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 智 图/刘程民
固执的呼唤
文/廖 智 图/刘程民
“我不走,我的廖智还在里面……你们不救她出来,我是不会走的……我的廖智是不会死的……”
2008年初夏,我所生活的家乡—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除了连续几天的闷热天气,一切都平静如常。街上时不时传来孩童的大笑声和叫嚷声。虫虫,我的女儿,那时候还不到一周岁,和她的奶奶待在一起,时不时被逗得笑个不停。吃完午饭,我收拾完桌子,也加入她们的嬉戏。
谁也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酝酿。
灾难突如其来。
“轰—”
特别快,特别响,就像是世界在你耳边毁灭的声音。
我感觉到脚底一空,本能地喊了一声:“虫虫。”但也只发出了那么一声声响。灰尘和泥土劈头砸过来,堵住了我的眼睛,也塞住了我的嘴巴、鼻孔和耳朵……炸雷一般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轰响,我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感觉整个人像是坠入了看不见的深渊……
一
过了很久,我终于能睁开眼睛,但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腿被断裂的地板压在某处,无法动弹。婆婆的位置在我身前,她的腿也被压住了。
“虫虫呢?”我清醒过来的那一刹那,就伸手去摸虫虫。
婆婆虚弱地说:“虫虫啊,她在我怀里,她睡着了。”
“这不可能,她怎么睡得着?虫虫明明是被保护在最下面的,应该是最安全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是被压住了吗?”
婆婆只是说:“我不知道,我看不见……”
我再也问不下去了。黑暗中,我们俩很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传来了声音。我先听见了我爸的声音,又听见了街坊邻居们的声音。有了声音就好像有了光,外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让我开始变得很兴奋,我开始扯着嗓子大喊:“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他们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救援进展缓慢。因为废墟里还有其他人,痛苦的呻吟声陆陆续续传来。
救援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我们依然被压在那里。他们说:“你们上面也有人,旁边也有人,那些人都还没被救出来,你们被压在正中间,根本没法救。”
二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困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听着四周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我无计可施。
过了十多个小时,一直紧贴着我的婆婆忽然打起了嗝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忽然间,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把手凑近她的鼻子,她已经没有了呼吸。我怔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找虫虫。四处都是粗糙的沙砾和坚硬的水泥,忽然间,我的指尖在空隙里触到虫虫滚圆的小胳膊。
虽然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摸到虫虫之前,我还是幻想着她可能还在,或许真的只是睡着了。可是,在触到虫虫那软软的小胳膊的刹那,我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了,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我忽然笑了。
我说:“没事,没事,虫虫不怕,奶奶去陪你了,妈妈很快也会来,我们祖孙三个一个都不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不遗憾……”我就那么自言自语地在那儿跟虫虫说话,心中死一般的平静。
从那一刻起,我没有再呼救,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发出来。我听见爸爸在外面喊了好几次:“廖智,你还在不在?”一会儿又喊我婆婆:“张阿姨,你还在不在,你们怎么没声音了……”我爸一直喊,一直喊,可我没有理他。
我想,还挣扎什么呢?不要救了,不用再救了,救了也没有用,女儿都不在了,我不想活了。
就这样,我一言不发。一个多小时后,余震来了。外面很多人在劝我爸快走,我听得很清楚。他们说:“你快走吧,你的女儿肯定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想见她,就等外面的人来了,用推土机把这里推开,你就见到她了。”我爸说:“怎么能用推土机呢?我女儿还在里面,你们要想办法救她出来啊!”人家又劝他:“你女儿肯定不在了,不然不会这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赶紧走吧,余震太危险了。”我爸坚持说:“我女儿肯定没有死,她只是累了,睡着了,她只是想休息一下……”
我真的好累。我爸的这些话都没有打动我想死去的心。我拉着虫虫的手,一句话也不想说。我想,睡吧,睡着了,一切就结束了,就这样结束吧。黑暗中,余震果然凶猛地来了。我明显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预制板往下沉了一沉。我闭上眼,心想:来吧,时候到了。
三
就在那一刻,外面忽然骂了起来。我听见有个声音粗暴地吼道:“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固执啊!你不知道这上面很危险啊?快下去!快下去!你再待在这里,待会儿我们还得来救你!”
我爸小声地坚持着:“我不走,我的廖智还在里面……你们不救她出来,我是不会走的……我的廖智是不会死的……”
我听得出来,吼他的人声音太大了,他一定是被吓到了,声音很低,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很明显,在刚刚的余震中,他摔倒了,我不知道他摔伤了哪里,救援的人也急了,就命令他离开。他却一直小声地坚持着,说什么都不肯走。
那一瞬间,我的整个心拧成了一团,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下来了。
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大声喊:“爸,我在呢,你快点下去吧!不要站在外面了!”
我爸的声音突然就变得很急很激动,他说:“廖智,你怎么不回答我?叫了你这么久,你怎么都不回答我?”我说:“我刚刚睡着了。”我爸就说:“你不能睡,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睡啊!”我听得很明白,在刚刚那一个多小时里,他也觉得我可能已经死了,但就是不愿意相信。我说:“爸,你放心,我没事,我一定不会死的!”
就这样,地震发生这么久之后,我在漆黑的废墟底下,终于哭出了声。
之前经历这么多事,我的眼睛一直是干的。婆婆的死,虫虫的死,都像是一场无边的噩梦,我的心像是死了一样的寂静,就是哭不出来。可是,这一刻,我崩溃了。我觉得命运真的是对我太残酷了,虫虫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我以为死了会比活着更好。可我爸还在外面,我妈还在外地没回来,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老天爷啊,求求你,让我活着出去吧!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出去跟我爸说一声“谢谢”。
如果有幸能够活下去,我发誓,我会用全部的生命回报他……
四
重新燃起了活着的念头,时间就变得更加难熬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得救,几个小时后?还是一天?两天?三天?
我开始变得理智起来,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的处境,盘算着怎么储存精力和体力,因为很有可能会在这里待很久。然后,我把我四周的情况告诉了外面的救援队伍。我说:“现在这么挖是挖不出来的,你们需要的是吊车。”
吊车来了。司机吊走了压在最上面的几块预制板之后,却不敢继续了。经历了地震,这些预制板都变得很脆,很有可能吊到半空中就会碎裂,砸下来。我爸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我。我说:“那就赌一把吧,继续吊,要是出事了,我自己来负责。”
那是生死攸关的一刻。后来听我爸说,当时所有的人死死地盯着吊车的吊臂,几乎都不敢呼吸。因为预制板万一半途坠下来,我就没命了。第一块预制板被慢慢吊高,刚刚移到一旁,“哗啦”一声就裂了。可这只是第一块,还有第二块,还是要赌命!
我爸当时有多紧张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又是“哗啦”一声,特别刺耳,第二块预制板也是在移开没多远的时候就碎裂了。两块预制板一吊走,我松了一大口气。
我的命真的是捡回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栋楼埋了四十几个人,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秋海棠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廖智:感谢生命的美意》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