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莹
我们同病相怜
六月的南城像个烤箱,烦躁的心情在闷热的空气中像面包一样慢慢膨胀起来。
我和粥粥坐在街边的烧烤摊旁吃着烧烤,喝着廉价的饮料,那饮料的泡沫就像是我们的梦想一样,脆弱但却可以折射出一个世界来。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虽然粥粥的手机在被她关掉之前已经响了N次,但她依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她一边鄙夷着路过的女生腿那么粗也敢穿短裙,一边骂骂咧咧地让老板快点把新加的饮料拿来。
她是来发泄的,我看得出来。
前几天她便告诉我,她那顽固不化的老妈不肯让她走“艺体”。当时她挥着手臂,像个义愤填膺的起义兵一样说道:“她不让我选音乐学院,我偏要选!”在她看来,生活和这四季一样才行,没有变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哪怕这变化意味着要忍受更多的磨难。
“我不想放弃。”她看了看我,说,“你懂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最讨厌别人问我问题,因为这意味着选择,这像是一场赌博。我喜欢一切具体的,确定的东西,所以我不愿意赌。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折腾到十二点,我才将粥粥送回了家。她的妈妈是个优雅的女人,看到我们这么晚才回来,只皱了皱她漂亮的额头,什么话也没说。但那大得惊人的关门声,足以代表一切她想要说的话。
我独自一人回家,在夏日的深夜行走,像一只特立独行的猫。我不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和大多数的女生一样只有寡淡的话语与平凡的背影。而粥粥也不是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身体胖得像一只膨胀的气球,我拉着她的时候总是担心她会砰的一声爆炸。
我和粥粥已经认识十一年了,而这十一年足够让我们了解对方,以及厌倦对方。她和我对生活的定义分别是“睡在冰淇淋里唱着摇滚乐”和“坐在教室里完美地答出一份数学试卷”。我们都喜欢傻呵呵地聊梦想,但到现在为止我们俩谁都没有做出件真正惊天动地的事。粥粥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失败,虽然我们只有十七岁。
我到家时,收到了粥粥的短信,她问我:“为什么我们是好朋友?我想不明白。”
我说过我不喜欢回答问题,所以我没有回复。当我躺在床上时,粥粥又发了条短信来,“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所以我们惺惺相惜。你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我不记得了。”我说过吗?我也忘了,我觉得这句话真的很矫情,但是我不能否认它又是多么正确。
那一刻终于长大了
“如果明天我中了五百万的话……”一大早,粥粥又开始幻想了。她和大多数女生一样,渴望开一家咖啡厅,有一栋小别墅,养一只牧羊犬……然而现实是,我们连进星巴克的钱也没有,我们住在普通的甚至有些破旧的小区里,妈妈也不喜欢宠物。
我打断了粥粥的幻想:“那你还不快写作业。咖啡厅,牧羊犬,小别墅还有安妮宝贝笔下的男子都在试卷里!”粥粥白了我一样,我知道她在鄙视我没有情趣。但是用粥粥的话来说,情趣是什么?可以吃吗?
我让粥粥认真学习,然而我却一点也不能认真起来。
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从窗外望过去便是高三。还有三天,他们便要上战场了,而我们也就是高三生了。怎么说呢?我心里有点失落。在大家眼里。我是个标准的好学生,然而我讨厌这样的循规蹈矩。我想变成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下课的时候,蚊子来班上找我和粥粥。她现在在基地班,就是我们年级最好的班。她站在窗边问我们这周去不去看小杜。我自然是想去的,但是我的成绩让我不好意思回去。蚊子又加了一句,大家都去,小杜说她想我们了。粥粥碰了碰我的胳膊,淡淡地说,还是去吧。我点了点头。
小杜是我们的初中班主任,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温柔起来像只猫,彪悍时像只豹。她是我整个学生生涯最喜欢的一位老师,她仿佛会读心术般明白每个人的心,但是又从来不揭穿我们不可爱的那一面,维护我们小小的尊严。
那天正是高考的第一天。办公室里早已挤满了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小杜像个女王一样坐在中间,她总是很有女王气场。她一直开着同学们的玩笑:“哎呀,你怎么又长丑了啊?!还有你,现在那个男生还在坚持给你写信吗……”
我就静静地站在旁边,听她讲。后来同学们都跑去听以前的英语老师讲课去了,只剩下我和粥粥在办公室里。小杜说,你们怎么不去听?我们只摇头,没有说话。
“你们想好考什么大学了吗?”她看着我问。我很明确自己的目标,但是我没有多少底气。粥粥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随便吧。只要考上就可以了。”
那天和小杜告别时,我抱了抱她,她依旧那么瘦,骨头将我硌疼了。她给我们写了封信,交给了蚊子,说回去发到空间给我们看。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蚊子的空间,小杜的信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或许你们中的有一些还是舍不得吃苦,还是不能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那就多读读悬梁刺股的故事吧,那就去找几个人羞辱羞辱你吧。或许,真伤伤心,就能下定决心。没有记忆的人很可悲,没有踏实的日子可过的人很可怜。所以,我的你们,让自己拼一年吧,不会后悔的……”
我以为看完这些我会哭,但是我没有。粥粥发来消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看哭了,但是我没有。我想,或许这一刻我终于长大了。”
或许我也是。
换一个梦就得了
高三来了,粥粥终究是没有走“艺体”。她说,她越来越觉得我像个骑士,表面玩世不恭,内心却带有完成使命的坚定。她很羡慕我。有时候她看到某个发呆的人,会想,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茫然呢?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但是她早已习惯了紧跟我们的脚步一起向前走,就这样越走越快,越走越累,却终究不敢停下来。因为这意味着被追赶,意味着自我臆想的失败,意味着可耻的孤独。毕竟比起“忙得要死”来讲,孤独更让人觉得不能接受。
其实我也深有同感,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匹匹孤狼,茫然,痛苦,却又坚韧。
她还说,她想起六月的时候,我们一起在路边吃烧烤喝饮料,当时杯子碰到一起的声音,在现在听来,竟有些像是梦破碎的声音。
说实话,我讨厌沉溺过去不肯自拔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用过去的快乐来折磨自己呢?时间不是向前走的吗?‘现在的粥粥一点也不像我认识了十一年的女孩,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傻呵呵的姑娘。难道说,成长所带来的副产品一定会有伤感吗?
“别说了。这个梦没了,换一个不就得了。”
粥粥听了我的话后,开始笑。我一直很喜欢她的笑,是可以点亮黑夜的明亮。但是这次她的笑,就像路边年久失修的路灯一样,摇摇晃晃,说不准哪一刻就灭掉了。
“谁不懂呢?我就想发泄一下……就一下……”她蹲在地上,我没有去扶她。有些路是必须一个人走的。
只是这夜风真的是太冷了。
雨水冲走了一切
在我和粥粥的心中,陈奕迅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我们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早些年他还在英皇的时候,太过商业化的公司逼着他拍了太多幼稚白痴的电影,骂声一片。后来父亲又入狱坐牢,妻子败家的新闻也满天飞。当记者问他有何感受时,他只是耸耸肩:“Life goeson。”是的,生活在继续。
在所有被误解被压抑被否认被排挤的青春里,这句话支撑我和粥粥度过了漫长的敏感而脆弱的时期,教会我们一份懂得与坚韧。
整个高三,粥粥都在哼一曲《阿怪》:我们很努力活得精彩,好让看起来活得精彩,我们自由自在选择着未来,我们选择不做阿怪。
在粥粥的歌声里,我们迎来了五月。
今年的夏天总是在下雨,粥粥不肯打伞,因为她想要真切地感受高中里每一天的阳光和雨水。她还是这样矫情。她的矫情导致她每次进教室的时候都是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眼镜上氤氲了一层雾气,像极了咸蛋超人。她剪掉了留了五年的长发,因为要从头开始。
当我盯着她的短发看时,会想起去年我们凑在一起猜测着高考生们晚上几点睡着的场景,那时候我们都是长发。
这时,教室外开始喧哗。我望向窗外,同学们和我一样惊喜。学弟学妹们一起在喊:“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加油!”反反复复,像一曲唱成永久的歌。
我们终于也成了去年的那群高三生,我们在学弟学妹们羡慕的目光中拍毕业照,吃着老师们买来的水果和零食,以及一起在教室里唱歌。曾有过的抱怨,焦虑,不安,失望,在此刻统统化作了一个淡然的笑,一阵吹拂而过的轻风。
我想起高三最后一节体育课上,我和粥粥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聊天。倚着走廊的栏杆,身体向外倾斜一些,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以及楼下一排排逐渐长高的绿树,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绿得发亮。
“你决定不出省了吗?”我倚在栏杆上,问粥粥。
“对啊,我现在的成绩还是留在省内好了,你说的,有些梦做不了,换一个不就得了。太过坚持就是固执了。”粥粥轻轻地用脚蹭着栏杆,不断地有锈屑掉下来,在粥粥白色的鞋子上印下红色的印子……
五月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冲走了一切,又好像带来了一些什么东西。
舍不得丢掉它们
高考结束后,我搬书回家,我舍不得丢掉它们。舍不得粥粥在上面画的涂鸦,舍不得老师们在上面签的字,舍不得同学写给我的“加油”。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美好的记忆一路摧枯拉朽点燃整个青春,每个人的眼里都播映着各自最好的时光。
我抱着满满一怀书走出校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叫我,转身的时候,书掉在了地上,我看见了粥粥送我的书,扉页上用红色的笔重重地写着——
轻歌一棹烟波淼,管多少,未了词童……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