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杜福全

一个人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冷冷清清的客运站，坐上客车，漠然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让我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添了几分低沉的情绪。窗外，车站背后不远处，就是我的家。当然啦，我是留恋家的。可我却不得不经常离开，因为这是我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我的生活，好像生来就在远方，生来就在路上。

我不想再过这种漂泊的生活。然而，我只能这样匆匆地回家待上两三天，又匆匆地坐上远行的客车，一路颠簸着继续出发。这种四处游荡的生活。让我感到没有归属感。就像漂泊在汪洋大海上的帆船，举目望去，浩瀚无边，渺无边际，看不到停泊靠岸的港湾，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所终。

我也知道，一个人，只有在路上，才会有许许多多不可预知的生命体验的可能性发生。比如体验死亡，体验艳遇，体验人世的冷暖。还有自然的造化。我也知道，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一定是在路上。但是，一个渺如沧海一粟的人，去体验那么多人世和看那么多的风景干嘛！

我的妻子，好像对我这种不停地出门——回家——出门——回家的状态早就习以为常了。开始的时候，每次出门，她就早早地为我打点行装，然后，亲自送我到车站。嘱咐我在外面要注意这样注意那样的。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乘坐的客车远去，不停地向我挥手告别。我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早早地到车站候着。等着我乘坐的客车慢慢地驶进车站。然后。满含深情地挽着我的手臂回家。这样的场景，让我这个一向以铁石心肠著称的男人，心里忍不住发酸，心生歉疚之意。

后来，时间长了，妻子说，她也懒得管我了，叫我自己一个人出门，记着一个人回家就行了。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到车站送过我。也没有再到车站来接过我。离别和相聚，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我知道，这种生活持续的时间长了，就成了一种习惯。习惯的时间长了，就成了自然。有时，我也会反问自己：我们这种生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吗？我这么一想。又会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也许，对于我妻子而言，我们这样的生活处境，更适合于她的生活。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在她的生活中可有可无，而是我这样很少在家。她的人生可能会活得更自我一点，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互相干涉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许多。

我的孩子，有时在电话中，跟我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但是。她不想让我听见她哭泣的声音。怕我说她不够坚强，没出息。每次我回家，孩子一见到我，就会义无反顾地扑向我。紧紧地抱紧我的大腿，不停地用她那双小手捏捏我的鼻子，捧住我的脸，翻看我头上稀疏的几根白发，折腾上大半天。

我一回家，孩子就不要我离开，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着我，怕我悄悄地走了。她老是跟我说：“爸爸，不准你走，爸爸，我不准你走。”当我说我明天走的时候，她就带着哭腔跟我说：“我不准你走。爸爸，你后天走。”孩子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不好受，眼眶的反应相当敏感。但是，我却不能因此而给她希望的可能，这似乎有点过分了。在我看来，孩子必须要学会面对我的离开，因为作为我的孩子，这种生活状态将是一种常态，我不能因此欺骗她幼小的心灵，让她觉得爸爸每次都在骗她。我想，她得适应这种生活。

基本上，我每次离开的时候，孩子都不在家。要么学画画去了。要么就在上学。我尽量选择孩子不在家的时候离开。这样一来。她回家没见着我。就当我没有回来过一样。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也许，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不然。她怎么会老想着跟我打电话。并且老是在电话中哭泣呢！

妻子跟我说：“你别老是给她打电话。在这个家里，最想你的就是你家姑娘了，只有她，一天都在关心你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吃得好睡得好不？你少打电话，干脆让她把你忘了算了，免得她一想起你就伤心。你不觉得孩子可怜吗？”这怎么可能呢！但是，我又觉得，这种可能也是有可能的。

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画了淡妆的女孩，在一个兵哥哥的陪同下，从我的座位的车窗下经过。女孩时髦的妆扮，兵哥哥一身笔挺的军装。两者看去很不协调——一个看上去有点花枝招展，一个看上去中规中矩。不过，不协调可能才是一种潮流，里面蕴含着生活的矛盾统一规律。升华着生命的乐章。

绕过客车头，女孩从入口处，上了我乘坐的这辆客车。

在这冷冷清清的车站，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这个女孩的出现。让我的眼前一亮。仿佛阴冷的天空里突然照进一束阳光。当然，这个女孩算不上有多漂亮，她长相也就是比一般稍好一点而已。我这么说。是因为在这个冬日的下午。寒风吹拂的车站里，我所看到的，都是些灰头土脑、身体蜷缩在棉衣里的人。一个一个的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世界末日真的就要来临，这个世界突然间没有了生机和活力。还有，在我乘坐的这趟客车里，四十多个乘客中，居然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乘客。你可以想象。在一个车厢里，居然没有一点点女性的气味调节一下空气的味道，这该是多么郁闷的事情。我无聊地想起这些无聊的问题，反而助长了我惆怅的情绪。

那个女孩上车的那一刻。我往车厢里快速地扫了一眼。车上已经坐满了人。只有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空着的位置。这一发现，让我的心情不自禁地轻微地振动了一下。

女孩跟车外的兵哥哥说了声：“嗨，我走了，你要多吃点饭。”然后，女孩往整个车厢里看了看，来到我身边坐下了。在混杂的空气中，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顿时让我打起了精神来。

兵哥哥绕过车头，来到车窗下面，隔着窗子，跟女孩挥了挥手。女孩无视我的存在，献了一个响亮的飞吻，然后，向兵哥哥挥着手，含情脉脉地目送着他远去。直到那个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公路拐弯的地方。

在一趟远行的客车上。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坐在身边，那么，这趟远行的空气里起码可以综合一种单调的气味，让空气变得更有生机和活力。我常年在路上奔跑，这成了我个人的体验。时下，不是有句经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俏皮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么！

客车刚刚启动的时候，我身边的女孩接了一个电话。

“嗯，亲爱的。”

“你要多吃点饭，不然，我不要你了哟！”

“是啦，我到了就给你电话。”

“嗯，好的，拜拜。”

“嗯啊！”

我听不见电话的那头在说什么，但我知道，那个打电话给女孩的人，一定就是刚才送她来车站上车的那个兵哥哥。刚才那个兵哥哥，虽然身材英姿潇洒，但看上去确实显得瘦了点，那军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稍微宽阔了一些，这还是在冬天呢！看来，我身边的女孩叫他要多吃点饭，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这些小年轻人，跟我这个年纪的人就是有点不一样。作为70年代的我们，好像早就把这些细节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点老了，其实，按大多数人的说法，我们正值壮年呢！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态？

女孩一直在玩弄着手机，一个没电了。又拿出来一个，翻看里面兵哥哥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合影。女孩不时地打上一个电话，一会儿打给她哥哥，一会儿打给她嫂嫂，一会儿打给她妈妈，一会儿又是打给她的朋友的。无非是报告一下自己的行程，什么时候回家，需要吃点什么之类的。在一个电话中，我估计是女孩的朋友吧，她们谈起了她的兵哥哥，又谈起兵哥哥的吃饭和瘦的问题。关于兵哥哥的瘦。可能成了女孩随时谈论的一个话题。这么一来，就要跟吃扯上关系。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饮食男女么？

相较于我身边这个女孩的活跃，我就显得有些木讷了。看着她的青春，就显出了我的老成，或者说是沉闷。

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目光大多数时间都在茫然地望着窗外往后快速退去的风景。偶尔，我会朝女孩把玩的手机看上一眼，看她都在玩些什么内容，但是，我不能老是拿眼光注视着她的手机，这样很不礼貌。

女孩拿出包里的瓜子，递在我面前，喊我嗑瓜子。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在这之前，女孩没有跟我打个招呼，没有跟我搭讪一句话，她突然的举动让我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有些慌张地说：“谢谢，我不能吃那个，谢谢你！”

为了回应女孩的友好，我拿出包里的烟，怯怯地问女孩：“我可以抽烟么？”

女孩说：“没事。你尽管抽吧！”

也许，是女孩会错了我的意，她又补充说道：“我的瓜子壳丢在我这个袋子里的。”她还将她那个装瓜子壳的小口袋从敞开的包里拿出来给我看。

女孩的这一举动，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就这样，我抽着烟，女孩嗑着瓜子，我们乘坐的客车在快速往后退去的两岸荒山中前进着。

我抽完烟，女孩还在一边嗑瓜子，一边玩弄着手机，好像是在听歌的样子。

我将座椅放平了一点点，仰靠在靠椅上，闭目养神。

经常在路上颠簸，我习惯把车上的座椅当成旅途的摇篮，这样可以打发掉枯坐在车厢里的无聊时光。

我常常这样想，要是我一上车就睡觉，一醒来车就到站，那该多好啊！但这似乎不太现实，在客车上人眠，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还有，一个人的睡眠时间毕竟是有限度的。有时，人醒来，车离到站的时间还很远。有时呢，车到站了，人还没睡醒。

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轻轻撞击着我右边的肩膀。我慢腾腾地睁开眼睛，侧过头一看，哦，是我身边的女孩，她已经睡着了。我看着她睡得很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随即将我的右肩往女孩的头下送了送，让她靠得更踏实一些。

我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在车上的更舒服一点的休息做出了贡献，我们通过肩膀和头部的互相依靠。互相温暖着颠簸在路上，这让我感觉有点意思。

我就这样自以为是地带着美意，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擦肩而过的车辆，都已经亮起了灯。朝窗外的远处望去，才发现天空已经在我的睡眠中黑了下来。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过了。

显然，女孩比我醒来得稍早一些。她见我醒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看了看我右边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哟，我睡着了，就靠你的肩膀上了。”

我说：“没事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让它为美女做点贡献。”

女孩被我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笑过了，女孩才说：“大哥你真幽默。”

看来，我的肩膀没有白用，起码换来了一声亲切的“大哥”。这一声“大哥”，也许只是女孩对我一种礼貌的称谓而已。但就是因为这一声“大哥”。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再陌生。

我常年在外奔波，天南海北的四处游荡。见惯了这个世界的多少人情冷暖。我发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大部分人的心灵深处。其实都是渴望敞开，接纳阳光和温暖，但是，大部分又都在为自己的心灵筑起一道潜在的防线，不自觉地抵抗着自身以外的人，筑起一道冷冰的墙。

女孩又拿出瓜子，递在我面前，叫我嗑。我正想伸出手去，可又想起了我先前的拒绝，还有那拒绝的理由，于是，我把刚准备伸出的手往后缩了缩。为了掩饰我的不安，我将手伸进衣袋里，拿出烟来，有几分腼腆地朝女孩笑了笑，说：“我还是抽烟吧！”

女孩说：“嗯，好吧！”

我点燃了香烟，往窗外吐出的烟雾，混合在黑夜里，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到哪点了？”女孩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说话。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要到了吧！”

这段路，我经常走，因为我经常从家里出发，沿着这段路走向远方，然后，又朝远方沿着这条路回家，但我却搞不清具体路段的具体位置。因为我很少关心这个问题，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乘坐的交通工具。

“我以为你就是这边的，原来你也不是。”

“我确实是这边的，但我不太清楚现在到哪点了。”

“哦，是这样啊！”

“你第一次来这边么？”

“嗯。”

“来看兵哥哥吧？”

“嗯，他才调来这边两个星期。”

“才两个星期就来看啊！”我故作惊讶的样子，想逗逗女孩。

“在一起的时候，天天吵架，这刚一分开，又——呵呵。”

“这就是你们小年轻人的爱情。”

“呵呵，大哥，你也是年轻人啊！”

“我，呵呵，老了，至少，心老了呗！”

“你这叫成熟才对，我们，嗯，真是，有时，我觉得有点幼稚。”

“这才正常，人都是要慢慢长大的。”

“大哥在这里工作么？”

“嗯，不，不是，我只是路过这里，可能会在这里暂住几天。”

“我家就在这个城市，南部郊区。”

“好啊，这个城市这几年发展得很快。”

“也许吧，我家的地都被征完了。”

“那可是地主啦，属于资产阶级。”

“好像，也不怎么样，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事情。”

“兵哥哥是哪点的？”

“贵州的，我也不知道我们最后会怎样。”

“也不远嘛！”

“他还有一年就退伍了，我也没想那么多！”

“管它的，明天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也许吧！”

女孩的目光注视着前方，车灯的前头，是无尽的暮霭苍茫。

我看到，女孩注视着前方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忧伤起来。

女孩从包里拿出一盒木糖醇口香糖，打开盖子，示意我摊开手。我伸出了手，接了两粒口香糖。这次，我不能再拒绝女孩了。

女孩接了几个电话。从女孩在电话中说的话可以得知，这些电话都是女孩的家人打来的，估计是在询问她到哪里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家。

女孩的兵哥哥给她打来一个电话。问她到家没有。女孩说要到了，末了，还不忘了叫她的兵哥哥多吃点饭。

客车进入了城市，我就要下车了。

女孩说，她也要下车了，不到车站那边去，下车打的回家。

于是。我和女孩一起下了车。一起站在街边昏暗的路灯下，等着从进城的方向驶来的的士。寒冷的风从入城的路口鱼贯而来，吹得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寒颤来。

女孩问我朝哪个方向去。我就把我准备落脚的酒店跟她说了。

女孩说：“那我们拼车吧！”

我一听，愣了。

女孩说：“这里不好打车，我也是朝那个方向，半路上你到了先下车，我继续往前走就是了。”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犹豫中。一辆的士在女孩的招呼下停了下来。

女孩似乎不容我再犹豫，边开车门便喊：“大哥，赶紧上车吧，外面好冷。”我就跟着上了车。

女孩坐在前排司机的旁边。我一个人坐在后排，的士车里开着暖气，一进车就觉得特别暖和。

女孩转过头来，跟我说：“大哥，留个电话吧，我们也算有缘，以后如果我再去你们那里，也好找你带我们玩玩。”

我说：“你说你的吧，我拨过来。”我居然没有一点犹豫，以前我可没这样干过。

女孩的手机响了，然后，她告诉我她的名字。

很显然，女孩是要我的名字的，这样好给我的电话号码存个用户名。

我正想告诉她我的名字。但我最终没有告诉她，因为我突然想起我的包里装着几本书。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坐在前面的女孩。说：“送本书给你吧！”

女孩觉得有点突然，或者有点奇怪，我居然要送书给她。而且在昏暗的车里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书，还不告诉她我的姓名。

女孩有些慌张地说：“谢谢大哥，我看完了还你。”

我说：“不用还，大哥我送给你了。”

女孩说：“那怎么行呢？”

我说：“怎么不行呢，只是，不要搞丢了。”

女孩说：“那，好，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了！”

的士到了我落脚的酒店门口。

下车的时候，我将早就准备在手里的钱递给出租车司机，叫她继续送女孩回家。

谁知，女孩不容争辩地拦回了我的手，还跟出租车司机说千万不能收我的钱。

女孩说：“大哥，快去吧，别在这里啰嗦了，外面冷得很！”

晚上，因为旅途的疲惫，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洗了个热水澡，上床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手机的短信铃声闹醒的。

我懒洋洋地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打开一看：

“哥，起床没有，太阳都晒着屁股了，呵呵，昨晚我把你的《在路上》看了一半，我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人。昨晚却是抱着书睡着的，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谢谢你，哥。”

我乐了，一夜之间，因为我的一本书，我从“大哥”变成了“哥”。

被短信吵醒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拉开落地窗帘，从酒店12楼的窗户往外望去，城市的上空，阳光明媚，远处的群山，在乳白色的薄雾萦绕之下，依稀可以看见洁白的雪。

编辑手记：

《五婶》凸显了一个现代中国城市发展中的问题——农村“空巢”老人。作者以朴实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五婶这个因为各种原因选择在农村独自留守的老人的生活状态。即使是乐观、坚强的五婶，也不可避免地经历孤独、被欺骗等让她难以释然的事。最后五婶因独居而死去的悲剧强烈地展现了“空巢”老人渴望关怀、渴望亲情的心情以及急需陪伴的生活现状。

现代人生活在现代世界中，很多时候是漂泊无依的，家成为一种理想化的存在，在路上甚至会成为一些人的生活状态，而在路上却也不可避免地遇到各式各样的陌生人，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总会使人故意去远离陌生。在《偶遇》里作者就描写了一种人在路上的生存状态，但主人公在客车上却偶遇一段温暖。一个友好的举动、一段友好的话语就能让人与人之间亲切得以回归，不再是陌生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