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健
河东村和河西村隔着一条河。要到达对岸,得绕一个大圈,花上大半天的工夫。
不知从哪一天起,河上出现了一条渡船。船主人姓张,河东人,久了,人都唤他张摆渡。
河东村的后面是山,河西村的前面通往城市;河西村的人要上山,河东村的人也要进城。那年头,收成不好,张摆渡靠着这条船和一身摇橹的功夫,竟过得不差。
河西一户柳姓人家瞅著眼红了,为啥一条河,好处都让你张摆渡给占去了?为啥河东人的钱要塞进河西人的腰包?柳家穷,却也砸锅卖铁添置了一条与张摆渡相仿的船。
没有争执,没有商议,却有了规矩:河东人过河,得上柳摆渡的船;河西人过河,得上张摆渡的船。即便柳摆渡的船在彼岸,河东人也不会蹬上张摆渡的船,而是向对岸吆喝两声,朝柳摆渡招招手。
所赚到的钱少了一半,但熙来攘往的人频繁,好歹混了个囫囵饱。没事的时候,张摆渡会跟柳摆渡唠上几句;刚好泊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还会坐下来抽袋旱烟,吐着烟圈儿说事。张摆渡最爱说他儿子的事;柳摆渡最喜欢说城里人的事。据说,柳摆渡曾经在城里混了不少时日,日子便在这摇橹声和谈笑声中流逝。
一年后却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柳摆渡的船载着河东村的一对母子过河,船行至河中央,便缓缓地往下沉。船舱里进了水,没一会儿水就漫过了船身。柳摆渡无法一下子救俩人,丢下女人在河中乱扑腾。柳摆渡将小孩拖到河岸,转身要下水救女人,发现女人也向对岸漂移过来。救女人的是张摆渡。
张摆渡救了女人一命,也相当于救了柳摆渡一命。柳摆渡的船沉到了水底。第二天,柳摆渡没来吊船。第三天,还是没来。几天过去了,柳摆渡还是没有出现。那几天里,张摆渡经常盯着沉船的水面,沉默不语,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两岸的芦苇青了枯,枯了又青。阳光把张摆渡的身子晒成了古铜色。除了划船载客,张摆渡还网起了鱼。河水,滋润着张摆渡的生活,也滋润着他的身体。
船,修补了一回又一回,所费掉的材料足可以做好几条全新的船。张摆渡便在这不经意的修补中度过了他中年的时光。张摆渡老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背部微微伛起。
上了年纪的张摆渡很孤独。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孤独。张摆渡喂了只鸬鹚,他会跟鸬鹚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只静静地坐在船头,抽着旱烟,对着河水沉思。
河西岸过来一个年轻人。“爹,你别摇船了,去我那住吧。”年轻人蹲在岸边,对张摆渡说。这样的话,他说了已经不止一两回。
“能摇就摇,摇不动时,自然会上你那。”张摆渡淡淡地嗫嚅着。
“可你已经老了啊!也该享享清福了,再说,这一天几块钱的营生能顶什么事?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混帐!要不是这几块钱,你能上大学?能有今天?”
“过河的人太少了。”年轻人换了一种语气说。
“可还需要一个摇橹的。”张摆渡说。
“逢个急事,总得从这河上过。他们的钱供了你上大学。”张摆渡又说。
“那我去老家转转。”年轻人叹了口气,转身朝村落的方向走去。
河东河西的人似乎真的少了很多。大多数年轻人都去城里谋生了,留下的老弱病残,一年出不了几次门。张摆渡的生意显然淡了下来,除了逢年过节,这条河上的一切,平静得如同一幅画。张摆渡和他的船,自然是画上的一景。
“人老了,眼花了,乡里乡亲的都瞅着陌生了。”那年的中秋,张摆渡对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人叹道。
“老哥,还认得我不?”那人没动身子,却这样问张摆渡。
张摆渡认出来了,是当年的柳摆渡。张摆渡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你……你回来了?这几年,你……去哪了?”
“嗯,回来了,去了一趟外地。”
“当年,谢谢你,你把这摇船的生意让给了我。”张摆渡踏上岸,指了指河,又紧紧地握住柳摆渡的手。“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要不然,我也不会有今天。老哥,我今天又来抢你的生意了。”
“哦?”张摆渡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要在这河上建一座桥。建好了,你就没法摇船了。”
张摆渡笑了,连连说着:“好,好……”
在一声又一声的“好”中,张摆渡很想接下来告诉柳摆渡一件事,关于那年沉船的事。他想告诉柳摆渡,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有足够的收入供儿子上大学。他还想告诉柳摆渡,因为这件事,他愧疚了一辈子。
张摆渡最终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其实,他早就把这个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了。他跟船头的那只鸬鹚说了无数次。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