏雨村苏先生。严奉衍禁不住大喊:“苏先生,苏先生……”

苏雨村循声望去,啊呀一声,急忙跑下台阶,在人群中抱住严奉衍:“老东家啊,您怎么来的?想得我好苦哇。”

俩人相拥相抱着迈上台阶,走进高门大院,苏先生的大寿宴席就开始了。主持寿宴的是一位年轻军官。只见他跪在苏先生面前,叩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致贺词。

年轻军官说的什么,严奉衍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完全懵懂了,脑子想的全是:这苏先生哪里来的这处深宅大院?这个给苏先生叩三个响头的军官又是谁?

在以后安静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大院里除了几个勤杂人员和大门口守卫的两个卫兵外,只有苏先生和严奉衍两个人。这两个往日的主仆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吃酒,默默地喝茶,过去那些事情似乎被岁月的风尘深深掩埋起来了,谁都不再提起。忽然有一天,苏先生说:“老东家,您不想知道这处深宅大院是怎么来的吗?”

严奉衍躺着不动,苏先生就知道他这是要听他说呢。

苏先生说:“老东家还记得吧,我在您商号里做到十年的时候,您说一定要给我加薪,被我拒绝了。其实这十年的薪水,我一分都没有花,全存着呢。一天在大街上碰到一位年轻军官,是我老家一个村的,不是一个族姓的侄辈人,那时他还是伪满洲国的一个小连副。我看着他还算机灵,就用我的积存帮助他招兵买马,很快他就升任了连长。不久,我看到伪满洲国的败象已显现,就悄悄告诉他要留心联络政府方面的人。这个孩子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他很快就与政府军队的人取得联系,在日本人投降的前夜,拉起他那一连人马起义了……”

苏先生看到,严奉衍从躺椅上坐起来认真倾听。

苏先生接着说:“有趣的是,光复后,您一家倒霉了,可是我的这个村侄却飞黄腾达,到政府军这边就升任了营长。是他把我接过来住到这个小城里的。前不久这个侄子升任团长,就买下这座宅院,作为我七十大寿的礼物赠送。你我真是有缘分啊,那天我做寿,正好被您赶上,这是我的荣幸啊!”

严奉衍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是浮生若梦,人生莫测啊,在人世间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玄妙与变数啊。

“老东家,留下来吧,咱们在这里有人护卫,有人打扫庭院,一日三餐有人侍奉,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你我相依相伴,度过剩下不多的日子吧。”苏先生真诚挽留严老板。

严奉衍叹息:“我一个落魄之人,哪里有这般福气哟。”

这时候苏先生环视一下眼前这个偌大院落,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严老板说:“您以为这座大院送给我就是我的了吗?不是的,我不过是替他人看家护院罢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支撑几天哪。我一闭眼一蹬腿,这座院子该是谁的还是谁的。人生既是过客,不知道哪个东西是你的,哪个东西不是你的,说是你的却不一定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说不定还真是你的……”

在苏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严奉衍睡着了。

睡着了的严奉衍再也没有醒来。

苏先生哀叹一声,苦笑:“看来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属于老东家呀。”

选自《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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