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小学

2013-05-07 01:15■金
翠苑 2013年2期
关键词:乌金山芋赵老师

■金 倜

如果不是接到这个偶然的电话,我差不多已经忘了我曾经就读的小学——乌金小学。

电话是我的小学同学打来的,他好像什么事都没说,只是问我是否还记得乌金、是否还记得乌金小学。

我当然记得乌金小学。乌金村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村庄。但是说实在的,我怎么也无法想起这位同学的模样了,其实就算我能想起,那也只能是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而岁月之河亦当洗尽童真,改变无数。

这个遥远而寂寞的电话,像一条幽静的时光隧道,直抵我记忆的内核。就这样,我顺着这条旷寂的通道,重回乌金。

读一年级的时候,乌金小学是由一座古庙改建的,具体情形我已经不太记得,只晓得学校有点阴森,特别是到了晚上,那些没有电灯的夜晚呀,煤油灯总是在恐惧袭来的时候,把黑暗无限加大,让寂静更加沉寂。对庙神的无比敬畏和惧怕,是我童年时代最清晰的记忆。

那个时候的农村,识字应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于是,做教师也就成了人们很尊敬的一份工作,也正是因为这样,记忆中我的父亲一直是乌金村的名人,村里不论红白婚丧,我的父亲都会被主家请到场,与村干部享受同等的尊敬,而父亲赴宴迟归的夜晚,母亲和我、和我妹妹总是早早上床,守着一盏煤油灯,等待父亲回家的脚步声。记得,有一个夜晚,我向母亲问起——爸爸不怕鬼吗?母亲肯定地告诉我:不怕,爸爸红光大,鬼怕红光大的人。父亲那些夜晚酒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回音,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清晰传响。

在我6岁之前我一直是城里人,6岁那年冬天,我离开金家花园,到了乌金,从此成了乡下人。那个冬天已经像风中的飞絮,踪影全无,但是,我仍然记得我从城里带到乡下的两条金鱼。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放养在雪花膏瓶的金鱼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了,我非常担心小金鱼的生命,我让母亲把雪花膏瓶搬到窗台上,我看着太阳光一点一点地融化厚厚的冰层,我是那么的焦虑不安。

不久之后,我们在河西有了新校舍,我的家也随之搬迁到了新学校。

教室分前后两进,共四间,最南面还有一进,是我们家和赵老师的家。请原谅我日渐衰老的记忆,赵老师我只记得姓赵,他的名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关于跟赵老师为邻的生活,我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

赵老师爱抽水烟,每吸一口,我都能听到水烟腔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患上哮喘的病人喉咙里那一口永远咽不下去的痰。赵老师吸完一口烟从来都不急于吐出来,而是先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后仰,屏气片刻,然后非常忘我地咽到肚子里去,再作片刻停留,之后是非常惬意地缓缓地吐出来,吐出来的烟雾淡蓝淡蓝的,分三路呈现,嘴一路,鼻孔两路,赵老师很得意地看着袅袅翩跹的烟气,我也经常想从中看出什么究竟,但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而赵老师告诉我,这烟气之中有个仙女呢。记得有一次,我仰着头专注地看着赵老师抽水烟,赵老师突然睁开眼睛对我说,来一口?我先一惊,继而十分欣喜地点了点头,等赵老师为我填烟丝、点纸捻,然后猛吸一口,一股辛辣怪异的液体直冲我的喉咙,而后无法阻止地淹没我的肺叶,眼泪出来了,哭声却出不来,喉咙里是那么紧,像被人卡住了脖子。赵老师也很害怕,因为我父亲是校长,他只是教师。我很喜欢看赵老师抽水烟,那被他搓摩得锃亮的水烟壶,至今闪烁在我的记忆里。

赵老师有一把双刃剃须刀,络腮胡子的赵老师每天都对着镜子剃须。我很好奇地看他用热水焐,用洋碱抹,然后很整齐地刮。每次剃完须我都觉得赵老师是新的。我曾经趁他不注意用了他的剃须刀。一个不足10岁的孩子是无须可剃的,记得那次剃得很疼,但自己不敢声张。成年之后,我也是个大胡子了,为此,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的满脸胡须跟我那次偷偷剃须肯定有着某种关联,是受了一种先验的启迪而越发葳蕤的。

赵老师后来调回兴化城了,住在北小街,离我老家不远。听人说,在一个冬天,高度近视的赵老师半夜如厕,点蜡烛的时候点燃了蚊帐,引发了一场火灾,性命无碍,但家产损失不小。再后来就没有赵老师的消息了。

4间教室如何安排5个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这样的问题有点像当下流行的奥数题。但那个时候,学校的确就是在4间教室里完成了5个年级的教学,答案很简单——复式班教学。现在的学生肯定不懂“复式班”这个词了,所谓复式班就是让两个不同年级的班级(也有3个不同年级的,但比较少),在同一间教室里接受课堂教学,前半堂课老师为左半边年级的学生授课,右半边的学生预习,后半堂课老师为右半边的学生授课,左半边的学生做课堂作业。这不是绕口令,而是当年我们乌金小学的真实情景。

简陋。无以复加的简陋。

但是,每当乌金小学在我的记忆中呈现的时候,我依然感受到光阴芬芳。

每年深秋,几乎村里的每户人家都要挎着板篮给我们家送山芋,我们家的大桌底下、墙脚根里堆满了山芋。现在流行山芋,是因为更多的人听信了营养学家的蛊惑,吃山芋就是吃健康,山芋胡萝卜摇身一变都成了食物中的上品。而在我的乌金小学年代,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山芋是大米、面粉最佳的替代品,可以煮山芋饭、山芋粥,还可以切片晾干做山芋干,既有咬嚼耐饥饿,又香甜可口,其美妙之处一点不输今天的薯片、薯条。直到现在,进入冬令每有山东客走街串巷卖山芋干,我总要极有兴致地买上些许,这可能也是我骨子里对那个年代的留恋。

最好吃的当然是开春之后的蚕豆。每到收获蚕豆的季节,我们家照例会收到村民们送来的青翠蚕豆,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时节,我们可以一日三餐吃上新鲜的蚕豆,顶顶开心的是母亲为我串起长长的蚕豆链,煮熟了以后挂在脖子上,随手可摘,想吃就吃。在那个饥馑像影子一样纠缠的时节,“想吃就吃”这真是天大的梦想呀,其难度应该不会小于实现共产主义。

后来,因父母工作调动,我们举家搬离了乌金村。但我很是怀念这个有着美好名字的村庄,以至我在我的文字中多次提及我的故乡,是的,乌金一直就是我的故乡,这样说不是出于矫情,也不是因为我的父母曾经戏言在乌金村为我定下一门娃娃亲。我是真的喜欢我的乌金村,所有对乌金村的回忆都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离开乌金村30年后,我第一次回乌金,我一个人急匆匆地回到我无数次梦见到的地方,掩饰不住内心的焦灼,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印证着我的挂念,一向不跟陌生人说话的我,逢人便说30年前的事。当然,我当然要去看看我的乌金小学。一切已经变得遥远,但一切依然在我的眼前。教室、操场都比我记忆中的样子小了许多,就连操场之南的那条河也比记忆中的河流狭窄了太多,这条滋润过我的孤独和梦想的河流,如今已经显得不洁而趋枯竭。热心的村民告诉我,如今的乌金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了,高年级的学生集中去了相邻的卞堡村。

一年之后,我再去乌金村,带着我的好朋友,沿着乌金村的田野、阡陌,沿着乌金村的巷道、树木,图解我为乌金写下的长篇散文《顾盼》,我毫无保留,关于我的童年,关于我对乌金的痴情。我当然要带着我的朋友去看看我的母校。这一次回来,乌金小学已经变成了乌金幼儿园,学校因为在读学生人数太少,全部合并去了卞堡小学。

因了一次机缘而旧事重提,这不仅仅是说我如何怀旧,其实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论是人是物,有了牵挂才变得美好,哪怕这样的牵挂充盈着忧伤。

金倜,男,六十年代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就职于地方媒体,业余从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倾诉》《慢慢弯曲》,近年来有小说散文见诸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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