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华
“推敲”二字,源自唐代贾岛《题李凝幽居》一诗。全诗是这样的: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诗中抒写作者走访友人李凝未遇这样一件寻常小事。第二联因一个“敲”字锤炼得精彩,敲出了诗意,因而成为历来传诵的名句。这两句诗,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夜里,诗人贾岛骑着驴做诗,得到“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初拟用“推”字,又思改为“敲”字,犹豫不决,就引手做推、敲之势,无意中一头撞到京兆尹韩愈的仪仗队,随即被押到韩愈面前。贾岛说明原委,韩愈立马思之良久,说:“作‘敲字佳矣。”这段文字因缘古今传为美谈,而“推敲”二字也被后人用来比喻斟酌字句,反复琢磨。
韩愈当时代理长安府尹,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家。他“敲”定了用“敲”字好,古今人们也因此赞赏“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实,用“推”抑或用“敲”,这还是值得再推敲一番的。
人们一般认为,“敲”字“敲”出了诗意。藏克家说:“‘敲字声音响亮,确实更切合月下老僧的实际情况。”(《学诗断想·推敲》)吴伯箫说:“一个‘敲字给僧院留下了无限生机”;若“换个‘推字,气氛就完全变了。老僧月夜归来,偌大僧院显然连个应门的童子也没有,孤寂冷落,实在静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忘年·经验》)确实,诗句里静中有动,静中有声响;从音韵上看,“敲”也比“推”响亮。即或是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也可打破夜的岑寂,惊动池边的宿鸟,引起鸟儿不安的躁动,从而衬托出鸟、池、树、僧、月、门等和谐组成的幽雅画面里的幽静之境界。但是我们认为,用“推”字也同样静中有动,它也可以发出响声。人们仍可以想象出皎洁月光下,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僧人伸出手推门的情状,可感觉出推开门时发出的“咿——”这声音,它同样能够惊动池边树上的宿鸟,从而与全诗组成和谐的整体。说“敲”字更响亮因而更确切,仅仅凭这,是不足为据的。
讲求诗句的音响效果,只能说是停留在文字表面形式上的简单而片面的认识,我们还应该从整首诗叙述的内容、体现的环境氛围和诗人所表达的情感、意境等方面做深入的探求。朱光潜说:“更动了文字,就同时更动了思想感情,内容和形式是相随而变的”,“在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实际上就是调整思想和感情”。(《艺文杂谈·咬文嚼字》)这是极有道理的。就这首诗,关涉到一个细节问题:诗中所叙的诗僧是月夜访友,还是访友归来?这情况不同,叩门的动作亦可不相同;同是访友或同是访友归来,用“推”或“敲”所体现的环境、氛围和表达的诗意亦不尽相同。
联系整首诗的内容看,僧人是月夜访友的。诗的首联点染李凝幽居的环境:一条杂草遮掩的小路通向荒芜不治的小园;近旁亦少人家居住。三联是写回归路上所见。末联说,我暂时离去,不久当重来,不负共同归隐的约期,点出诗人心中的幽情,托出诗的主旨。可见访友而叫门是确切无疑的。吴伯箫说:“老僧月夜归来”,“‘敲字给僧院留下无限生机”,说的是回寺叩僧院之门。他大概是忘了联系全诗内容的。朱光潜在分析“推敲”时指出问题不在哪一个字比较恰当,“而在哪一境界是他(指贾岛,引者)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但在具体分析中却也是这样的:“推”“是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来独往,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幅胸襟气度”。这仍说僧人是归回寺里来的。就诗句本身独立起来分析那也是可以的。而且,前一句“鸟宿池边树”,把它看成诗歌的比兴,引出僧人深夜极尽兴致之后仍得归宿歇宿,这也又无不可。但这分析都脱离了全诗的内容而没有把它放到整首诗里来推敲。
僧人步月既非事实,则其回寺时推门自然无须论及。而同为访友,敲门与推门所表达的氛围、意境确有所不同。“敲”门则显得拘礼,而“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可它较随意,显示出关系的融洽。李凝是怎样一个人物呢?诗的开头描写出幽居的环境,则已“暗示出李凝的隐士身分”。(朱光潜说:“他仿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热闹场面,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这很可能是错误地把所访的友人李凝看成僧人。吴伯箫也同样。)僧人(或者即是诗人他自己)不甘寂寞,慕名访友,刚开始接触,自然有一层隔阂,有一些陌生,则当然只能是“敲”门,才不显得莽撞失礼。可彼此间还有一层“生”,就在月夜独自乘兴拜访刚结识的友人,这于情于理似乎讲不通。从诗的末尾对李凝隐逸生活的热烈向往来看,不单单是因为李凝幽居环境的自然恬淡使其产生那样强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在与友人真诚的,毫无拘束的共处中(甚而已经是长期经常相处在一起)获得了悠闲自得的情趣。只因为有了这情趣,其对这种生活的向往才能那样的强烈。他(僧人或者竟是诗人自己)仿佛经常于闲暇无事,心境澄明之时乘兴访友,畅叙幽情,即或言语不多,也能于共处中获得心理上的沟通与默契。环境清幽,心境闲适而又宁静、虚淡,它无世间陈规陋习的束缚,人们都是那样的淳朴、随意、自然,人际关系也是那样的轻松、和谐而又融洽,那么这还需讲究客套?人们还会显得拘束?若用“敲”字岂不破坏了全诗主旨所表达的那种对自然恬淡、无拘无束、自然美好之理想境界的向往与追求?
韩愈“好为人师”,这在当时确是值得肯定的,可用“推”还是“敲”,“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朱光潜语)。而联系全诗的内容及其所表达的情感和所体现的意境看,我们则认为“敲”字虽有其较好的音响效果,可“推”字更切合实际,更富有表意效果,它丝毫也不比“敲”字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