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章
1963年4月1日,周恩来和邓颖超到机场迎接从上海返京的宋庆龄,然后直接把她送到后海北沿28号的新居(后改为46号,即今宋庆龄故居)。当时宋庆龄已满70岁。此后,她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18年。
到后海的前三年,宋庆龄工作很忙,娱乐活动较少。“文革”开始后,所有的电影一夜之间都成了毒草,想在家里放电影更是天方夜谭,最初那几年她一部电影都没有看过。但是“文革”中,正常的国务活动停止,宋庆龄基本无事可做,十分寂寞。所以,当急风暴雨稍稍过去,她又开始放电影,但每年仅有一两次(1970年为4次),而且以纪录片为主。直到1973年12月,她才开始以看故事片为主。
到了晚年,宋庆龄看电影已经是单纯为了消遣,但我们从中仍能看到她性格和价值观等许多内在的特质。
■和宋庆龄一起看电影的人
宋庆龄很喜欢看电影,认为看电影是享受,所以总要请大家一起来看。秘书杜述周说:“她看电影除了我们工作人员以外,还有警卫排的官兵。还要请北京医院的大夫、护士长、院长来看。”她的保健医生顾承敏说:“宋庆龄看电影有家庭的气氛。她把大家找来看电影,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她走进来,向大家问好。她要休息的时候,大多就自己悄悄回去了,因为大家都在看电影,怕影响别人。”她的老朋友戴爱莲说:“在北京寓所大客厅里放电影的时候,她请朋友来看。好几个电影,一个接一个。因为时间很长,我还有其他人看的时候就困了。可我们看宋庆龄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那里看,喜欢得要命。”北京医院院长吴蔚然说:“宋副主席喜欢看一些原版的电影,多半是在晚上看。有时她请我来看电影。其他人都是一些年轻的或者身边工作的同志。她总让我坐在她旁边。但是我这个人一到灯一黑又暖和,我就得打盹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老打盹,甚至睡着了。她也注意到了,说:‘做大夫你工作太累了,想睡觉了。我说:‘我实在忍不住打盹了。那时候还有米勒的儿子米德华、柯弗兰的女儿凯的也来,大家随便吃点儿点心,看看电影。有时候她看一个不行,得看两个,差不多三个多钟头。她也原谅我,睡就睡,陪着一块儿看看也不讲太多的话。”
说到每次看电影持续的时间,宋庆龄老朋友的后代林国才说:“宋庆龄家里有时也放些电影,她所选择的都是品位很高尚的文艺片,我多次陪她看电影,从晚上8时直到午夜2时,连看6个小时而毫无倦容。可见她的喜好。”“连看6个小时”其实真不算时间长的。1973年1月9日,宋庆龄在给爱泼斯坦的信中写道:“九月以后我必须穿上钢制背心才能站起来。十二月份我还被迫举办了两次‘礼节_陛的晚宴,每次都长达七小时。为此,路易评论说,我不仅拥有一件钢背心,还有着钢铁的意志!显然,这个老小孩还拿人家的痛苦寻开心!家里的工作人员五个月没看电影了,他们抓住家宴的机会,选了一些太长的电影片作为饭后消遣!我真是太傻,把事情全交给他们去办!”宋庆龄在这里就像一个贪玩的小孩,把看了长时间电影的责任都推给家里的工作人员,其实她自己才真正是乐此不疲。
她看电影常常是连放5部故事片。1975年5月31日连放电影《彼得大帝》(上下集)、《她在黑夜中》、《奥赛罗》、《翠堤春晓》,杜述周记录“共映9个小时”。这么长时间的“连续作战”,她也能正襟危坐、精神抖擞地从头看到尾。
老朋友马海德的儿子周幼马说:“她每次看电影的时候,门口部队战士们都请上,在最后坐两大排。战士根本看不懂简直受罪。她是想,我那么喜欢看电影,你们也应该喜欢看电影。我感觉她很关心人的,她也是很喜欢这些人。”是啊,战士们看不懂,因为有的时候她连放七八个小时,放的都是英文原版片。首长邀请,战士们当然只能硬着头皮看。周幼马告诉我,更可怜的是当时正赶上“文革”,战士们什么都没看懂,回去还要为看了“资产阶级毒草”专门开会消毒。当然这场“苦情戏”宋庆龄是蒙在鼓里的。于是,再放电影,她还会热情地邀请战士们出席,作为对他们的慰问。
■宋庆龄爱看美国片
说起宋庆龄爱看什么片子,熟悉她的朋友几乎会异口同声地说,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片。
其实,新中国成立前和成立初期,宋庆龄看了相当多的苏联电影。新中国成立后,她也看过不少日本、意大利、苏联、印度、朝鲜的影片,国产片和香港片也看了很多。但是为什么大家都集中提到美国老电影呢?因为宋庆龄经常看的是英文原版片,使人印象深刻。
宋庆龄的确很喜欢美国老片,原因之一是她曾在美国生活了6年。那时她正值青春花季,对周围的一切都极感兴趣。而老片描述的正是那个时代的美国。她最喜欢的是《音乐之声》和《翠堤春晓》。《翠堤春晓》是一部经典的音乐片和传记片,讲述著名音乐家、“圆舞曲之王”约翰·施特劳斯的爱情传奇。1975年仅在3个多月里,她就连看了两次。宋庆龄最喜欢的歌曲之一《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翠堤春晓》的插曲。此外,《魂断蓝桥》、《出水芙蓉》、《鸳梦重温》等也都属于这一类型。
宋庆龄还喜欢卓别林的影片。《城市之光》和《大独裁者》她都在很短的时间里连看两次。1977年12月25日卓别林逝世,29日宋庆龄即在信中告诉朋友:“查理·卓别林最近也去世了。”
■宋庆龄与电影的“互动”
有时,看了影片后宋庆龄会有反应,虽然是随性的小举动,却十分耐人寻味。
美国影片《红菱艳》
1963年4月,宋庆龄从环境嘈杂的前海西沿迁到安静的后海北沿,睡眠条件大大改善了。8月17日晚,她在寓所看了几部电影,其中一部是颇负盛名的《红菱艳》。
《红菱艳》是1948年拍摄的英国电影,曾获两项奥斯卡奖。电影中,佩吉热爱芭蕾舞,觉得自己就是为舞蹈而生的。在舞剧《红菱艳》中,她扮演一位穿上红舞鞋就无法停止一直跳到死的舞女,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她爱上了作曲家朱利安,并为此放弃了事业。但婚后平静的生活中,她总感觉有种魔力在召唤她重新穿上舞鞋。佩吉终于离开朱利安回到了舞台,但她渐渐觉得,自己与曾经扮演过的那个红鞋舞女正在慢慢重叠。经过内心的激烈斗争,佩吉决定放弃舞蹈重拾爱情,但就在她冲出剧院后,突然出现的一列火车终结了她的生命。
看了这部电影,宋庆龄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次失眠被当时的秘书黎沛华记到自己的记事本上。宋庆龄从佩吉的遭遇中究竟想到了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显然触动很深。因为1974年和1978年,她两次重看《红菱艳》。
国产戏曲片《红楼梦》
宋庆龄很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很愿意介绍给外国朋友。1973年12月2日晚,她在北京寓所会见并宴请美国友人艾米·谢菲尔,在京的外国朋友柯弗兰、柯如思、艾黎、米勒、马海德等作陪。饭后,宋庆龄点名调来电影《红楼梦》。谢菲尔不懂汉语,宋庆龄就请秘书张珏给她翻译。谢菲尔很感兴趣,问的很详细。
当时唯一的版本是越剧片,王文娟扮演林黛玉,徐玉兰扮演贾宝玉,其中的名唱段,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等至今仍脍炙人口。但作为翻译,要想把这个故事讲清楚难度可是不小。
宋庆龄出生在上海,越剧可以算作她的家乡戏。她对越剧情有独钟,除《红楼梦》外,她还调看过越剧电影《追鱼》和《孟丽君》。
美国影片《乱世佳人》
这是好莱坞1939年根据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改编的电影,次年获得了10项奥斯卡奖。
《乱世佳人》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主线是好强、任性的庄园主小姐郝思嘉纠缠在几个男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与之相伴的还有社会、历史的重大变迁。《乱世佳人》拍完不久,宋庆龄就在香港(1941年12月10日宋庆龄离开香港)看了这部电影。但郝思嘉如此复杂的感情变化,使对爱情极端专一的宋庆龄很难理解,一部得到盛赞的影片她硬是没有看懂。30多年后,宋庆龄对此仍耿耿于怀。1977年12月29日,她致信好朋友廖梦醒:“如果你得到一本名为《飘》的书,请借给我看看。虽然我在香港时看过电影,但我一直没有很清楚地弄懂它的意思。现在这个女演员死了。”影片女主角郝思嘉的饰演者是费雯丽,她是1967年7月7日去世的。
这以后宋庆龄是否看过小说《飘》不得而知,但1979年4月12日,她再次看了电影《乱世佳人》。
罗马尼亚影片《勇敢的米哈伊》
1973年一位朋友向宋庆龄推荐这部影片。米哈伊是瓦拉几亚贵族,通过一系列战争,于1599年首次将瓦拉几亚、特拉西瓦尼亚、摩尔达维亚三个小国组成一个国家。虽然他的统一仅仅维持了6个月,但已奠定了今日罗马尼亚疆域的基础,因此他被称为“勇敢的米哈伊”,成为罗马尼亚最伟大的民族英雄之一。影片细致地表现了激烈的战斗过程。因为处于冷兵器时代,出现了一些削断手臂、砍掉头颅的特写镜头。
秘书杜述周调来影片,试片时看到这些血腥场面,担心宋庆龄不适应,建议不要放映。但宋庆龄让隋永清转告他说:“我不怕的,当年陈炯明叛变,炮轰总统府,为了让孙先生脱险,我连机关枪都打过,血腥场面我经历过,没关系的!”
1973年12月30日晚,宋庆龄邀请工作人员和战士一起观看此片迎接新年。隋永清注意观察宋庆龄,看到这些镜头时,她果然很镇静,眉头都不皱一下。但隋永清告诉我,有一次看纪录片《针刺麻醉》,看到医生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在病人身上开刀,一刀划下去,雪白的肉翻开,随后鲜血便涌出来,宋庆龄“啧啧”连声,露出恐怖的表情。
朝鲜影片《卖花姑娘》
1972年,朝鲜拍摄了《卖花姑娘》。影片讲述日本统治时期,花妮的父亲早亡,妈妈带着妹妹顺姬在地主家干活。顺姬被地主老婆推倒烫瞎双眼,哥哥一怒之下烧了地主家的柴房,被抓去坐牢,妈妈也得了重病。花妮每天采花在街头叫卖。当她终于攒够钱买回了药,妈妈已经死在家里。花妮跋山涉水找到监狱,却听说哥哥死了。她挣扎着回到家,又得知顺姬已被地主狗腿子扔进冰天雪地的大山里……
《卖花姑娘》被引进中国时,正是“八亿人民八出戏”的时期。因此,这个叙事细腻的“苦情戏”大受欢迎,一些影院24小时循环放映。影片中的插曲也风靡全国。
1974年4月30日,为庆祝劳动节,宋庆龄在寓所大客厅放映电影,邀请马海德等朋友、工作人员和战士参加。灯光暗下来,花妮的悲惨遭遇渐渐展开。宋庆龄流泪了。她从衣袋里掏出手绢,动作很小地擦了擦眼睛,然后控制住自己,扭身看了看大家,似乎很不愿意被人看到她的失态。马海德的儿子周幼马就坐在她的侧后方,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宋庆龄回头时,他也和别人一样,盯着银幕,装作完全没有察觉。于是,宋庆龄放心地回过头去,继续沉浸到剧情中。讲到这件事,周幼马说:“宋庆龄这个人,一生太多的坎坷,也太多的灾难。陈炯明搞暴乱,这样很危险的情况,她都遇到过。国民党想要暗杀她,她都能够很坦然地来处理。她是一个很刚强的,见过很多场面的人。但是另一面,她的同情心又是很多的。”
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
1979年11月29日,宋庆龄在寓所放映了5部影片,现旅居美国的雕塑家王维力是被邀请的客人之一。2012年回到北京时,回忆起这件事,他说:“宋庆龄看完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后面准备放映的是一部武打片。工作人员换片时,宋庆龄起身道别说:‘大家慢慢看吧。自己便上楼休息了。从中可以看出她的品位。”
《麦克白》和《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被称为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麦克白是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在平叛回师途中,他遇到三个女巫。在女巫的蛊惑及夫人的怂恿下,他谋杀了邓肯做了国王,为防止他人夺位,又陆续害死多人,他夫人也因神经失常而自杀。最后,众叛亲离的麦克白在邓肯之子及其援军的围攻下被杀。
正像王维力所讲的,宋庆龄在艺术欣赏上是很有品位的。她看的电影中,由名剧、名著改编的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如《奥赛罗》、《王子复仇记》
(即《哈姆雷特》)、《第十二夜》、《罗密欧与朱丽叶》、《钦差大人》、《一仆二主》、《简爱》、《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等等。
《纽约、巴黎及东京之夜》
请人看电影是宋庆龄为数不多的乐趣和休闲方式,但有时也会给她带来烦恼。1979年11月29日,为了给保姆李燕娥过生日,宋庆龄请医务人员和身边工作人员看电影,还特意邀请了老朋友王安娜的儿子王黎明夫妇。没想到放映的第一部影片就让宋庆龄尴尬不已。
12月11日,宋庆龄写信给朋友:“这部片子……实在太坏了……叫什么‘纽约、巴黎及东京之夜……那种不象话的脱衣舞之类的玩意。我真想站起来走掉,可是我找不到扶我走路的那个人,只好坐着不动……我真懊丧得要命,居然在我家里放这种东西给(两位客人)看。”5天后,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写信给王安娜:“最近我很忙,只有一个晚上在我们这里看电影时碰到了黎明。第一部放映了巴黎、纽约和东京之夜,一些镜头太黄色了,简直不堪入目。我有时只能闭上眼睛。希望黎明夫妇不会受到坏影响。为了赶上末班汽车,他们没来得及同我说话就走了。真遗憾!”语气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歉意和担心。在杜述周的记录中,这部影片的名字是《世界之夜》,但我想宋庆龄记述的片名是准确的,因为她的外文水平十分了得。
这部影片给宋庆龄造成的不安和担心持续了很久。1981年3月6日晚,重病中的宋庆龄仍指示杜述周在大客厅放映电影庆祝妇女节,招待医务人员和工作人员。事先她特意提醒:“不要光屁股的影片!”这一天距离她逝世只有短短的84天。对品位不高的影片带给人们不良影响的担心,一直被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