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那河里有鳜鱼,有鲫鱼,有小鲇鱼,钓鱼的人多向上游一点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园,不涨水,从跳石上过河,到菜园里去看花、买菜心吃的次数也很多。河滩上各处晒满了白布同青菜,每天还有许多妇人背了竹笼来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地从北城墙脚下应出回声。
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满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有些父子数人同来。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游泳。不会游泳的便把裤子泡湿,扎紧了裤管,向水中急急地一兜,捕捉了满满的一裤空气,再用带子捆好,便成了极合用的“水马”。有了这东西,即或全不会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地向水深处泅去。
我们游泳也常常到上游一点去,那里人既很少,水又极深,对我们才算合适。这件事自然得瞒着家中人。家中照例总为我担忧,唯恐一不小心就会被水淹死。每天下午既无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会到米厂上去同人赌骰子,那位对于管拘我侦察我十分负责的大哥,照例一到饭后我出门不久,他也总得到城外河边一趟。人多时不能从人丛中发现我,就沿河去找寻我的衣服。一见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话不说,就拿起来走去,远远地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时来同他会面。衣裤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见他了,到后来只好走上岸来,从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两人沉沉默默地回家。回去不必说什么,只准备挨一顿打。可是经过两次教训后,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游泳,也就不至于再被家中人发现了。我可以搬些石头把衣服压着,只要一看到他从城门洞边大路走来时,必有人告给我,我就快快地泅到河中去,向天仰卧,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张脸一个鼻孔来,尽岸上哪一个搜索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
这好人不见到我的衣裤,于是站在河边欣赏了一阵河中景致,又弯腰拾起两个放光的贝壳,用他那双常若含泪发愁的艺术家的眼睛赏鉴了一下,坐下来取出速写簿,随意画两张河景的素描,口上嘘嘘打着唿哨,又向原来那条路上走去。
有时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当时虽无法擒捉,回头却常常隐藏在城门边,坐在卖荞粑的苗妇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我十分高兴地从大路上同几个朋友走近身时,他便飞快地从那小棚中跃出,一把攫住了我的衣领。于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门口,才自行散去。不过这种事也只有三两次,我从经验上既知道这一棋,进城时便常常故意慢一阵,有时还绕了极远的东门回去。
(选自《从文自传》,有改动)
点到为止
作者用优美的笔触、深沉的感情描写了童年时河的美丽诱人以及人们怎样游泳,“我”怎样偷偷躲过大哥的眼睛,宁愿挨打也要到河里游泳等情景,生动地表现了作者热爱家乡、热爱大自然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