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了青梅
是收拾旧物的时候看到它的。
它静静躺在一个墨绿色的盒子里,落满灰尘,有了时光的样子。打开看,一块琥珀,水滴形状,中心嵌了一粒种子,坠子面上有些或深或浅的划痕。此时黄昏,夕阳夹着往事扑面,猝不及防入怀。
第一次提到琥珀是在床上,缱绻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还在刚刚的欢爱里滋润着。她伏在他的手臂上,叹一口气,身体有多愉悦心就有多满足。
她说:“你对我,就像是琥珀里的小昆虫。一切是刚刚好,刚刚好的温度,刚刚好地吐露分泌物,刚刚好的滴落,然后你刚刚好地來了,我就滴呀滴呀,滴成一个松脂球,让你再跑不掉。”他抚着她的头发,温柔如斯,像是抚摸自己生命里那些曾经年轻的脉络。
是有过挣扎的吧?最后却是陷在那香气里,再经氧化、固结逐渐形成为树脂化石。这个逐渐,需要百万到千万年的地下埋藏,经历了形成化石的一切过程。而他对于她呢,短短人生数十载,如何成就一枚化石?
她兀自说得高兴,他躺在床上,宠溺地看她,他说:“琥珀是碳氢化合物,其中碳79%,氢10.5%,氧10.5%,有时还含有少量硫化氢。折光率1.539~1.545,硬度2~3……”她不许他再说,调皮地吻着他的嘴唇,盖住了他后面的话。她觉得这就是他最性感的地方,在本该说情话的时候,却如教科书一般严谨。就像有次,她勾着他的脖子,问他:“你离我到底有多远?”她是想要一些别的答案的,比如一旬的年龄差距,或者道德束缚,他却很严肃地说:“197公里。”她哭笑不得,却觉得那是他最可爱的时候。她是多么迷恋他,他的学识,他的处世,连同他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她都迷进去。
再后来,她的生日,一群朋友要为她祝贺,他在酒店耐心地等,没法不耐心,他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只有一个尴尬的身份。
很晚她才来,已微醺,青春的热烈一阵风似的带进来,他忽然便觉得自己的苍老。送给她的礼物放在壁橱里,他听到她一声惊叫,那欢喜喷薄而出,压也压不住似的。
尿素、甲醛加溶液,或者再加些彩色墨水,静置、浇底板、包埋标本,那些词,她连听都没有听过。他,竟然亲自为她做了一枚琥珀的项链坠。只是,琥珀里面不是昆虫而是一粒栀子花的种子。他说:“栀子花的花语是什么?”花摇烛,月映窗,她酒意正浓,喜悦扬眉,管它是什么,她只知道他是要种在她生命里的,像这琥珀一样,种成永恒。
第二天清晨,他带她去买条项链配这琥珀坠,走进商场的时候,他还问过她:“我看起来是不是比你老很多?”她说:“你怎么会老,你是我那么那么崇拜的百科全书呀。”
他的爱就是绝美的饰品,她每天都戴着,像他的手,时刻滑过她的颈。
可是,没人告诉她,这琥珀要避免摩擦、刻画,要防止划伤、破碎。她纵使爱护,磨不过世事粗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离的,是拥挤的车站他见到熟人时那下意识的松手,还是他与她第一次的争执?是她需要他的时候他的不方便,还是世人的风声碎语?总之,渐渐就远了,初始觉得情到浓时反转淡吧,后来,他的妻子生疑,她又有男子来猛烈追求,渐行渐远,那样那样爱过的人,也便别了。
她曾经以为再没有一个他了,他若走了,她就再不会爱了,无论那个人是律师、医生、警察或者歌手,她都不会爱了,再不会如此这般动心动肺。后来呢?后来她的生活并没有寂静太久,依然有声有色,有时候是她负了人家,有时候是人家歉疚于她,这就是爱情的样子。
她早忘了,是谁要把一段爱情过成永恒。世事沧桑,那松脂球一直挂在老树上,海水淹没了森林,又过了几千年,松脂球才变成了化石。可是,又能如何,几千年进化来的它,加热到150℃就会软化,300℃熔融,留下的只有松香的气味而已。那爱呢,更是消失得迅速而廉价。
他说过要在她的心里发芽驻扎,驻成永恒,可是,多么浪漫的情话,有谁见过琥珀里的种子会发芽?偌大的一个笑话。
仰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晚把光带走了,她也开始豆蔻渐去。她不记得栀子花的花语是否代表了守护一生,却是记得琥珀的喻义,勇敢和不怕痛。
这才是人生的模样,爱不是永久的,勇敢和不怕痛才是。
编辑 /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