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南在南方
铁杆儿庄稼
文 _ 南在南方
栗子长好,如果不上树打,它自个儿会落,松鼠要捡些过冬,大多还是让人捡了回来。如果上树拿竹竿打,得戴一顶好草帽,不然会喊“哎哟”。
为啥要喊“哎哟”?因为栗子外头裹着刺,比刺猬更多锋芒,刺猬还能捧在手上,带刺的栗子却不能碰,得用火钳夹住它。它落在头上不喊“哎哟”喊什么?
老家多山林,栗子大多是野生的,我们管它叫毛栗,指头蛋儿大小,酱紫油光。深秋,大人总是忙着种麦或者整地,迟迟不肯去打,让小孩儿自己去捡。小孩儿自然欢喜,常常把几个衣袋捡得鼓鼓囊囊的,大人觍着脸讨要几颗香了嘴,待还要时,小孩子嘟囔说:“上树打呀!”
这般,大人抽了时间,扛了竹竿去山里打栗子。山高,栗子还未炸开。连着刺壳的栗子能保鲜,一般来说,留着过年方才褪出来,剥了煨一罐肉,肉是五花,切成方块,装在瓦罐里放在炉边,煨到筷子能穿肉皮时,放红糖,放栗子。将罐子从火边后撤,半煨半焖,待到上桌时肉已无棱,看着晶亮;栗子呢,散成小瓣儿。这道菜用不成筷子,夹不起来,得用调羹。祖父每吃这菜,必感叹说:“过年!”
也不是没有板栗,板栗都是嫁接的。我们不吃板栗,舍不得吃,卖钱。我忍不住要吃几颗,祖父说板栗跟毛栗比,不香。怎么不香?“有点柴,像是有渣。”不知他老人家是想留着换钱,故意败坏我的食欲,还是实话实说。自从他这样一说,我真觉得板栗不香。
虽说板栗能换钱,每年打板栗时,祖父却总要留几个在树上,柿子也不例外。我不理解,他说是“看树”。不留树会跑?他说:“不是,是个礼节。树也苦命,结一树果子,打它个残枝败叶,一个不留给它,过意不去。”
祖父会嫁接,柿子树、核桃树、桃树、苹果树,当然还有栗子树,村里好多果树都是他的手艺。有一回,他指着一棵合抱的板栗树说,那是他20多岁时嫁接的。那时他已经60多岁,他说,他活不过那棵树。为啥呢?“因为它是铁杆儿庄稼!不像麦子得年年种,它种一回就行,年年收。”
祖父活到86岁去世,如他所说,那棵树依然结栗子。他刚刚去世时我时常呆坐着想念他,后来,这样的时候慢慢就少了。只是每年新栗上市时,闻着满街糖的甜味,偶尔也有焦味,会想起他和他对栗子树的礼节。
在我老家,没人用糖来炒栗子,倒是有人用盐来炒。那时的盐颗粒大,颜色偏青,锅烧干,放二三斤青盐,将用剪刀剪开了口的油栗倒进锅里,上下翻炒。过不了一会儿,锅里冒出湿气,然后就噼啪响起来,用不了多久就炒好了,个个露了金黄,壳里常常藏了细盐,奇怪的是,微微的咸让栗子更香甜。
除此之外,冬天坐在火炉边,伸手从衣袋掏几个栗子出来,咬破,丢进红火灰里,片刻,一颗栗子从火灰里蹦出来,接着,又蹦出来一颗,拾起来吹吹灰,放进嘴里,香。如果再有一杯热茶,这香就圆润起来,回甘,又是小惊喜。
许多东西在李时珍看来都能治病,栗子也不例外。宋代苏辙腰膝酸软,有人让他吃栗子。怎么吃?他有首诗的后四句这样写:“入口锵鸣初未熟,低头咀噍不容忙。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浆。”这是生吃,开始咬时脆而有声,别咽了,慢慢咬,吞吞吐吐,直到成了“白玉浆”的样子。他用此法治病,腰不酸腿不疼了。后来,李时珍说,此为吃栗秘诀,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信了。
生吃栗子,得半风干时才好,是清甜味。新栗生吃,也有甜味,只是甜得不坚定。不过,都不能多吃,会胀气、肠鸣。
周作人喜欢吃糖炒栗子,他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其中引用了一个从陆游书里看来的故事: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各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这个故事有各种解读,但糖炒栗子是真切的,家国情怀也是真切的。
我不喜欢糖炒栗子,但一街的糖风,总是让人有点儿沉醉。我吃过最好的栗子,还不是过年那罐栗子煨肉,而是有一年春天,父亲挖到一个土鼠仓,土鼠住在巷道里,粮仓却有几个,其中竟然藏了一小筐栗子,个个新鲜。
母亲剥好,放在石磨里磨成浆,再和些面粉,烙了饼子,那滋味难以描述,做个梦都要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