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赵氏孤儿的抉择

2013-04-29 21:11袁子茵
课外语文·下 2013年5期
关键词:赵氏孤儿

袁子茵

【摘要】《赵氏孤儿》是我国戏剧史上不朽的经典之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国家话剧院推出了不同版本的同名话剧《赵氏孤儿》,分别由林兆华和田沁鑫执导。两台话剧同一时间在京城上演,是北京国际戏剧演出季上的一大盛事。赵氏孤儿这一历史题材被当时两位最具影响力的老少两代话剧导演同时看中且不约而同对其进行再创作,一时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本文对这一现象及其改编形成的不同版本进行探讨。

【关键词】赵氏孤儿;改编经典;不同版本

【中图分类号】G643 【文献标识码】A

一、舞台呈现各有千秋

两版《赵氏孤儿》,无论是北京人艺的林兆华版,还是国家话剧院的田沁鑫版,其独特的舞台呈现都体现了两位导演对舞台艺术风格的不同追求,给我们带来了一场场视觉盛宴。

林兆华版的《赵氏孤儿》舞台场景有一种凝重感,彰显出简约、大气的风格,以重峦迭嶂的山脉为整个舞台背景,观者放眼望去仿佛就是苍穹的尽头,极强的纵深感营造出苍凉萧索、宏阔旷远的古意。为了表现古代的城堡,岩石从天幕垂下,四万余块粗糙红砖铺就的地面延伸到观众席,形成一个巨大的舞台空间。华美、宏大的舞台布景营造出该剧的整体氛围,而舍弃了剧情要求的具体场景。牵着真马上场和人数庞大的军队再现古战场的真实情境,强调战争、动乱的背景环境。剧中结尾处约持续一分钟的瓢泼大雨,有着实景的震撼力。全剧在整体上的现实主义风格追求中又含有表现主义元素,如西域灵獒由人扮演具表现色彩。舞台室内陈设极为写意,只有前部一左一右对称的两个石桩,充分借鉴了戏曲舞台布景,只突出剧中人物彼此对峙的空间,而放弃还原生活场景。人物手中的宝剑、旌旗真实地挥舞,但人物动作效仿戏曲舞台的程式化和抽象化,如挥剑一指,便人头落地。人物的服装造型、发型也并无时代定式,如太后一身华丽厚重宫廷装,典雅色彩夺人眼目,秉承了服装本身的戏剧性。一头现代时尚的红色短发,人物整体造型耀眼、闪亮。清音古乐不断回响于远古的时空,灵动的音效造就了故事里的刀光剑影、格斗厮杀的意境。而观众对于舞台效果的整体认同以及对再现与表现相结合、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的艺术形式的接受,不仅源于近年来先锋实验话剧的发展和人们不断受到电影艺术带来感官享受的影响,还源于观众进入了导演营造的紧张戏剧情境中。作品叙事紧凑凝练,人物命运紧扣观众神经,人物语言紧俏利落,情绪表现张弛有度。在表演探索中,林兆华要求演员“以克制的表演方式来说台词,用叙述直接表达内心情感,用心去表演,用极少动作精确诠释人物,将现实主义的套路和表演经验全部抛弃,以一种全新的表演方式诠释戏剧内容”,这给中国的现实主义话剧表演带来了革命性的突破。但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形体动作,完全靠台词和自己的情感来表演的方式一开始便遭到濮存昕、何冰等演员的抵触,认为处理过于简单,可最终却发现只有这样才适合该剧紧张的戏剧节奏,更好地在没有丰富形体动作的情况下传达人物内心的变化,最能看出演员的表演功力。语言着重强调一人一句的交锋,对白快慢有序,语速跟紧甚至叠加,烘托氛围和人物心情。无大段独白,打破常规把独白变成叙述,使舞台上下形成交流。紧凑简略的台词只为表现情节,直奔故事本身,对人物内心活动几乎无时间交待和体会,剧情展现如同电影一般转换自如,精彩场面层出不穷。这些都使观众在观看中始终神经紧绷。舞美、服装、音乐、表演等实验性的创作思维,为古老的赵氏孤儿传奇打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远古时空。现场观众感觉“信息之丰,节奏之快,张力之强令人目不暇接”,如看电影大片,既有商业性更有艺术性。

田沁鑫版的《赵氏孤儿》舞台风格充满了极致的华美、强烈的激情和古典的诗韵,体现田沁鑫一贯自由奔放的艺术追求。舞台布景运用创造性的想象和设计,如黑纱幕布营造出“黑白底片”的古战場。舞美设计借鉴了德国表现主义,舞台后方是能翻转的黑色木板,木板的翻转将带动整个舞台场景的转换。舞台上机关重重,如自动开启的黑片隔离出的不同时空、自动升降的王座、绑缚人物的可遥控门板。通过机关的移动流转,对视觉产生强大的冲击力,视觉唯美,气场强烈,热力灼人,追求极致。摄人心魄的鼓声营造出诡异迷离、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的舞台氛围,多姿多彩的灯光将在黑木板上营造出不同的环境氛围。整场演出不分“幕”,只用灯光的变化来表示情节的变化。导演借鉴电影表现手法,设置多个时空并存,营造出时空变幻的超现实感。整场演出中自始至终有演员在台上表演,强调姿态狂热和形象魅力的“残酷戏剧”表现手法。不少精心设计的武打动作表现中华武功的魅力和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改变以往传统式的表演方式,形体、台词必须感性,用温和的方式、友好的态度和观众进行心灵沟通,体现出对演员表演可能性的努力探索。程婴的理想主义诗人气质,屠岸贾的诡异暴戾,赵氏孤儿的迷惘,庄姬的迷狂,晋灵公的疯癫以及众武士势不可挡的气势都给人以深刻印象。演员的表演有很强的造型感,使内容既凝重又具有冲击力。人物语言追求整体抒情性、表现性,带有欧化特色,台词语调合辙押韵,具有音乐性和节奏性。服装造型上均以红、白、黑三种颜色在舞台上反复组拼,呈现出人物性格的不同,写意洒脱,刻意求新,色彩明亮,对比鲜明,如紫色头发、麻布衣衫、艳丽红裙等独特造型。道具具有象征意义,玻璃材质的刀、剑和兵器,象征手握刀剑本应顶天立地保家护国的男人,而玻璃却脆弱,易断易碎,给人的心灵带来伤痛,人人都是心灵的孤儿,心灵和肉体同样疼痛。导演深受现代诗剧和现代先锋戏剧影响,扎根于现实,关注人文精神,也善于将戏曲、电影、哑剧、舞蹈、音乐等表演艺术中的元素调动起来,在舞美、形体、语言、造型方面尝试创新,运用了表现主义戏剧的艺术表现手法,令此剧具有鲜明的文化和艺术风格。全剧弥漫着浓郁的抑郁与焦虑气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以及狂热的肢体表达,让观者心灵震撼,激动不已。

二、故事母本与历史关联

这两版《赵氏孤儿》的故事母本是纪君祥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原著全名为《冤报冤赵氏孤儿》,又名《赵氏孤儿大报仇》。内容叙述了晋灵公时,武将屠岸贾与忠臣赵盾不和,设计陷害赵盾,并灭其满门三百余人,仅有晋灵公女儿庄姬公主怀有身孕得以幸免。不久,庄姬产下一子,为保留赵氏血脉,将婴孩托付于常出入赵家的草泽医生程婴,亦自缢而死。程婴把赵氏孤儿藏在药箱里,企图带出宫外投奔公孙杵臼,被守门将军韩厥搜出。韩厥深明大义帮助程婴放走赵氏孤儿,随后自己拔剑自刎。屠岸贾得知赵氏孤儿逃出,急欲斩草除根,便假传灵公之命,要将全国半岁以下婴儿全部杀尽,以绝后患,违抗者诛灭九族。程婴为了拯救赵氏孤儿和所有婴儿,决意献出自己的独子代替赵氏孤儿以保全赵家命脉,并由自己承担“窝藏”的罪名与亲生子一起赴死。而公孙杵臼坚决要以年迈之躯代替程婴承担罪名,在屠岸贾面前撞阶而死。屠岸贾如愿除去了“赵氏孤儿”。因程婴“告密”有功收其为门客,收其子(赵氏孤儿)为义子,教他武功。20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程婴将赵家之仇详述给他听。赵氏孤儿悲愤不已,决意为舍生取义的壮士们和赵家满门报仇血恨。此时悼公在位,早察觉屠岸贾图谋不轨,便命赵氏孤儿捉拿屠岸贾报仇雪恨。赵氏孤儿被赐名赵武,救护赵家的众人受到封赏。

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见于《国语》、《左传》,当中只略提及“孟姬之谗”,是真实历史事件的叙述。到了司马迁《史记》及汉刘向的《新序》、《说苑》则经历了从历史事件到史传文学的改写,成为广泛流传的“赵氏孤儿”故事原型,舍弃了孟姬之谗招致家族灾难的部分,体现了忠孝节义、悲壮慷慨、义薄云天、舍生取义等中国传统伦理价值观。随后不同时代对赵氏孤儿文本都进行过改写,忠奸二元对立的故事模式,知恩图报、忠孝节义的思想追求,推崇舍命救孤的壮举,宣扬效忠皇权的思想,都体现出儒家思想与伦理价值深入人心的时代特征。每一次改写都受其所处时代的影响,都是以当下的需要对历史文本的重新阐释,折射出时代的变迁。

三、情节与人物设置各有特色

两版话剧各自的改写都是对历史文本的再度阐释,虽都以元杂剧《赵氏孤儿》为母本,但在情节设置上也都参照了《赵氏孤儿》前史的某些记述。

在情节设置上,林版的《赵氏孤儿》在故事开端设置了事件发生的前史——赵盾与屠岸贾家族之前的恩怨,致使屠妻离世。屠岸贾与赵盾结下仇,还原了历史原生态“春秋无义战”,使全剧都沉浸在复仇气息之中。赵氏家族也不再具有从《史记》开始在道义、伦理上的优势身份。在舞台空间上,赵盾、屠岸贾在位置上形成一左一右的对峙,而晋王永远处于舞台中后部位置,体现了赵氏与晋王、屠岸贾三者之间力量此消彼长、冲突制衡的政治纠葛关系,因此原作中善与恶、崇高与卑鄙的对峙与判定不复存在。弱化人物个性、情感及心理,强化情节的设置与气氛的渲染,从而改变了元杂剧的忠奸对立故事模式和价值评判标准。16年过去,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程婴将身世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刺杀屠岸贾为赵家报仇。而有自己价值观念的屠勃不能接受这个历史的包袱。程婴万念俱灰,当着晋灵公的面,将一切和盘托出,而赵氏孤儿却放弃报仇。晋灵公考虑到王室凋零,后继乏人,将其带走。结尾处,程婴与屠岸贾斟酒对坐,百感交集,大呼“真是大道无道,大仇无仇,世事无定啊”!孤儿放弃复仇是对传统文本的彻底颠覆,也是本剧题旨所在。

在人物设置上,程婴作为赵氏门客,肝胆忠义,以子殉主,坚守复仇使命,具有几千年来普遍深入人心的中国传统伦理价值观念,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事与愿违的结局让他和舍命救孤的侠士们成了真正的悲剧人物。屠岸贾为复仇大开杀戒,险些酿成祸及全城的惨烈屠杀。他心思缜密、以怨报怨、凶悍阴郁,从应被孤儿复仇的罪有应得形象转变为孤儿放弃复仇独自慨叹的老者。晋灵公被塑造成一位励精图治、深谋远虑的统治者,他看似游离于政治斗争外,却是其中最大的推手和赢家。赵氏孤儿身上的个体意识觉醒和对自身命运的自主抉择,表现对个体生命自由选择的重视。赵氏孤儿由原作中不负众望、手刃仇人事件逆转人物转变为又一个悲剧的制造者。让我们看到编剧对中国传统伦理价值观念绝对化的不予认同。

田版的《赵氏孤儿》在剧作开端的情节设置上,不愿在虚构上再进行虚构,而是去寻找挖掘真实的素材,采取了《国语》中有关“孟姬之谗”和赵门子弟弑君的历史叙述。春秋时代,晋国国君晋灵公荒淫残暴。相国赵盾之家世代忠良,贵为国戚,赵盾之子赵朔发现妻子庄姬竟与叔父通奸,盛怒之下举劍刺死叔父,指责庄姬是人尽可夫的淫妇,引起庄姬任性诬告赵家谋逆。赵朔为保家门不得已弑君,拥立景公继位。辅国将军屠岸贾趁机抄杀赵氏满门。庄姬生下一子,草泽医生程婴受幡然醒悟的庄姬委托,义无反顾携孤儿出逃,随后产生了一系列救助孤儿的故事。

编剧将程婴设置为一个草泽医生,而非赵家忠义门客。程婴只是在庄姬苦苦相托之下,一丝善念决定救赵孤脱险;为了“纯粹”的诚信,程婴说服妻子舍子,用亲生子的性命换取孤儿的性命。演员大幅度的肢体动作由内而外地表现夫妻俩欲言又止、撕心裂肺的复杂情感。为了“纯粹”的诚信,他眼见悲剧接二连三地发生,背负举国上下骂名来兑现他所作的承诺。他忍辱负重地生活就是希望抚育赵氏孤儿成人后可以报仇雪恨。韩厥是一个纯粹、真性情、有着侠义之心的将军,他被程婴义举感动,放行孤儿,舍身成仁。公孙杵臼有勇有谋,得知程婴义举后决定舍生取义,将生留给程婴,大无畏地选择死亡。程婴、韩厥、公孙杵臼等信义君子宁愿赴死,用生命使赵氏孤儿虎口脱险,体现了编剧所要歌颂和弘扬的“失义人心不在,失信道义不存”的春秋大义精神。屠岸贾从原作的武夫奸臣形象变成一个受病痛折磨的“无能生养”的辅国将军,他暴戾且自卑,痛不欲生,脆弱茫然,歇斯底里。但他并非全无人性,对孤儿体现了他浓浓父爱的一面。他本想逃避命运的制裁,却适得其反地逃脱不掉命运的安排。他嗓音嘶哑,涕泗横流,雄风不再,最终为自己灭赵家的罪孽而忏悔自杀。而赵氏孤儿在得知身世真相时,迷茫“义父教我在世为人之勇,父亲教我在世为人之道,我不甘父亲的庸碌,努力成为义父,而一生骂名的父亲才是义薄云天的汉子——”在抉择关头,他失去了判断能力,陷入混乱迷惘,四顾茫然,这一刻起成了真正的“孤儿”,令人不禁可悲可叹。

四、全剧结构形式迥异

林版的《赵氏孤儿》全剧结构分两部分,上半部故事情节始终在叙事线上展开和向前推进。胸怀大志的青年晋灵公继位后,为改变政治局面,调屠岸贾从西域回京,从而使屠岸贾与赵盾的政治集团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险些演变成一场祸及全城交织着公报私仇的大屠杀。导演用现实主义戏剧的表现手法架构剧本,在观众面前复现真实世界,主要表现 “搜孤救孤”事件的过程。下半部主要呈现长大后的赵氏孤儿所必须面对的人生困境,重点在于赵氏孤儿对待复仇的态度,获知真相后对自己肩负的复仇使命决绝地说“不”,上演了戏中人困惑迷惘、事与愿违的人生戏剧。整部戏的不足在于两部分过于头重脚轻。下半部中,孤儿性格缺少生活细节的支撑和铺垫,编剧突然借孤儿之口抛出一个观众始料不及的态度,草率地直奔主题用“不能接受这个历史的包袱”轻松带过,结尾突兀且出人意料的结局,与观众心理预期背道而驰。这就造成原本上半部精心烘托营造的冷峻沉郁的气氛和观众紧张压抑的情绪随之戛然而止,无处倾泻,难以纾解。

田版的《赵氏孤儿》将原作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打乱,剧情颠倒穿插。其叙事手法如电影般闪回展现。通过中心人物屠岸贾与程婴的回忆和梦幻来展示事件和人物,比如用黑纱的幕前幕后划分区域代表人物所处时间的不同,以达到现在和过去反复交替,产生对照和变化,使观众通过感官刺激进行思考。全剧以孤儿听程婴和义父屠岸贾讲述往事为主线,上半部着重表现赵家世代忠良却被庄姬诬告,不得不弑君谋反,因此遭到灭门遗孤的背景;下半部则重点体现义士们的诚信与春秋大义精神。尽管舞台极致华美,造型新颖绚丽,语言古典诗意,情感细腻真挚、激情奔放,但全剧不足之处在于缺少一个思想清晰的叙事线路,不惜牺牲情节来支持舞台场景的调度和呈现,难以支撑过于浓烈迷惘的情绪渲染,因对其产生背景和原因的铺垫不够,难以唤起观众同样强烈深刻的情感。

五、主题思想截然不同

元杂剧《赵氏孤儿》在中国戏剧史上是最著名的悲剧,也是闻名世界的悲剧作品。王国维曾如此评价:“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赴汤蹈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伏尔泰将其改编为五幕剧本,成为中国最早传至欧洲的戏曲作品。英国剧作家威廉赫察特改编为《中国孤儿》,在英国文化界引起重大反响。这充分说明了《赵氏孤儿》作为中国戏剧经典的魅力和持久生命力。

元雜剧《赵氏孤儿》反映了中国悲剧那种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同邪恶势力斗争到底的抗争精神。作品描写了奸臣屠岸贾的奸邪残暴和程婴、韩厥、公孙杵臼等忠正之士冒死救孤的自我牺牲精神。屠岸贾为个人私怨杀害赵盾全家,为搜捕赵氏孤儿而下令屠杀全城小儿,揭露了权奸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忠烈满门的赵家遗孤是为赵家报仇的唯一希望,他已然成为一种正义的象征,义士们舍命救孤惨烈悲壮,这就构成了尖锐激烈的戏剧矛盾冲突。此剧主题在“忠义”,是正义力量经过反反复复的斗争,最终战胜和消灭了邪恶势力。正义的胜利是建立在一种“血亲”基础的文化认同下,在子子孙孙前赴后继的斗争中实现的,歌颂了维护正义,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元代统治者实行的残酷的民族压迫,必然需要一种民族精神和英雄主义来唤醒民众,因赵宋王室自认是春秋晋国赵氏后裔,“存赵孤”被赋予了现实政治意义,也与反元复宋的民族意识和思想情绪相吻合。《赵氏孤儿》顺应了时代的呼声,在当时产生了积极的现实意义。

历史即当下,在当代的今天,与元杂剧中的“赵氏孤儿”选择“复仇”相比,当林版和田版两个“孤儿”面对“复仇,还是放弃”这个激荡心灵的命运选择题时,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即“放弃”,但二者所传达的主旨却截然不同。

林版的《赵氏孤儿》关于复仇的现代诠释,首先是站在客观立场上看待个人恩仇。在开端刻意设置了前史即屠岸贾与赵盾家族先前恩怨使屠妻离世,二者结恨,所以屠岸贾回来复仇是具有其合理性的。剧中正义与邪恶的判定已不复存在,改变了忠奸对立故事模式。如此,无绝对的是非善恶,更无道德评判,即便最终屠岸贾毙命于孤儿的复仇,也无关正义伸张等传统主题。

其次是对王权掌控个体命运进行了揭露与批判。赵盾与晋王、屠岸贾三者之间,此消彼长、冲突制衡的政治纠葛关系,在尔虞我诈的宫廷权力斗争之中没有永远的强者。晋灵公,一个被误以为易于掌控的谋略高手,他要在臣子之间对权势的争夺中夺回权柄,即使亲情也可以牺牲。赵家惨剧看似是屠复仇所为,实则是晋灵公夺回王权的一步棋。若王室需倚靠其政治力量,即便真有谋逆之心触怒王者,他也不会贸然下手。赵氏被灭满门的屠戮,若没有统治者在幕后的默许,刚调回京的贬谪之臣即便有天大的仇恨也无法复仇,屠不过是王权政治斗争棋盘中的一个棋子。由此推测两家的先前恩怨也并不仅仅是个人恩怨那么简单,也是王室借赵氏削弱屠派势力而为。如今赵氏势力庞大,晋王就要利用屠岸贾对付赵氏,正如王太后对他说过“你借刀杀人”!机关算尽的屠岸贾本想将年轻的晋王当作棋子为自己报仇,其实早已是深谋远虑的统治者手中的一枚棋子。当程婴说出真相,希望孤儿为赵家报仇雪恨时,晋王一句 “这是你们的事,不是孤的事”,真是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任何人都被玩弄于他股掌之中,这里体现了编剧对王权本质的揭露和批判。

林版的《赵氏孤儿》最终“大恨无恨,大仇无仇”的结局,彻底颠覆了元杂剧复仇的传统主题,展现了每个人物在生存困境下做出符合自身情况的命运选择。赵氏孤儿是屠岸贾要追杀的赵家遗孤,而屠岸贾却对他视如己出,养育长达16年。当历史的沉重后果要刚成人的赵氏孤儿一人承担时,他难以承载个人命运且无法自主抉择。他发出了“个体意识觉醒”的质问“我凭什么就该活下来?您那孩子又凭什么就该死?”这就形成一个关于人性的思考。程婴作为赵氏门客,以子殉主体现出其子和赵朔其子的生命有贵贱之分,生命价值的不平等更体现旧时代血淋淋的主奴意识和愚忠愚孝思想。程婴身上具有几千年来深入人心的中国传统伦理价值观,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努力必有结果的理想主义观念。而当屠勃选择不接受这个历史包袱、放弃上一辈的所有恩仇时,程婴大呼“真是大道无道,大仇无仇,世事无定啊”!程婴所代表的传统价值观轰然倒塌。悲剧并不在于赵氏孤儿复仇与否,而在于剧中人对自身命运的选择。于是,无论是程婴、屠岸贾还是为复仇做出牺牲的人们,都被磅礴的暴雨冲刷干净,成了真正的悲剧人物。这一结局的设置,是编剧与理想主义和价值普遍主义的对垒。新时期以来,绝对价值体系逐渐瓦解,理想主义的价值观变为现实主义的价值观。林版的《赵氏孤儿》将当代价值观和古典悲剧融为一体,在传统故事上具有了现代性思想内涵。

田版的《赵氏孤儿》努力发掘时代背景下不可忽略的人文共性,春秋时代是纯真无忌的时代,高洁人性中的“大义”,并非简单一句愚忠愚孝所能概括。本剧以当下社会生活的一个热点问题——诚信为主题,针对当下社会诚信缺失的现实和现代人遭遇的“信任危机”、“诚信危机”状况,在剧中以震撼心灵的纯粹坚持唤醒人们。“彰善瘅恶”的传统主题被“舍命论道”精神和对“道义人心”力量的关注所代替。程婴因一丝善念轻轻一诺便为之出生入死,展示着中华民族至真至纯的民族品格和精神,让观众感悟到“在这浊乱的世上,得见一真正信义君子,亦无愧于在这乱世行走一遭”。该剧始终贯穿着“失义人心不在,失信正道不存”的春秋大义精神。

田版的《赵氏孤儿》也着重表现赵氏孤儿对待复仇的态度,赵氏孤儿得知灭门家仇的真相后,他不堪复仇重负,这使侠义之士的鲜血白白流淌,沉痛无奈,令人辛酸。屠岸贾和程婴两种人生观对赵氏孤儿的影响造成赵氏孤儿的道德困惑“我迷路了,父亲、义父……我该向哪个方向走……”和“面对困境,我要选择。我不想选择,可我面对困境” 的两难选择。孤儿在抉择关头,失去了判断能力,陷入混乱迷惘,映射了当代人总是必须直面选择的困境。

田版的《赵氏孤儿》结尾处,随着两位父亲的先后死去,他哭喊着意识到 “今天以前,我有两个父亲——今天以后,我是——孤儿”。这一刻起成为了真正的“孤儿”,令人不禁可悲可叹。这句台词更像是他的“青春结语”,他告别青春决定上路了,今后无论前面是坎坷还是坦途,都要一个人独立去面对,孤独使精神无所归属,其实我们都是心灵的孤儿,这在观众的精神世界里产生了强烈共鸣。

通过对《赵氏孤儿》两个剧作版本的对比分析,“当代赵氏孤儿”都放弃了复仇,主题都超越了“复仇”而上升到“尊重个体生命”的高度,否定了“血亲”的文化认同和映射了当代青年懦弱的思想状态,体现了当下社会现状。但对于“赵氏孤儿”放弃复仇的理由的处理太过轻易草率。两剧院不约而同把《赵氏孤儿》这一古老题材搬上舞台,旨在用当下的价值观重读经典的认同和全新诠释,思考中国传统观念和价值观在现代的延伸走向。虽是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但也反映出优秀剧本的缺失现状

参考文献

[1]金海曙.赵氏孤儿[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 2003.

[2]沁鑫.我做戏,因为我悲伤[M].北京:作家出版社, 2003.

(编辑:龙贤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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