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江小财
两个室友,两段岁月
文 _ 江小财
16岁,去省城上学,住校。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和好几个人合住。父母把蚊帐撑好,把饭票买足,留下生活费,带着鼓励的笑说:“好好相处啊。”便各自退去了。
上铺的女孩长着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还有一双顾盼传情的大眼睛。我的第一印象是—真像赵雅芝啊!她麻利地踩着栏杆下来,一屁股坐到我床上,大方地笑着说:“我叫H,属猪,你呢?”
我自打开始上学就比较死心眼儿,觉得同桌就该成为好友,上下铺更该如此。我和H立马形影不离起来。
16岁以前,作为一个老实听话的学生,隐隐知道“早恋”这个词,且认为是贬义词,却不曾见识过。我美丽的上铺H很好地给我补了这一课。她坦然告诉我,她初二就恋爱了,现在来省城上学,这段恋爱显然不切实际,所以她决定终止了。
我一直听她讲,并不插话,为了配得上她的信任,也为了不被她看轻,努力装出一切都很明白的神情。最后,她让我陪她去干一件事—烧信。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沓信件,统一的白色航空信封,红丝带系着。她说放家里不安全,所以藏在上学的行李中带来了。我们去小卖部买了盒火柴,去往操场的偏僻角落。烧信的时候,H显得端庄肃穆,是祭奠爱情的姿态,操场上的风也很配合地制造出一点点苍凉。而我因为什么也不懂,只觉得这动作像黛玉葬花,抒情唯美。
写信的男主角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风尘仆仆地追来,据说,他又喜欢上另一个女孩子。我那上铺说起这后续,充满解脱的伤感。但太过美丽的她不会缺少故事,第一学期的寒假之后,又有一个男孩向她发起攻势。
那男孩长得有几分像香港明星,外号就叫做“刘德华”。“刘德华”有天率马仔们追到学校,站在女生宿舍楼下,有节奏地齐声呼喊H的名字。从窗户看下去,一色墨镜,一水儿白色马海毛长围巾,是当时时髦的行头。宿舍里有个女生很艳羡,说:“真要有这么帅的男生追我,我就从了。”大家哄笑起来。H镇定下来后,跑出去细声细语几句,一群人便被驯服似的撤了。
每个女主角身边,都有一个相貌平平、没什么脾气的女配角,我就是。我有幸目睹H不断收到情书,不断陪伴她接待那些追求者。那时年纪小,没有羡慕嫉妒恨,相反时常沾沾自喜,三年的住校生活添了书本以外的活色生香。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一家国企,铺盖从学校直接拉进企业的集体宿舍。集体宿舍是两人一间,和我同宿舍的是位大大咧咧的东北姑娘。
刚上班的时候我还不到20岁,而东北姑娘已是晚婚年龄了。她经常喷点香水,换上乔其纱衬衣搭百褶裙,出门前冲我打个响指:“晚上别从里头插门,我相亲去了啊!”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边歪在蚊帐里看书,一边等着每天都有相亲会的东北姑娘回来。有时,等着等着睡着了,她开门的动静把我惊醒。
她回来,噼里啪啦甩掉崭新的高跟鞋,一口气喝掉一大杯凉白开,向我抱怨:“那男的太抠门了,连瓶饮料都不舍得买,连外面露天茶座的塑料椅子都不让坐一下,就沿着马路来回走。”我捧着肚子大笑。她抱着自己的脚,摸着脚后跟上的水泡,补充道:“实在走不动了,我落在后头,正好看到那男的头发秃了一大块!”
有一回,她回来后怔怔的。我说今晚这男的怎么样,她愣了半天说,真是可笑啊。他们见面是在护城河边的小公园,保持距离默默同行了一小段之后,那男的忽然说:“我下河游泳了啊!”说完就脱鞋跳下去了。她吓了个半死,也不敢走,心想这人要是淹死了可咋办啊。怀着巨大的悲愤,她在原地守了大半个钟头。
我当时很有写小说的冲动,觉得这一幕太有戏剧性了。但东北姑娘不这么认为,她虽然觉得可笑,可又有没得到尊重的失落感。此外,那男的也算得上是个帅哥。在多种复杂感觉的支配下,她又和他见了一面,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多年以后,我们都不在原先的单位了,断了联系。有天接到一个电话,浓重的东北口音:“你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把我给忘掉了?”我的东北室友和那一段住宿舍的日子,呼啸而来。
H、东北姑娘,还有我,曾经都以最亲密的身份出现在各自的生活里。那样不设防的亲密,不复再有;那样只一遍的青春面目,也永不会回头。现在,我们都各自成家,活得平凡平淡,被日子追赶着向前奔跑的过程中,把过去一样一样丢掉。但总有猝不及防的时刻,记忆的柔光里,依稀看见女孩们拎着水瓶,拿着饭盒,湿漉漉的黑发带着集体澡堂洗浴后的香气,微笑着,正走向共同的红砖墙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