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刚
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呼啸而过
并不影响山东的月亮安静而羞涩地
照着黄河流过的梁邹平原。
夜宿黛溪山庄,有人鼾声如雷
有人辗转反侧,想起了
梁漱溟——此时
这个倔强、高寿、目光犀利的老头
乡村建设运动的发起人和实践者
写下《人心与人性》的
思想家,用下嘴唇咬住上嘴唇的
世纪鸿儒,就在黛溪山庄的不远处
冷冷地望着灯火辉煌的人间
怀揣一颗与雅量对质的心——
遗憾的是,这一夜
有人鼾声如雷,有人
辗转反侧,却不见一个身影向他
走近,哪怕以月下散步的名义。
几位诗人站在黄河一侧热烈地讨论着
河流和人的关系: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画外音是,到了黄河
就该死心了——摄影师插话说
诗人可以例外,现在请大家做出
指点江山的样子。没有一位诗人表示拒绝
镜头面前,他们一脸严肃地
望着远处,等待闪光灯亮起
黄河横陈眼前,看不出流淌的样子
而刚好飞过头顶的鸟类
也不是著名的丹顶鹤
载歌载舞。“人不能两次踏进
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的观点
几位诗人似乎并不苟同
但摄影师认为,没有永恒的
道具,也没有永恒的理解
献给道具:黄河一侧,黄河的另一侧
几位诗人的无异表现已经说明。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迈入中年门槛。
四十不惑,曾经多么遥远的目标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来到眼前:我的儿子顺利升入小学四年级
诗歌的春天,依旧蒙着一层薄霜。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每年的三月
我不必再专程返回山脚下的村庄为他烧纸
燃放鞭炮。除了春节和中秋节
这些惯性节日,我的怀念
允许越过形式主义在他的坟前小坐一会。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为之后悔的事情
似乎比以往多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帮助他为早逝的父母
立一块给生者阅读的墓碑?天堂也有电信局
为什么不提醒他带走生前用过的电话?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学会了抽烟
为了与他保持某种爱好上的联系。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成为了真正的父亲
(一个与传统有关的说法)
在他坟前焚烧诗集不是为了让他阅读。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山河依旧。
卡扎菲领取了比萨达姆还要羞辱的结局。
我还生活在城市一角,我的土地
还由别人耕种:替父亲活着
活下去,我的梦还由父亲那里出发抵达光阴。
落日如盘。一个青年人向我走来,从墓地的方向。
他剪掉了盘在脑后的辫子,但长着一张
和我一样的面孔。我在墓边喊他
今天不是清明,不是冬至,不是鞭炮炸响的除夕之夜
我不打算邀他回家。落日如盘。
一个青年人向我走来,从墓地的方向
他英年早逝,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长孙
仅有的胃始终空着,短暂的春天
总是阴雨连绵,抱恨也没有写到族谱和村志上
写上去又有什么用?族谱早已不知所终
而村志至今仍属于计划中的行为
鼓励未来。大地上生长着很多凸起的事物
但只有坟墓愿意替失败的人生
承担有形的怀念。落日如盘。
一个青年人向我走来,从墓地的方向
他生于战乱,死于饥饿,疾患
连走路和喘息都是吃不饱的样子未老先衰。
在被称为旧社会的时代,他理所当然地
留不下一帧照片,或者画像
供粗心的晚辈指认。我们在墓边相遇
中间隔着我的父亲。我们在墓边
抽烟。交谈。落日如盘。生者爱恨交加。
死者从善如流。墓地犹似城镇
越发拥挤不堪——见缝插针的人甚至让庄稼长满了
坟头——这是一个塞翁失马的细节
夏季多雨,绿色透出咄咄逼人的
气息,使游荡在人间之外的魂魄不再孤寂。
惧死的心尚未寻找到生命的要义
缺少墓志铭的坟堆验证了我父亲的
生前忧虑:的确,如果他们拥有门牌号码一样的
墓碑,即使天黑下来,即使没有月光
我也不用担心与亲人走失
或者擦肩而过:父亲没有实现的心愿
何时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务在我身上
照单全收?落日如盘。一个青年人离我而去
走向墓地深处——哦,他那么年轻,居然被我喊做爷爷。
这是1984年,夏天,山洪暴发
高音喇叭里传来一声枪响
外公动了一下。这是一个喜欢咳嗽的
老头,对生活做出的最后反应
这是巧合,被读书的少年
视为历史的巧合,储存在记忆的捷径中
(有人辞世,有人射落了金牌)
这是乡村的葬礼,哭哭啼啼
这是墓地,时而草木葳蕤
时而枯枝寒鸦,一抬头就能看见
河流穿越镇政府的驻地。这是怀念
和怀念过后,夕阳般的倦怠
——在记忆的捷径中,记忆并不可靠
这是金牌岁月,外公的教训。
姨妈,你去世后在灵堂里被讳称为
“韩府高太君”
你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他们看上去一样悲伤——
你的一生只与一个村庄有关
但你不知道邮票所以也不知道拿邮票
来类比它:共用的井台
永远是潮湿的,而疾病
比不上与赡养有关的争执
令你晚年更加沉默
现在,你和你的身份证,老年证
你特别叮嘱不要烧掉的衣物
在黄土下,在你早年去世的丈夫身边
安顿下来。你的一个女婿
在曲终人散的酒席上
因醉而涕,或者因涕而醉——
唉,山东不是山西,亲人
终归亲人。姨妈,你失明的哥哥
还在抽烟,你惟一的妹妹
获知噩耗后一脸惊人的平静
你疼爱过的外甥只是赶巧参加了
你的葬礼——围观的人说
死是解脱,他表示赞同
并且决定写一首你看不到的诗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