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关键词(短篇小说)

2013-04-29 22:49丰杰
前卫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舒展老马草莓

丰杰

中尉冯牧云面临一个选择。

事实上,冯牧云几乎无时无刻都在面临选择。譬如中午和几个战友“米西”的时候,老K让他选择啤的还 是白的——啤的胀肚子,白的不胀却伤头;譬如刚进宣传科那会儿,科长老马让他选择搞文化还是搞新闻,而无论是文化、新闻还是教育、理论,都属于宣传工作的范畴,用老干事杨华的话说,都是“被宣传搞”;还譬如3年前的西安,学校文法教研室的韩教授让他选择毕业后的去向——是留校还是下部队,当时的冯牧云踌躇满志血气方刚,在那 “到基层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红底黄字条幅下,宣布了他崇高伟大的决定:下部队 。

冯牧云固执地认为,导致人生悲剧的往往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选择太多。就像小时候听过的那个寓言:一头驴子彷徨在两堆一模一样的草垛前,它拿不准该吃哪一垛,最后竟活活饿死了。当然,人比驴聪明,即使骂一个人“蠢得跟驴一样”,那也是兼顾了比喻和夸张的修辞手法。然而,有时候,人也不见得比驴聪明多少,就像中午的“米西”,冯牧云选择了自己稍微擅长的啤酒,却被号称抽水马桶的刘鼎灌了个现场直播,刚倒进胃里在胃酸作用下完成一半消化流程的大盘鸡水煮鱼农家小炒肉倾囊而出,好好一顿饭就白吃了。

冯牧云躺在床上,思考着关于选择与人生关联的宏大命题,犹如仰望星空的黑格尔。可惜他能仰望到的,只有房顶那涂抹得不甚均匀的腻子粉和因为潮湿而剥落的墙皮。两者与桌上刺猬一般扎满“精白”烟嘴的烟灰缸、床上的许久不曾洗晒似乎撒点孢子就能长出蘑菇的被子、被啤酒瓶子和泡面盒子填满的垃圾桶以及一只搭在桌腿一只横卧地板的结成硬壳的黑色军袜一起交相辉映,产生了后现代一般的艺术效果。

这是单干楼205宿舍。需要申明的是,冯牧云的宿舍其实在203——也就是205的隔壁。此时此刻,203舍被室友杨华及其从300公里外的H城赶来的家属占领。因为家属公寓楼紧张,在今天和明天的周末两天里,杨华和他家属将在这里开辟战场,进行培养革命接班人的战争。

战争已经打响。

仰望天花板的冯牧云顺理成章地想起了舒展。想起她湿漉漉的大眼睛,想起她性感红润的嘴唇,想起她白皙的脖子和深邃的乳沟……冯牧云面红耳赤心潮澎湃,胸中如同一罐晃了半天才揭开盖子的碳酸饮料,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泡。他想给千里之外的舒展打个电话,告诉她:他想她。

冯牧云打开手机,闭着眼睛就拨出了舒展的手机号。毫无悬念地,里面只有一个没有温度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隔壁的战争戛然而止,冯牧云也从亢奋和迷离中清醒过来。他从临时寄居的宿舍中走出来,穿过梧桐、水泥和路边丛杂野草构筑的长长的林荫道,走进灰墙斑驳如同癞痢的办公楼,一头扎进四楼北面那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把自己埋葬在由盖着厚玻璃的老式办公桌、方正17吋球面显示器、惠普喷墨打印机、破损蓝色文件盒、白色废稿纸堆、灰色德利订书机、黑色笔筒和赭石色大号紫砂杯构成的办公环境中。

即使是在周末的晚上,办公楼的灯火依旧辉煌。年轻未婚的参谋干事助理员们总是有写不完的材料,这些东西或印成红头文件下发营连,或通过军网上报更高机关,或作为讲话内容被领导朗读,或因不符合上级意图而被画上大红叉叉。在碎纸机配发部队之前,往往一到保密检查,成摞的材料就被塞进麻袋,由年轻的参谋干事们抬进荒郊野岭犄角旮旯付之一炬毁尸灭迹。碎纸机配发之后,报废的过期的待修改的材料通通变成细碎的纸屑,与吃过的泡面抽过的烟头用过的厕纸一同装入垃圾车。

刚到机关的时候,冯牧云将第一个布置给他的材料反复推敲、斟酌润色,直到自认为天衣无缝之后才呈送到科长老马面前。他屏住呼吸,心却在剧烈颤抖,他期待科长的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他甚至设想过老马看过他材料之后的反应——满怀激动放下材料,紧紧握住冯牧云的手,高呼: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这个时候冯牧云得谦虚一下:惭愧惭愧,全靠科长栽培……

但是最终,科长的反应跟他的设想大相径庭。满满8页的材料他只看到第二页就笑了,不过笑容不像冯牧云想象中的热烈。老马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你写的?得到冯牧云肯定的答案之后紧接着问了第二个:这也叫材料?

根据冯牧云自以为深厚的语文功底判断,这应该算是反问句式。正当冯牧云思考这句反问句的内涵时,老马已经把他那篇呕心沥血的锦绣文章送进了碎纸机。眼看着那几页A4纸义无反顾地奔向铁嘴钢牙的机器,顷刻间化为齑粉,冯牧云想喊却没喊出来。

老马说,一篇好的材料永远离不开“3”——全文一共3部分,3部分里面各3大点,3大点里面各3小点,这是规律,也是真理。跟随老马耳濡目染,冯牧云连说话都习惯了讲3点。譬如跟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张嘴便是:妈,向您汇报我在这里的3点情况,一是身体健康状态好,二是工作进步成效好,三是生活规律氛围好。然后轮到让老爸接电话,冯牧云又提了3点要求:一要少喝酒多吃饭,二要少打牌多出汗,三要少操心多扯淡。几句话听得老两口一愣一愣的,还以为儿子师从郭德纲,干起了说学逗唱的行当。老马还说,写材料的最高境界是:把材料写得像女人的裙子一样,长要长得让人浮想联翩,短要短得能盖住最关键的地方。冯牧云铭记老马教导,一开始把材料写得如秋裤一般臃肿,里面尽是废话空话套话,比懒婆娘的裹脚布还让人难受,在老马的严肃批评下,冯牧云矫枉过正,能省则省,往往大小标题拟完就没几个字了,把材料写得比超短裙还短,简直就像丁字裤了。

冯牧云画虎不成反类犬,老马一边痛骂其朽木不可雕,一边呕心沥血改起了他的材料。改到最后,冯牧云的一篇讲话稿,就剩“同志们”和一个冒号属于原创了。

冯牧云感到委屈、迷惘、惭愧和无可奈何。他想起了高中时代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想起他在军校担任校报编辑的身份,想起他那大学时代亲自创建的砺剑诗社,甚至想起他至今仍以“御风牧云”之名在军网发表的那些跟帖无数的锦绣文章,以及那些网名“老兵”、“中士”、“天行者”……的粉丝们的留言跟帖。但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套用毛主席的话说:材料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无数默默无闻看上去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机关干部靠着一个又一个通宵一篇又一篇材料走上了升迁之路,同样,无数看上去长袖善舞能力非凡的年轻人最终在材料面前原地踏步甚至被执行向后转的口令。冯牧云愿意做前者。“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锦绣格言适合放在转业干部或者退伍军人的离别筵席上,如果可以,冯牧云还是愿意待在这六百亩的营盘里,享受被圈养的生活。既然如此,军网上再多的拥趸也无意义,冯牧云必须要潜心学会排比、对偶、押韵和引用,必须要努力分清“龙头”、“关键”、“基本”、“重心”的区别,必须要灵活运用“牵引”、“推进”、“培育”、“夯实”等不及物动词。

老马安排他写的那篇关于大力发展先进军事文化的材料已经完成了初稿,冯牧云不知道老马将怎样宣判。事实上,经过3个月的努力,冯牧云的材料被老马的碎纸机吃掉的几率越来越低,命中率却越来越高了。冯牧云打开电脑桌面,将稿子又校对一遍,改动了第三个一级标题中的最后一个词,使之念起来与前面的更加押韵。随后,又将一句自认为十分精彩的带着思辨意味的话删掉。尽管删的时候有些心疼,但冯牧云还是删得义无反顾。室友杨华说:思想就像内裤,你得有,但不能逢人证明你有。这话不管算不算原创,还是让冯牧云佩服得五体投地。

完成格式调整,按下保存键,点击文档右上角的红色叉叉。冯牧云关闭电脑,打开手机再次拨打了舒展的电话。再次没通。

跟舒展的上一个电话还是在“五一”之前。两个人为了“五一”期间谁去谁那里谈崩了。舒展让他去西安看自己,理由是将近3年了,从2008年到2010年,两个“五一”,两个“十一”和一个春节都是舒展过来看他。她只身一人,背着冯牧云最喜欢的樊记腊汁肉夹馍、黄桂柿子饼等小吃从西安到长沙,从长沙到H城,再从H城到冯牧云的部队驻地T县,一路辗转,数次倒车,等见到冯牧云时,假期已经过去一小半,肉夹馍都快要给捂馊了。路途辛苦不说,还要盼着冯牧云不用被摊派值班执勤啥的。2010年元旦,舒展千里迢迢从西安赶来,不巧遇上冯牧云的连队担负作战值班,按照规定所有官兵必须全员在位,用时任连长彭刚的话说,拉屎都必须扛着背包。眼看着舒展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到了门口,冯牧云半点办法没有,只好拜托老K把人接进来并在临时来队家属楼找了个房间安顿好。整整3天,除开上厕所,冯牧云没有离开连部值班室半步,也没见过舒展一眼,更遑论去那个条件不咋的铁架子床吱呀作响的临时来队家属楼里与她好好温存一番。3天后,舒展载着满腔幽怨挂着一脸泪痕走了。走时一向温婉的舒展撂下一句狠话,今生今世再也不来这鬼不生蛋的地方了。

冯牧云万分愧疚却万般无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话道貌岸然讲给别人听很顺溜,自个儿听起来却是太别扭,作为一个大学毕业两年的年轻干部,“革命事业”和儿女私情他还是分得很清。正因为分得清,冯牧云元旦过完就上调宣传科,成为了政治部最年轻的干事。也正因为是最年轻的干事,2010年“五一”他又理所当然地走不开。连部值班室换成了政治部值班室,冯牧云依旧是3天没离开过机关大楼。

在那之后,舒展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变得决绝起来。她关掉手机,屏蔽所有冯牧云能联系上她的途径,即使上QQ,也是隐身状态——尽管每次登录,冯牧云的那只小企鹅都能蹦出成百上千字的感情真挚言辞恳切的留言。其实冯牧云也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五一”谁去谁那里,就像美国打伊拉克并非因为扯淡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和舒展的问题根本在于舒展在西安,而冯牧云在湖南。这个问题一直存在,近来却愈发凸显。认识舒展3年,他从朝气蓬勃誓要横刀立马建功疆场的军校学员变成谨小慎微为了领导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都要想掉头发的机关干部,她从天真烂漫热爱淘宝迷信爱情的女大学生变成穿着12公分高跟鞋在格子间里纵横捭阖的职场白领。他变了,她也变了。2008年学生时代的冯牧云和舒展已经逝去,2009年甚至昨天的冯牧云和舒展也都渐渐远离人世。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是现在的、当下的、这一秒的冯牧云和舒展。而现在的、当下的、这一秒的冯牧云和舒展,是相隔千里的、职业不同、圈子不同、话题不同、生活不同的两个人,如果没有过去的、业已逝去的冯牧云和舒展作为纽带,恐怕无论如何两个人都不会有交集。即使被强行撮合到一块,舒展首先想到的,恐怕还是向这个看上去体面的青年军官兜售自己代理的人寿保险,而冯牧云看到她的深V领职业套装、12公分高跟鞋和黑色丝袜,有些更阴暗更邪恶的念头也未尝可知。

然而,他们毕竟是被过往拴在一起的,过往的人可以逝去,躯体甚至残骸都可以不复存在,但是感情却是一脉相承的,就像知识和阅历一般。冯牧云和舒展都无法否认,他们依然深爱着对方,哪怕舒展很久不曾联系冯牧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会短暂地打开手机,默念他给她发的短信和留言,每天早上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阅当天H城的天气预报,上班间隙,她会从网上浏览新闻,除了她所热衷的娱乐八卦之外,军事动态也是她所关注的内容——尽管她知道,美国在关岛部署新战机和谢霆锋婚变陈冠希复出一样,跟他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陕西姑娘不嫁外”即使不算这十三朝古都的铁律,也同胡辣汤一样沁入西安人的心脾,即使舒展敢冒“三秦”之大不韪远嫁湖南,也架不住母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娃的以死相逼,再说了,舒展对那个要穿越大半个中国版图才能抵达的“鬼不生蛋”的地方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

冯牧云赌气似的把手机扔在了蓝色文件盒上,随手点开了军网上的一部电影。是美国大片《变形金刚》。因为网速的缘故,好好的一部大片被他看得如同前列腺患者小便一般不甚畅快,里面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也因为劣质音响和劣质显示器而呈现出让人纠结的效果,倒是里面的一句台词让冯牧云印象深刻,那就是西蒙斯对米凯拉说的那句:

我花了毕生精力去寻找外星人,而你带着个外星人却像遛狗一样。

冯牧云关掉电脑,像宣泄一般把自己扔在机关新配发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豪华黑皮转椅里,然后艰难地伸出两条腿,交叉着摞在办公桌上。

冯牧云感到百无聊赖。

人生原本就挺无聊的,他想,无聊得就像反复拨打一个空号。

冯牧云看了表,起身准备回宿舍。205还有两瓶“雪花”和一包酒鬼花生,他准备用这个来让自己睡个踏实觉。

“叮……”办公桌那台红色的军线电话响了。

坏了!冯牧云暗自叫苦,不是上面来了紧急通知就是主任喝多了需要接驾。冯牧云几乎要为自己没有提前5分钟撤走而扇自己的耳光了,他万般苦楚地接起电话,如同受绑匪要挟的人一般。

“您好!宣传科。”

电话那头传来咯咯的笑声。

“原来是你?!”冯牧云听出了她的声音。

“怎么?不可以哦?”

“怎么会?”冯牧云嘿嘿笑道:“太意外太惊喜了。”

“查查岗,看看你有没有加班。”

“怎么样?”

“还算勤奋。”电话那头又是咯咯的笑声。

“我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这不是你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纠正道:“这是五旅宣传科的电话。”

“抱歉,”冯牧云嘀咕道:“貌似我也没告诉你我在宣传科啊?”

“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带头鼓掌——”最后一个“掌”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又咯咯笑起来。

这笑声顺着白色的电话线,从300公里外的H城爬到五旅政治部宣传科那台贴着“安全保密 慎之又慎”的红色军线电话,再从听筒钻进冯牧云的耳朵,一阵一阵地灌进冯牧云的心里。冯牧云的脑子里,开始呈现出这个姑娘那带着点点婴儿肥的笑脸……

大约10天前,冯牧云奉命去位于H城的军部机关送一份文件。军部坐落在H城东面的一个徐缓的山坡上,花岗岩材质的大门巍峨高耸,门顶的“八一”五角星熠熠生辉,比起旅部那红砖水泥垒的长了青苔的大门不知要气派多少,甚至连门口的岗哨都比旅里的衣冠整洁显得精干。冯牧云揣着文件,兴奋而惶恐地越过门禁,沿着玉兰盛开的宽阔如同机场跑道的主路,穿过种植名贵树木盛开五色花朵的小花园,来到那撑着12根巨大罗马柱,装着3部观光电梯的办公楼前。冯牧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卑微。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旅里那些年轻有为的军官们焚膏继晷加班熬夜写材料,他们心心念念要去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地方。这象征着更高的平台和更宽的视野,当然也象征着更坦荡的仕途,这是他们的奋斗目标和精神归宿。

青年中尉冯牧云静静地站在军部办公楼前,仰望着楼顶硕大的红色“听党指挥服务人民英勇善战”发光字发呆,直到双目肿胀脖子发酸才想起他来这里的使命。他仓皇地穿过办公楼的玻璃感应自动门,再一次毕恭毕敬接受了列兵门卫的盘查,然后爬着楼梯抵达了位于8楼的政治部宣传处办公室,完成了文件交接工作。

由于宣传处那帮高调的干事们拉着他干了点诸如清理资料之类的杂活,冯牧云出门已经到了下午5点半,而最后一趟从H城汽车南站发往驻地的班车开车时间为6点。军部大门停了一辆黑的(士),司机大约看出他心急火燎,张嘴就要40块。

“40?”冯牧云瞪着眼,“不都30的么?”

“那是早点的时候,现在这时候送你过去,我回来得跑空车。油钱都不够呢!”黑的司机瞟了一眼冯牧云夏常服左前胸的鼓鼓囊囊的衣兜,一副吃定了他的得意神色:“低于40不去,你自己看吧。”

“操!坐地起价啊!”冯牧云一声长叹,望了望距离军部大门500米远的H城主干道,又抬手看了看表:5点35了。即使现在出发,不堵车到南站也得20分钟。真是只有伸头被人宰的份啊!

“师傅,去宏宇酒店!”冯牧云犹豫彷徨纠结的空当,一个姑娘已经坐上了副驾,“快点,我赶时间!”

“嗳!是我先叫的车!”冯牧云的表现并不大度,“能不能先来后到!”

“可是你没走啊!”女孩的脸上有些小小的无辜。

“我……”这下轮到冯牧云支支吾吾了。他怎么解释?他说他在和的哥进行艰难的价格谈判?

“你去哪?”

“汽车南站。”

“顺路,上车吧。”女孩倒是干脆利落。

冯牧云顾不得那么多了。

“说好了,40。”司机发车之前强调道。冯牧云从后视镜里干瞪了司机一眼,以泄心头愤懑。如果不赶上最后一班车,今晚就要留宿H城了。

“不好意思啊!”女孩转过头,掏出纸巾擦擦汗,“赶一个朋友的婚礼,已经开始了。”

“没关系,”冯牧云似乎到此刻才想起对方是个女孩子,他的脸如同放在铁板上烙过一般迅速变红,“我刚才态度不好,主要是因为要赶6点的车。”

“去哪?”

“T县。”

“哦,”女孩笑道:“你是五旅的?”

冯牧云点点头。保密守则第二条:不该说的秘密不说。番号也算是秘密,他不能说“是”或者“不是”。但点头不算说话,保密守则并没有规定不该点头的不点。

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4月间怒放在H城的桃花,鲜艳、热烈,不矫揉,不伪饰。她扭过头来,认真地在他胸口看了看。冯牧云知道,吸引她的并不是他的健壮胸肌,而是他胸前的姓名牌。

“冯—牧—云—?”

冯牧云点点头算是认同。

“军网上那个御风牧云不会就是你吧?”

“啊?!是啊!”冯牧云张着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你也上军网?”。

“嗯哪!我是你的忠实粉丝!”女孩脸上斟满了傻傻的纯真。这么直白的夸赞让冯牧云有些脸红,他想争取一些主动,便问道:“怎么称呼你?”

但女孩没有回答他的话,她的视线由右胸转到左胸,冯牧云想男女真是有别,要是他这样盯着她看的话,会不会被她抽两个耳刮子,然后大骂一声“臭流氓”。“你是零四年毕业的?”她从他资历章上可怜的几道杠推测出他的工作时间。

“嗯。你呢?”

“我也是呃!”女孩似乎特别爱笑,她咯咯道:“我是西安通院毕业的。”

“这么巧,我也是从西安毕业的。”冯牧云兴奋起来,如果西安算第二故乡的话,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你哪个学校的?”

“我——P大的。”

“呀呀呀!你P大的?我去P大玩过!”女孩一脸的兴奋,干脆转过来,一半身子趴在副驾上跟冯牧云聊起来。

“对了,你在五旅机关吧?哪个科?干啥的?”

冯牧云惮于在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插科打诨道:“我们哪——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带头鼓掌——”最后一个“掌”还没说完,女孩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宏宇酒店到了。”司机提醒道。

“哦,”女孩扭过头去,似乎此刻才记起她是要去赶婚礼的,“先走了,有空再聊。”女孩扔下40块车钱就走了。冯牧云回过神来,想起那句“有空再聊”的客套话,心中隐隐泛起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

其实对宣传干事“吹拉弹唱”的总结,并非冯牧云的原创。原创是谁就不知道了,但冯牧云是从科长老马嘴里学来的。老马身材五短,一到发衣服的时候就为领不到165/100的型号而怒斥后勤部门。此人上肢尤其粗短精悍,大冬天的机关干部们集合都把手插在裤兜里,对条令条例置若罔闻,唯独老马规规矩矩双手中指紧贴裤缝线,为此得到了卢参谋长的多次点名表扬和口头嘉奖。后面大家才知道,不是老马不想插兜,是他的手根本够不着裤兜,即使费点劲,也只能使五个指头的前两个关节藏在兜里,大部分的手背还得裸露在瑟瑟寒风中,如此想来,还不如索性不插,落个好名声。

除了上肢以外,老马的体貌还有两大特点,一是眼睛特别大,二是嘴唇特别薄。前者是老马曾患过甲状腺机能亢进的缘故,后者奠定了他身为宣传科长的形象基础。都说嘴唇薄的人能说会道,老马是这句话的最好例证。除了对宣传干部职责的精辟总结之外,老马还对政治部各业务口的形象进行了生动归纳:组织工作忙忙碌碌、干部工作神神秘秘、宣传工作咋咋呼呼、保卫工作鬼鬼祟祟。前三个好歹都是中性词,科长干事们听听笑笑也就罢了,唯有这个“鬼鬼祟祟”说得保卫科的很是窝火。本来当前隐蔽战线斗争尖锐复杂,保卫部门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算正常,这被老马一挤兑,好好的革命事业似乎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据说保卫科长听了袖子一撸操起保卫科独有的电警棍就要找老马单挑,还好被K干事一把扯住了。

“你们那老马——嘴太损,”保卫科K干事——也就是冯牧云的同学加战友老K摇着头一脸愤懑,“小心他以后生小孩没屁眼”。

刚接完“格格女孩”的电话,老K就推门过来了,手里还捏着两支雀巢特浓咖啡。

“哟,难得你K干事忍痛放血啊!”冯牧云接过笑道:“有事?”

老K睨冯牧云一眼,露出五分之四的眼白,他从冯牧云手里一把夺过咖啡,忿忿道:“娃是个好娃,就是让老马给带坏了。当心你以后生小孩也——”

“打住!”冯牧云笑着叫停:“别这么毒好不好?”

“真是的!”老K继续白了冯牧云一眼,把夺到手的速溶咖啡又扔在冯牧云的办公桌上,问道:“怎么样?还有戏吗?”

冯牧云知道他问的是舒展。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认识,甚至是他先于冯牧云认识的舒展。

“没戏。”冯牧云下意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中感到一阵悲凉,也隐约感到一丝解脱。异地恋,别说对舒展,就是对冯牧云自己也是一番考验。每当下班的时候,看着那些风华正茂的军嫂们挽着老公的手徜徉在五旅并不气派的小花园;看着年轻的小夫妻在静谧的小树林里卿卿我我;看着他们勾肩搭背走进小小的公寓,给人留下无尽遐想的背影,冯牧云也会羡慕和伤感。早在舒展还愿意接他电话的时候,中尉冯牧云会将喷薄的思念化作比诗歌还要优美的甜言蜜语,哄得舒展晕头转向。而当他们挂了电话,两人才幡然醒悟,那些傻傻的情话不过是彼此为对方画好的饼,而其实他们早已饥肠辘辘。

“没戏拉倒!”老K显得干脆利落:“在这边找个条件好的,对你事业有帮助的才是王道。”

冯牧云顿了顿,认真看了看老K一眼:“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嘿嘿,都说你智商有一百三以上,看来也不算吹牛逼。”老K扭了扭腰,将五分之四个屁股挪到了冯牧云的办公桌上,他掏出个纸条子:“这是我的QQ号,这是密码。”

“干啥?临终遗言?”

“去你大爷的,”老K捶了冯牧云的肩膀一下,正色道:“里面就加了一个好友,你帮我跟她联络。”

“谁?”

老K不说话,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根“蓝芙”,递到冯牧云嘴边。

“别装了,你知道我不抽烟,”冯牧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拉拢腐蚀行为:“告诉我她是谁,不然就别想让我帮忙。”

“说了你也不知道!”老K洋洋得意地瞟了冯牧云一眼,将那根象征性递给冯牧云的烟收回来插在自己嘴上,掏出火机,点上火:“我加了她,但不怎么会跟她聊天……所以……嘿嘿。”

“你不会聊天?”冯牧云笑道:“你说你不会聊天,还不如说财务科长不会做假账。”

“一般女孩好搞定,关键是这妞有点文艺范儿,我吃不定,所以想拜托你——”

“你让我帮你——”冯牧云想了半天才接上下文“泡她?”

“正解!”

“我操!这也可以?”冯牧云错愕了。

“有什么不可以?”老K反问道。

“不是……她跟你谈恋爱,却跟我聊天?”

“不是还没谈嘛,你先帮我巩固政权再说。”老K继续拍了拍冯牧云的肩膀:“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老喜欢写那些可以腌萝卜的小酸诗吗?这妞也是,刚好对你胃口。”

“那以后怎么办?”

“先钓到再说!”老K挽起袖子:“听说很多人已经开始下手了。咱现在要抢滩登陆,至于登陆之后怎么打,就是我的战法了。”

“你见过她?”

老K摇摇头。

冯牧云笑道:“万一她长得像芙蓉姐姐呢?”

老K咽了咽口水,像为了进一步坚定抢滩登陆的决心一般:“妈的!她就是长得像如花,咱也要攻下!”

“那……徐丽呢?”

“早他妈散了,”老K扬起洒脱的头:“他爹都双规了个毬。”

老K是当兵两年考的军校,算起来其实只大冯牧云一岁。不过看上去却比冯牧云老成多了,机关各科、基层各营他都是纵横捭阖左右逢源,无论是兵员调动,还是考学入党,他谈笑之间都能搞定。只要保卫科长老舒一走,那位置就铁板钉钉是他的了。可他压根就看不上保卫科长的位置,每每醉酒念叨最多的一句便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告诉冯牧云:自己的目标是28岁之前进军部机关,35岁之前调正团当处长。

“哥们,五旅的池子太小了。”老K拍拍冯牧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冯牧云不住地点头,模样十分虔诚。自上次去军部送文件回来以后,冯牧云的心底掀起了波澜。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挣扎奋斗的意义所在。尽管现在他连在旅机关的脚跟都还没站稳,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心里得陇望蜀。就像老K说的一样:有了野心才会有动力。

“开始吧?”

“啥?”

“联系她啊!”

冯牧云恍然大悟。

冯牧云一边接过老K的装了无线网卡的笔记本电脑,一边义正言辞地批评他:“身为保卫干部,到处查人家基层违规联接互联网,自己却在办公室明目张胆地上网,太过分了。”

老K笑着自嘲道:“就像纪检干部贪污受贿,跟他娘的徐啥——徐丽她老子一个样。”

冯牧云忿忿道:“你跟徐丽分开才多久,就连人家名字都忘了。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小人!”

“哎呀别他妈磨叽了,登上去了都——”老K喊着把冯牧云拉过来:“你看着,我先跟她接上头。”

果然这个取名壮志凌云的QQ号里只有一个好友:蓝草莓。头像是亮着的。

壮志凌云:好久不见。

那边没动静,大概过了两分钟,才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老K毫不气馁,问道:这么晚还不睡?

蓝草莓:你也是啊。

壮志凌云:加班呢!工作太忙!

蓝草莓:哦。

又没下文了。

壮志凌云:你呢?在忙什么?

蓝草莓:看书。

老K扭头,向冯牧云投来求救的目光。

冯牧云笑了笑,“问她看什么书。”

壮志凌云:好雅兴,看的是什么书啊?

蓝草莓:死不是生的对等,而是潜伏在生之中。

老K不解地盯着冯牧云,满脸愤懑地问道:“这他妈的有这么长书名的书么?“

冯牧云笑了起来。

“起开。”冯牧云命令道。

老K让开了。冯牧云变成了壮志凌云。

壮志凌云:没人乐意孤独,只是不愿失望。

蓝草莓发来一个热切的笑脸:你也喜欢《挪威的森林》?

壮志凌云:还行吧。

蓝草莓:还行吧?

壮志凌云:他的文章——包括《且听风吟》和《海边的卡夫卡》,总体来讲文字都很不错,带着一股子哲学的味道,却又不那么晦涩难懂。

蓝草莓:正解。

蓝草莓:还看过什么书?

壮志凌云:也没什么,比较喜欢米兰·昆德拉的作品。

蓝草莓:一切罪恶在事先已被原谅,一切也就卑鄙地许可了。

壮志凌云:呵呵,《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蓝草莓:老实说,他的东西——着实深奥了一点。

蓝草莓:他的小说,完全可以当做哲学著作来看了。

蓝草莓:喂?

蓝草莓:还在么?

壮志凌云:还在。

替身还在,真正的主演却不在了。不知何时,老K留下两支雀巢速溶,像魂魄一般飘走了。

蓝草莓:前几次怎么没见你有这些见解?

壮志凌云:太忙了,好几个材料要赶。

蓝草莓:生活不只有材料。

生活不只有材料……冯牧云反复品咂着这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在中尉冯牧云和大多数机关干部眼里,材料影响着调职晋衔、立功受奖,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材料不仅仅跟生活有关,还跟生存有关!

说得好!壮志凌云回复道:可我若不写完材料,领导会把我发配到宣传科。

蓝草莓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宣传科有那么差么?

壮志凌云:宣传科很好。

壮志凌云:但只有保卫科的才可以随意进出营区的大门。

蓝草莓又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

……

第二次接到“格格”女孩的电话是周一的晚上。这一天冯牧云过得战战兢兢。

上午开完碰头会,冯牧云端着那篇材料走进了政治部主任办公室。主任是个显老的团级干部,冗长而辛劳的机关生活让他不到40岁的脸庞长满褶子;两个硕大的、沉着了大量黑色素的眼袋似乎只要拿针一扎便能流出墨汁来;顶上的头发已经苟延残喘,呈现出萧条落寞的景致,而香烟熏过的乌唇上,鼻毛荒芜丛杂,从鼻孔里桀骜不驯地生长出来。冯牧云每次看到他,都有一种看到自己未来的悲凉之感。

“你写的?”主任摘下老花镜,用被香烟熏成腊肉色的食指和中指敲了敲那个文件夹。

冯牧云的心拔凉拔凉的,他的极不成功的经验告诉他,接下来一句便是“这也叫材料”了。

“是。”冯牧云收拾起伤心失落的情绪,小心翼翼,生怕牵连老马:“科长手头几个事比较忙,所以没仔细把关。”

“你的意思是——独立完成的?”主任用怀疑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冯牧云。

“是,”这一次,冯牧云的头已经像太阳落山后的向日葵一般低下去了。这篇稿子老马确实没看。他因为临时被安排去兄弟单位授课,来不及细看稿子,只粗略瞄了一遍便签了自己的名字。

“好小子,进步很大啊!”冯牧云再抬起头时,主任的脸上已经洋溢出窗外五月灿烂阳光一般的笑容。

“你看这三点,逻辑清晰,层次分明,有理有据;还有,倡导大文化的观点也很有深度,文化嘛!哪是什么吹个喇叭敲个腰鼓打个篮球所能涵盖的,文化是一切物质之外的总和,对吧?”主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冯牧云一看,三步并两步跑上去点上火。主任赞叹道:“我就说你很有灵气嘛!一点就通!是个干政工的料。”

“谢谢首长栽培。”冯牧云毕恭毕敬,装得跟孙子似的,其实肚子里已经乐得肝都打颤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材料并获得主任表扬,这心情丝毫不亚于第一次发表豆腐块并拿到几十块钱稿费。

“把门关上,”主任收起笑容,向门口努努嘴,小声地,一脸严肃地说:“跟你说点正事。”

冯牧云点点头,走到门口,微笑着带上门,把前来签文件的干部科长组织干事等一干人全部挡在外面。

“有这么一个事你考虑一下,”主任顿了顿,将他那抽了一半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集团军政治部首长的秘书下一步将去军区任职,他们想现在找个接班的带一带。人家提了要求,一是‘80后,二是未婚。我考虑一番,觉得你比较合适……”

冯牧云听见自己的心脏像榔头一样敲打着肋骨。“咣当——咣当——咣当——”去军部,当秘书,冯牧云怎么听起来都像一个老K跟他开的玩笑。但事实上,坐在他跟前跟他谈这个的,是一副桃木雕出来的门神般严肃的脸。

“嗯?”主任的这个语气助词从他葳蕤的鼻毛中呼啸而出,夹杂着肺里郁积的尼古丁。

“谢谢首长栽培——”

“先别急着说过年的话,”主任摆摆手:“我们只有推荐权,决定权还在军部。集团军一共10个旅团呢,怎么着得有10来个候选人,轮不轮得到你,就看你祖坟上有没有冒烟喽。”

主任说完,就把他自己扔在了那黑色豪华皮转椅上,摊开一张《解放军报》,只让自己已然沙化的头顶露出来。

冯牧云敬了个礼逃出办公室。

整个下午冯牧云都处在极度的忐忑之中。他的心脏像被人突然大脚轰了一把油门,又猛踩了一下刹车。去军部当秘书,这是多大一个诱惑!而十几个人争一个岗位,想起来又是多么的不靠谱!而且,像他这般背景清汤寡水的,又怎能抵得过那些关系网比导弹电路图还密集的竞争者。“操!”冯牧云在心里骂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该骂谁。或许是骂自己投错了胎,生长在农民家庭;或许是骂社会,怎么那么多歪风邪气;或许是骂主任,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么大一个诱惑,吊足了他的胃口却让他几乎看不到希望。

无论如何,这事还得感谢主任。人家好心好意将你推荐上去,你多少得懂点事儿。冯牧云开始谋划给主任送点啥。酒?他好像不怎么爱喝酒;烟?他抽的都是“软芙”,两条太少,四条的话大半个月工资就没了;或者茶叶?给他整点君山银针?那是多少钱一斤来着……

冯牧云开始幻想着自己拎着那些可怜的小礼品敲响主任宿舍的门,“咚咚……咚咚……”就像用自己的心脏在敲门,进了门,遇上了别人怎么办?尴尬不尴尬?没遇上别人,他该怎么开口?人家会不会觉得他心术不正……

冯牧云沉浸在自己的可怜巴巴的幻想之中,“叮……”地一阵电话响起,几乎把他吓得从凳子上歪下来。

电话响了三下,冯牧云惊魂稍定,“你好,宣传科!”话是客套话,但语气不大友好。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标志性的咯咯笑声,然后问道:“怎么?心情不好?”

“承你吉言了。”冯牧云没好气地回答。

“呵呵,说说,我可是学过心理咨询的。”

冯牧云犹豫一番,他实在是太需要倾诉了,他感到这些东西堵得他的肺都快要炸掉,他需要排泄情绪。但是显然,周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即使是老K,也不能成为完全信赖的人。

“嗯……我跟你说个事,你能答应我保密么?”

“没问题,你让我背保密守则都可以。”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咯咯笑声。

冯牧云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地将他的遭遇讲完,然后白痴地问了一句:“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以为他会收获同情,或者至少“格格”女孩应当跟他同仇敌忾。

“我认为你应当把它忘掉——以最快的速度。”

“唔?”

“你何必为了一个尚无定论的东西把自己弄得不胜其烦。在你们领导跟你说这事之前,你不是一切都挺好么?”

尽管女孩看不到,冯牧云还是点点头。

“忘掉它。属于你的一定会来,不属于你的也没必要强求。”

“大师啊!”冯牧云心悦诚服。

女孩又一次咯咯笑了起来。她说道:“工作之余,你应该多花点心思写东西。我看你的帖子好久都没更新了。”女孩顿了顿:“我喜欢你在文字里的那种感觉,飘逸、豁达、天马行空。”

冯牧云的脸渐渐感觉到发烫,女孩这么一说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庸俗,俗得像麻将桌上皱巴巴的人民币。他岔开话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电话那头,她咯咯笑道:“叫我美女吧。”

等冯牧云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了。冯牧云听着那一阵一阵的忙音,心中一片茫然。

“哥们,快!”老K一头扎进冯牧云的办公室:“那蓝草莓主动发信息了。”

“真的?!”冯牧云窜向电脑,貌似比老K还激动。

蓝草莓:挪威的森林里面的女生角色你喜欢哪个?直子,还是绿子?

冯牧云回复道:村上春树作品里的人物大多是病态的,自闭、自恋、自负、自卑……总之他笔下的角色强调自我。如果真要在里面的角色挑一个的话,我会选择初美。

蓝草莓:因为她——优雅?

壮志凌云:这算是原因之一吧——绿子那样的,过于奔放了一点;直子这样的呢,又过于沉重,就像——就像一笔很重的铅灰色;而初美吧,的确,我是喜欢她的优雅,还有善良,而她对爱情的执着也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蓝草莓:你貌似在感情上受过伤——或者,正在遭受某种情感的煎熬?

冯牧云愣住了。他感觉到这个女孩的细腻和智慧。

舒展依旧没有电话和短信,冯牧云那颗炙热的心也在一天一天地冷却。可是毕竟冯牧云没有放弃,他仍然保持着每天一条的短信发送。他想,即使分手,也要等舒展来宣判。他不能,也不愿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祝你幸福”的话。这其实并不意味着冯牧云有多么高尚,相反,他之所以这样,不过是出于自私的考虑,他不愿背负那么沉重的道德包袱。

蓝草莓:抱歉!

壮志凌云:你想多了。

进入6月,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部队已经换上了短袖夏常服,走在路上的每一个官兵,都显得利索整洁,而林荫道上的香樟,却愈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上次通话之后,“格格”女孩就像符咒一般消失了。冯牧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电话,甚至不知道她在哪个部门上班。冯牧云对她的印象渐渐模糊,而对未曾谋面的蓝草莓却渐渐熟络起来。每天晚上十点半,无论多忙,冯牧云会偷偷拿出老K的电脑,跟她聊上一会儿。他们几乎交换了一切可以交换的话题。可每次小企鹅跳起,对话框弹出,新的话题又在跳跃的键盘上诞生。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语言变成字符,像鼓着泡泡的清泉不断从泉眼中涌出,滋润了冯牧云被抛弃被忘却的情感,灌溉了他干涸已久渴望爱情和友谊的心田。冯牧云像一株正在抽穗的禾苗,他需要蓝草莓的滋养——每天。

如果不是老K的定期视察,冯牧云甚至几乎要忘记了他不过是个替身,他所做的不过是替别人“抢滩登陆”,帮助他追到这个或许漂亮但一定有气质的“文艺女青年”。

壮志凌云:坏了,我可能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冯牧云:怎么可能?你是在帮自己的兄弟追她。这是你的使命。

壮志凌云:可是我确实喜欢她。

冯牧云:绝对不行!老K把你当兄弟才让你这样帮他的。你这样太不道德了。

壮志凌云:可是,这样欺骗蓝草莓就道德了吗?

冯牧云:……

壮志凌云:你说她知道这一切该有多伤心?

冯牧云:……

壮志凌云:再说,即使你搞定这一切——让她爱上网上的“壮志凌云”,然后你把QQ交给老K,你就能保证他能经营下去吗?他不过是个钻营的家伙,他不会跟她讲述萨特,不会跟她探讨中国哲学简史,不会告诉她巴洛克和洛可可的区别……

冯牧云:操!

壮志凌云:总之他会露馅,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冯牧云:不行,即使这样我也不可以。我还有舒展——

壮志凌云:舒展多久没跟你联系了?

冯牧云忽然想起,舒展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应了。冯牧云依旧每天给她发信息。最开始是冗长的忏悔和浪漫的回忆,然后是沮丧心情的表达和难以克制的抱怨,再后来是通牒、威胁、恐吓、哀求……,时至今日,冯牧云会发上一条“今天天气不错”或者“怀念老孙家的羊肉泡馍”,甚至忙起来只有“晚安”。冯牧云记得,以前即使吵架或者赌气,短信最后总会有“我爱你”3个字作为结束语,不知什么时候,冯牧云把这光荣传统给丢了。

他把这传统给丢了。

T县的6月其实还算凉快,但下午两点半左右的时间还是让人感到溽热难耐。上班一开始,老马便把冯牧云叫到办公室。神色像憨豆一般充满喜感。

“科长什么指示?”

“哎呀呀,不敢不敢!往后你就是领导了!”科长笑容可掬地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安吉尔饮水机里接出来的冰水,这让冯牧云诚惶诚恐。来这3个月,每天都是冯牧云提前10分钟来他办公室打扫卫生清理烟灰缸打开计算机,最后用电水壶烧开一壶水给他的紫砂杯里泡上一杯铁观音。

冯牧云记得刚来宣传科的时候,他遵照指示给科长泡了一杯铁观音,老马只喝了一口便将茶啐在了地上。“铁观音要沸水,也就是烧开的水知道不知道?饮水机的水,撑死也就是85℃,怎么能泡茶呢你这个小同志!”

“科长!您这让我情何以堪啊!”冯牧云弯腰双手接过老马递过来的凉沁沁的水:“小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请您指正啊!”

“不错不错!我就说我眼光不会错。你看你你看你,现在进步多大!”

冯牧云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要是去了军部,可别忘了你老哥啊!”

“军部?”

“你小子,虽说机关工作要韬光养晦,但对老哥我还是要坦诚相待的!”老马走过来,双手从侧面箍住冯牧云的双肩:“毕竟,我现在还是你的直接领导嘛!”

“您永远是我的领导!”冯牧云起身,不显山不露水地鞠了一躬,问道:“可是我确实没听明白您的指示。”

“你小子,”老马夸张地伸出食指,点了点冯牧云,“非要我说出来是吧?”

“请科长明示!”

“上头政治部首长调你去当秘书,你没得到信儿?”

“啊?”

旅里任何一件事,只要老马知道了,就等于开了新闻发布会。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机关食堂便尽是道贺之声。

“老弟,明天中午有空没有?咱哥儿几个喝几杯!”是政治部副主任何林,女儿都上高中了,他还在副团的位置苟延残喘,今年如调不了正团就得脱下这身制服了。

“冯干事啊!到了军部可别忘了关心这帮难兄难弟啊!”司令部军务参谋王星,最大的爱好是下连队收战士的手机然后让他们用烟赎。

“哎呀,哥,你这夏常服型号有点大啊!赶明儿给你拿套新的!”后勤的军需助理员杜铁门跑过来,顺手还给他打了一碗海带汤。这孙子,平日里蔫不拉唧,一到了发衣服便像打了氢气一般,除开旅常委首长的衣服按号型发放,其他的都是不看型号随手一件,吧唧往你手头一扔,想换你自己找人换去!

冯牧云满脸星光灿烂,笑得下巴都脱臼了,饭没吃完便借口接电话,逃出了食堂。

冯牧云跑回办公室,惊魂未定。到目前为止,他尚未收到关于他调动的官方通知,但到处都在传这个事儿。如果这事属实——苍天,他要去军部了!他想起那高耸的12根罗马柱,想起那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和电梯,想起他即将在那幢雄伟的建筑里开始他新的生活。而且——竟然还是秘书!政治部首长身边的人,将军的随从,人们调侃的“二号首长”!冯牧云想起这些,有一种幸福得即将窒息的感觉。他摆出格斗架势,冲着空气挥舞了几拳——直拳,摆拳,左钩,上钩……

“砰!”门推开了。是老K。

“恭喜啊冯大秘!”

“别人胡说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起哄!”冯牧云笑着作势要拍老K肩膀,却被老K避开了。

“嗨,大家都瞎了、聋了,就你,冯大秘心里跟明镜似的。”

冯牧云愣了一下:“老K,你啥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懂?”

老K冷笑着:“部首长的乘龙快婿,先从秘书开始培养,这叫关门弟子吧?”

“啥?” 冯牧云愣在那里,他的脑子明显内存不够大,一时间没整明白他说的啥。

“得,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最擅长的不是扮猪吃老虎么?”老K大笑道,忽然顿住,冷冷地盯着冯牧云:“错了,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冯牧云听着这话一阵阴一阵阳,坐不住了,神色凝重地问道:“老K,话说明白。”

“已经很明白了嘛!你和蓝草莓打得火热,把她泡到了手,然后你就当上了驸马爷。这个很完美嘛!”

“你说的——蓝草莓,是上头主任的女儿?”

“装,继续装!”老K的眼睛红了,似乎随时准备攻击冯牧云:“你说我他妈也是傻逼,让你帮我去泡人家小姑娘,结果……”

“我没有——”冯牧云嗫嚅着:“我真的不知道她是……”

“冯牧云你本科什么专业的啊?我记得是测控工程啊!怎么学起了工兵打起了地道挖别人墙脚?”

冯牧云再要辩解什么,老K已经双手抱拳转身而去了。

旋即,老K又折回来,取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那台和蓝草莓联系的电脑。

冯牧云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晚上10点半,这本该是冯牧云与“蓝草莓”对话的时间——不对,是“壮志凌云”与“蓝草莓”对话的时间。可是现在,对话结束了,“壮志凌云”的替身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激情犯罪者在完成了犯罪行为后幡然醒悟,冯牧云此时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罪孽和荒唐。从跟她聊天的第一句开始,冯牧云就在欺骗她。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去欺骗一个善良女孩的感情,在将近一个月的网上交流中,女孩一步一步坠入他们设计好的圈套,她跟他几乎无话不谈,她的所有观点、看法、兴趣、爱好都向冯牧云和盘托出,她甚至用一些隐晦的词句表达过她对他的爱慕。这些,冯牧云都察觉到了,冯牧云也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情愫如同夏日里的藤蔓不停地疯长。可是即使如此,冯牧云依旧没有终止对她的欺骗,没有告诉她真实的“壮志凌云”不过是一个圆滑世故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家伙。他是一只恐怖的老虎,而冯牧云,正是那个为虎作伥者。

他要联系蓝草莓,道歉也好解释也好,或者被她唾骂也好。可是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电话响起,很意外地,是久违的格格女孩。冯牧云记得这是跟她的第三次通话。

“恭喜恭喜!某人要高升了!”电话那头依旧是咯咯的笑声,冯牧云突然很是讨厌这阵笑声,他恶狠狠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摩萨德?克格勃?中情五局,还是CIA?”

女孩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不开心?”

“怎么可能不开心,”冯牧云苦笑道:“连你都知道我要高升了。”

“别骗我了。”

冯牧云顿了顿,说:“其实也没啥。跟一哥们闹翻了。”

“你朋友是不是叫‘壮志凌云?”

冯牧云吓得手一抖,电话掉在了办公桌上。他捡起电话,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是谁?”

“蓝草莓。”

“蓝草莓”3个字像一个强病毒出其不意地入侵了冯牧云的大脑,他觉得自己像一台濒临崩盘的计算机,只有散热扇在飞快地转着。他要黑屏了!

“蓝草莓,蓝草莓,”冯牧云默念着这3个字。他舔舔发干的嘴唇,有些语无伦次,“其实你不知道,或许你知道,因为你听起来好像啥都知道——”

“嗯,我都知道。”电话那头音调平和,听起来甚是淡定。

冯牧云做贼心虚地问道:“知道啥?”

“知道跟我聊天的那个‘壮志凌云就是你。”

“这你都知道?”冯牧云下意识看看办公室,他把墙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扫了一遍才确信没有摄像头。

“嗯。”

冯牧云的脊背有些发寒:“你怎么知道?”

“感觉吧。你叫它女人的直觉也好,第六感也好。”

“别扯那么玄乎,”冯牧云有些沮丧:“告诉我为啥。”

“从你第一次以‘壮志凌云名义跟我聊天——聊《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女孩浅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感觉。

“那不见得。”冯牧云依旧不服气,他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见过你的那个朋友,老K。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浮躁的,功利的,他一上线,不是谈他的远大抱负便是谈H城的房价地皮。而你不一样,只要你上线,给我的印象便是单纯而沉稳的,跟那天在车上偶遇的冯牧云还有军网上那个写小说的御风牧云是一样的。”

冯牧云“唔”了一声算是承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带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而浑然不觉,他甚至半小时之前还在为自己的“罪孽”忏悔!“这么说来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一清二楚,却就是不肯告诉我,让我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在那里表演、卖弄,跟你聊文学,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冯牧云恼羞成怒,他吼道:“你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听着我大放厥词,我却他妈的傻乎乎地接受着道德的审判、忍受着良心的煎熬!这是他妈的什么事啊!操!”

电话那头沉默了。沉默是一种威严的力量,他让这种力量逼迫得冷静下来。

“喂,喂,喂!”冯牧云急了:“说话,你说话啊!”

又过了将近一分钟,电话那头才传来有些哽咽的声音,“我无意欺骗,也不想隐瞒,只是……我喜欢你这种本真的状态。我害怕……真相大白之后,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冯牧云愣住了。有时候,真相是一把锋利的刀,而谎言,正是包裹这把刀的刀鞘。如果他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对话的女孩就是背景复杂的首长千金,他还会以本真的状态跟她聊文学谈理想吗?

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他咽了咽口水问道:“这么说来,他们的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你父亲就是——”

“是的。”

冯牧云深呼一口气,他迟疑地、忐忑不安地问道:“那我这次调动……跟你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说有,能怎样?如果我说没有,又怎样?”

“如果有,我会感觉到不自在,因为这不算公平竞争,而且似乎有我利用你的嫌疑;如果没有,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算有吧。”

冯牧云感到一种失落,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甚至宁愿女孩欺骗他一下,告诉他这完全是靠他自己的努力,好让他在未来的工作岗位中求个心安。

“如果算有,只不过是我告诉了爸爸,网上他一直关注的‘御风牧云就是你——冯牧云。”女孩原谅了他的粗鲁和霸道,她在电话里不计前嫌地“咯咯”笑着:“忘了告诉你,他还以‘老兵之名跟了许多帖,你不知道吧?”

“‘老兵原来是他?!”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这阵笑声像飘着书香的窗台上的风铃一般悦耳,冯牧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女孩那糯米一般甜甜的、带着一点婴儿肥的笑脸……

冯牧云挂了军线电话,拿起手机,编辑一条短信:祝你幸福!然后选择收件人:舒展,点击发送。

冯牧云抬起头,一轮明月挂在T县的夜空,星星大得几乎要从天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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