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其常
奶奶,您在天堂过得还好吗?
今天是农历正月十六,本来是我们兄弟姐妹约定要给您过九十大寿的日子。其实,您也说不清自己的具体生日,从旧社会裹着小脚走过来的老人,能有几个说清楚自己生日的呢?根据我们沂蒙老家风俗,正月十六是出嫁姑娘回娘家的吉祥日子,过八十大寿时,我们就正式将正月十六选定为您的生日了。如果您还健在的话,今年的九十大寿,亲朋好友还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为您祝贺,我们“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再一起拍个大“全家福”该有多幸福啊!可主角,我亲爱的奶奶,却永远地离开了她为之辛勤操劳、付出一生心血的大家庭。
奶奶离开我们两个月了,您的孙子“常”每天都是在思念、回忆中度过。您那慈祥、善良、和蔼的面孔、还有那步履蹒跚的“小脚”、不停忙碌的身影。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追忆您生前的点点滴滴,往事历历在目,我时常泪流满面。您去世后不久,中华民族两个最传统的节日——春节和元宵节就悄然而至,这可都是团圆的节日,没有了奶奶,我们家还能算团圆吗?
一
2011年12月8日,我和朋友鞠强到沂水送其外甥入伍,顺便搭他的车回平邑老家一趟,给父亲检查一下身体,也想着接奶奶再来部队大院过个春节。
那些天,父亲的左腿开始发麻,担心自己脑血栓要复发。患病以后的父亲像顽童一样,任性得很,久病成医,一感到身体不适,就跑到村卫生室要求输液,说是冲冲血管。奶奶也很担心,可父亲输了一周的液,也没见好转。我们回到了家,见到了“老、病、残”的3位老人。奶奶认识鞠强,握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还一个劲儿地端茶、倒水、递烟。鞠强感动地说:“喝奶奶倒的茶真幸福啊!”我想接奶奶来部队过个春节,父母反对,奶奶也坚决不同意,说是自己年龄大了,怕添麻烦。我也没有再强求,在家简单地吃过午饭后,便开车陪父亲到县中医院查体,奶奶迈着小脚送我们到大门外,我说:“奶奶您就别送了,我给父亲查完体后还会回来的。”检查完回到家,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奶奶要留吃饭,我们没有答应,我只请了一天假,担心走晚了路上有雾,影响行车安全。奶奶说:“常啊,我可想重孙子和他娘了,过年的时候你们一定都给我回来,陪我过个大——团圆年。”那个“大”字拖得特别长,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答应奶奶到春节时带老婆孩子回来。我还说到正月十六给奶奶过九十大寿,老人家高兴地点了点头。奶奶还要送我们,我抱了抱我可亲可敬的奶奶,装作生气地说:“您老人家听话,就别送了,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回来陪您过春节了。”走出家门口,鞠强已经发动了车子,当我打开车门上车的瞬间,留恋地回头看了看。此时拄着拐棍、迈着小脚的奶奶已蹒跚到大门口,我又急忙跑过去,心疼地说:“奶奶您怎么还送啊?”奶奶说:“我也得送送小鞠,他不在咱家吃饭我有点过意不去啊。”鞠强急忙下车,同奶奶握了握手,我又抱了抱奶奶,没想到这一抱竟成了永别。
我们走后,奶奶没有任何征兆,像平常一样,吃晚饭时喝了一小杯酒。其实那段路我们走得很漫长,怕堵车没敢走高速路。路过新泰时,简单吃了一点饭。到莱芜时特意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谎说我们已平安到家。电话是母亲接的,奶奶还关心地问:“是不是常来的电话?”母亲说:“是的,他们已平安到家,请您老人家放心。”
一路上我跟鞠强谈了奶奶很多,我还感慨地说:“等工作不忙的时候,我一定休上几天假,好好陪陪奶奶和父母,冬天里围着炉子、喝着茶、拉拉呱,该有多幸福啊!”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是哥哥打来的。哥哥呜咽着说:“奶奶去世了。”我说:“大清早的,你开什么玩笑?”大姐接过哥哥的电话哭着说:“是真的,奶奶昨天晚上9点多走的,当时父母不让我们给你打电话,怕你再返回来,天晚不放心。”
噩耗传来,悲痛欲绝。我含泪向部队领导请假,紧接着又给鞠强打电话,请他开车送我们一家到汽车站。他一听也傻了眼,二话没说就直接开车过来,要亲自送我们回家,他说也要给奶奶送行。
鞠强开着车拉着我们在高速路上疾驰,他同我在一天之内经历了我们家的大喜大悲。车跑了一路,我和家属哭了一路,回到家里。我抱着奶奶的遗体放声大哭,连说自己是个“丧门星”!如果我昨天不回家的话,奶奶也不会去世的,准是看到她久别的孙子,一高兴就乐极生悲了。家人都劝我说:“你奶奶临终前能见上她最疼爱的孙子,安详地走了,无病无疾,算是善终了。”
二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听到一位同学的奶奶说:“你的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她是你爸爸的后妈,因为不能生孩子,被前夫给休了。”听到之后,我也没有生气。因为我早就纳闷:奶奶娘家是咸家庄,两个弟弟都姓咸,奶奶怎么会姓刘呢?我将同学奶奶说的话告诉母亲,母亲将我搂在怀里说:“儿啊,你奶奶真的不是你父亲兄妹3人的亲妈,是他们的继母。你奶奶的娘家姓刘,是仲村镇北仲村的,父母去世的早,有个弟弟夭折了,娘家也没有亲人。有一个姐姐是咱们村的,前些年也因病去世了,您奶奶第一个婆家是仲村镇辛庄村,嫁过去没几年,因为没有生儿育女就被前夫家给休了,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
我父亲的生母咸氏,上世纪40年代初因病去世了。当时还有一个小叔,才几个月,万般无奈,爷爷含泪将小叔送给了一户姓张的地主家。那时,我的曾祖父是村里有名的赌徒,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赌光了。而此时奶奶已被前夫给休了,就寄居在她姐姐家。后经她姐姐介绍,就嫁给了爷爷。奶奶到了我们家当天就和爷爷到地主家想要回小叔,地主家说:“孩子生了病,找郎中没看好,奄奄一息被扔到麦场里去了。”裹着小脚的奶奶和爷爷急忙跑到麦场,小叔早已死了。奶奶哭得很伤心,恨自己来晚了,要不小叔就不会死了。
本家族有位老人认为奶奶是装样子给人看,还曾对我的姑母说:“以后你们几个孩子可就惨了,‘后妈的心,蝎子针啊!”
奶奶凭着勤劳善良、吃苦耐劳的精神,将原本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收拾得颇有起色。奶奶的手艺相当不错,解放初期,我们家还在老费县仲村镇开过一个名叫“復盛永”的小作坊,加工制作蜜饯、月饼,兼营礼品、杂货。奶奶和爷爷含辛茹苦地抚养起3个子女,大伯上了私塾,父亲和姑母也读了完小。奶奶来我们家时仅有一点薄地,后来有了钱就买了一些地。解放后划成分,我们家竟划成了中农,可见当时的生活还不错。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村子饿死了不少人。奶奶却把仅有的一点宝贵粮食送给了生病的邻居,感动得他们几十年来都念念不忘奶奶的好。俗话说“没有时给一口,强似有时给一斗”,那可是救命的粮食啊。伯父那时已经成家,有了堂哥、堂姐。奶奶带领孩子们到处挖野菜、扒树皮,硬是没让一个孩子饿死。爷爷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因病去世的,当时只有55岁。42岁的奶奶开始守寡,帮忙照看孙辈,料理家务。奶奶的善良赢得了左邻右舍的尊敬,大家伙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奶奶聊聊,让她帮忙出主意、想办法。在奶奶的影响下,孩子们也都乐善好施。父亲当时是村里的团员活跃分子,还是样板戏的骨干,剧中曾扮演过一个叫‘铁牛的热血青年角色,到现在村里还有人喊他“铁牛”的外号。有一年,村里一个姓魏的人患重病,做手术急需用血,父亲瞒着家人献了200cc血。在那个生活贫困、思想愚昧的年代,献血被认为既影响身体又不吉利。为此,母亲又疼又怕,嫌父亲多管闲事。但奶奶很支持父亲,说:“别人有困难的时候就应该伸手相助。”
三
我是1971年农历二月三十出生的,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说真心话,奶奶不太喜欢女孩,一看我是个“黑小子”,欢喜得不得了,随口给我起了名,就叫“场”吧。因为我有个本家叔叔,乳名叫“碌碡”(沂蒙山区用来拉着打麦子的石圆磙),那时他在部队当卫生员,在奶奶的心目中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奶奶说让“碌碡”给压着,就叫他“场”,生怕他的宝贝孙子以后有个三长两短。过去,在我们农村老家男孩起名经常有叫“锁柱、拴宝”之类的名字,多少有点迷信色彩。我的外祖父曾是一位私塾先生,他是根据电影《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这个英雄人物,又把我的乳名改成“常”字了。后来母亲又生了三妹和四妹,起名直接就叫“三妮子”、“四妮子”。虽然重男轻女,但奶奶还是很疼爱每一个孩子,15个孙辈和外孙辈,都是在她的呵护下成长的。
童年的记忆是美好的。从我懂事起,奶奶便带着我到处走亲戚,因为我的姐姐、哥哥们都上学,他们是享受不到我的待遇的。那时我的老姥姥还健在,奶奶经常带我去咸家庄,帮老人和她两个弟弟家的孩子们做棉衣、棉被,缝缝补补、摊煎饼等。因为她的两个弟媳去世早,那么多人的棉衣、棉被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奶奶缝着棉衣,常含着泪说:“没娘的孩子太可怜了,不早点做上棉衣,冬天就要挨冻,十层单不如一层棉啊!”奶奶经常将老姥姥接到我们家住上一段时间,一口一个娘喊着,特别亲。80年代初期,老姥姥去世时,奶奶为她披麻戴孝,哭得很伤心。现在想想,奶奶真的很了不起!一个与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老人和一帮孩子,她都照顾得特别周全。
小时候,农村精神文化生活特别落后,能看场电影就像过年一样,奶奶是出了名的影迷、戏迷。那时候奶奶经常背着妹妹领着哥哥和我去看电影,我们也算是小电影迷。夏天还好,冬天天冷她怕我冻着脚,就边看电影边把我的脚放在她的怀里暖和着。小时候,我也是听着奶奶讲的故事长大的,像《岳飞传》、《杨家将》,奶奶能讲不少,豫剧《对花枪》、《朝阳沟》,奶奶特爱听爱看。电影《小兵张嘎》我很喜欢看,奶奶说我像“嘎子”。《红日》就是反映我们家乡孟良崮战役的影片,奶奶给我讲过她曾经给解放军摊煎饼、做军鞋、送军粮的往事,那时我不怎么相信。我们老费县有个远近闻名的土匪叫“刘黑七”,我还和奶奶开玩笑说:“刘黑七是不是您弟弟?”奶奶气得直跺小脚,说道:“如果刘黑七是我弟弟的话,肯定不会当土匪的!”奶奶时常告诫我说:“常啊,你一定好好做人,走正道,‘跟着好人学好事,跟着帮帮去做贼。”
小时候的我调皮是出了名的,这与奶奶的溺爱有关。那时候父亲在煤矿工作,母亲在田里干活,奶奶在家打理家务、照看我们。我经常惹是生非。惹了祸,奶奶总是领着我到街坊邻居家赔礼道歉。如果我吃了亏,奶奶除了严厉地责怪几句,还总会心疼地说:“能惹不能撑。”绝对不会像有的家长那样,带着“吃亏”的孩子去找人家“算账”!奶奶常说的话是:“吃亏是福,让你长长记性,别再调皮捣蛋。”有意思的是,我和一个叫张德全的同学打架,把他的手咬出了牙印。他哭着跑到我们家,奶奶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还哄他别哭,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奶奶一个劲儿地训我、骂我,并煮好两个鸡蛋让我拿给他吃,竟让德全破涕为笑。还有一个叫张剑的同学,我们在学校一起捅马蜂窝,捅完之后我跑得快,他却被一群马蜂蜇得满脸是包,不一会儿,他的眼就眯成了一条线。奶奶听说后,赶忙带着他去找赤脚医生打针消炎,还不忘让我从自家院子里的枣树上摘些枣子、带上10个鸡蛋,登门赔礼道歉。后来那个叫张德全的调皮男生竟成了奶奶的孙女婿、我的堂姐夫,张剑的姐姐也成了我的嫂子。后来,每当提起这些往事,“真是缘分啊!那时我就是替孙子、孙女相亲去的”,奶奶总是乐呵呵地说。
在我的心目中,奶奶是一位非常胆小的人。但有一件事,让我彻底改变对奶奶的看法。上初二时暑假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学习,奶奶在旁边不停地给我扇扇子。突然,从房顶上掉下来一条半米多长的青蛇,直奔我们,我本来就害怕蛇,看着那条吐着信子的蛇吓得不得了。这时奶奶急忙跑过去,用小脚狠狠地跺那条蛇,直到把蛇跺死。我敬佩地说:“奶奶您真大胆。”“俺的娘来,可吓死俺了。”奶奶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常,快拿扇子来给我扇扇。”奶奶是为了保护她的孙子才如此勇敢的!
四
我的表叔、大堂兄都曾当过兵。奶奶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她调皮捣蛋的小孙子也去当兵,接受锻炼,但我的参军路却一波三折。
1987年10月,我读高一,奶奶就动员我去参军,年龄不够,我就用哥哥的名字报了名,体检过了,但后来被乡武装部的人发现了,没通过。奶奶说:“常啊,那你就继续念书等来年吧!”1988年冬季没有征兵。到了1989年春季征兵,奶奶又动员我参军。在乡里体检正常,可到了县里体检时,眼科没过关,有“沙眼”,被刷了下来。奶奶喃喃地说:“现在当兵怎么这么难?沙眼又不是大病,那就等读完高中再说吧。”1990年3月,我再次报名参军,体检政审全部合格,乡里文化考试成绩第一,接兵干部也很喜欢我,并许诺一定带我走。沂蒙老区参军热情高,那个时候就兴“走后门”了。因为没有送礼,其实也就是两条香烟的事,值不了二三十块钱。一些小学文化的都参了军,而文化考试第一的我,却被拒之门外。我哭了,奶奶气得直跺小脚,流着泪伤心地说:“战争年代,来了革命队伍,热血青年跟着就走了,不用体检也不用政审,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难道这世道变了吗?”奶奶非要到乡里找武装部干部评理,被我父母拦住了。后来那个承诺将我带走的接兵干部来到我们家,感到很不好意思,听说为了要我还跟乡武装部干部吵了一架。他说:“小兄弟,我相信你,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好青年,今年冬季还有一次征兵,到时候你再努力吧!”我本来学习就偏科,折腾得也没有心思再去上学了,而是投奔我的同学郑士涛,去枣庄跟他学习家电维修了。经过半年的学习,熟练掌握了一些家电维修技术,收入也不错,但是我始终没有放弃参军入伍的梦想。
1990年冬季征兵,再次报名参军,我竟然成了武装部的熟人,他们都笑我是“往届生”。这次体检政审一路过关,奶奶又开始不安起来,她悄悄地告诉我:“常啊,我给你准备了10斤花生油,你给乡武装部长送去,说说客气话。”当我将“礼品”送到部长家时,一口一个叔地喊着,闹得部长也不好意思了,他许诺这次一定让我参军。12月6日,是乡武装部通知我们应征青年开会定兵的日子。我走之后,奶奶放心不下,生怕她的孙子这次又被刷下来,非让我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她到乡大门口等通知不可。那时奶奶已经67岁,在寒冷的冬日里,她忍着严寒,等待着结果。当我从会场出来,奶奶接过《入伍批准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她目不识丁,但她还是反复地摸着批准书上的红五星,冲我会心地笑。这一笑让我知道,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我也看到她眼角因高兴而流出的幸福泪花。
五
我刚入伍时,在泉城南部的一个叫大涧沟的小山村,虽然在大山深处,但奶奶知道他的孙子在大城市当兵。父亲来信说,以前对天气预报漠不关心的奶奶,却天天守在电视机前看济南的天气情况,她是在关心孙子的冷暖。那时候当兵确实很苦,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天还不亮,我们就整理内务、出操训练,用冰冷的凉水洗漱。想到奶奶送我入伍时深切的目光,再苦再累我都没有退缩过。新兵授衔时,我照了一张相片,迫不及待地寄回了家里。哥哥来信说,那段时间奶奶每天都戴着老花镜看我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常瘦了,穿着军装还真精神呢,不孬不孬!”
当兵第二年底,部队换防,来到素有“天下第一村”之称的周村。奶奶说:“旧社会时他爷爷逃荒的地方,现在孙子在那里当兵。”我也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当兵,决不辜负奶奶对我的期望。
我先是学的报务专业,在同年兵中,抄发报成绩不错,算是佼佼者;大小工作积极主动,还当了文书,后来被连队推荐学了汽车驾驶,入了党;又被组织推荐,安排我去解放军电子工程学院学习电子对抗装备维修技术。奶奶知道后特别高兴,一个劲儿夸我有出息!
但此时家庭的不幸也接踵而至。外号“铁牛”的父亲,1995年5月因患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在省胸科医院心外科做了“二尖瓣置换手术”。手术很成功,但一直需要靠进口药物“华法林”抗凝,为此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债。因为家里困难大,我也打了“退堂鼓”,想年底退伍回家,为家里尽点力。奶奶知道后,骂我没出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常啊,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家里有你兄弟姐妹呢,你一定要在部队安心工作。”我含泪听从奶奶的话,年底选改为志愿兵。
1998年10月,我参加了首届全军电子对抗装备维修技术大比武,获得了一枚银牌,是军区唯一获得名次的士兵。春节休假回家,全家人都很高兴。奶奶对我说:“常啊,千万别给人家吹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奶奶等你拿金牌。”
2002年10月,我带两名徒弟参加第二届全军电子对抗装备维修技术大比武,我向着金牌的目标发起进攻时,总部规定,上届比武拿名次的选手,本届不再参加同类装备比武。没办法,我只好选择了另一种不太熟悉的装备,将自己的技术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两名徒弟,结果徒弟甄晓飞拿到了金牌。我也在另一种装备比武中获得铜牌。奶奶听说后,说:“常啊,你做得对!”
2009年7月,我带3名徒弟参加第四届全军电子对抗装备维修大比武。比武之前,我好好总结了前几次教训,专攻精练,对症下药,付出比别人多好几倍的汗水,为了奶奶也一定拿块金牌。在那次比武中我和我的徒弟张振华沉着应战,囊括了该项目的两枚金牌,为济南军区代表队赢得了开门红,上级奖励我10000元的奖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家属给奶奶、母亲、岳母每人买了一副金耳环。过年回家时,我将金牌挂在奶奶胸前,说是送给奶奶的新年礼物。奶奶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说:“俺常真行!”
我终于实现了奶奶的心愿。
六
奶奶常说:“攒金子不如疼孙子。”奶奶对我们这些孙辈很疼爱。特别对我,总有点偏爱,已是四十不惑的我,也经常爱在奶奶面前撒娇。前年8月份,我休了几天假,帮家里收桃子,等我们一家人卖完桃回来时,奶奶早就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们。忙活了几天后,桃子很快就卖完了。哥哥家还没忙完,我跟奶奶又一起给哥哥家帮忙。有天早上下雨,卖不成桃。我想睡个懒觉说:“你们先吃吧,我不舒服。”奶奶迈着小脚来到我的房间,用她的额头对着我的额头试试我发烧了没有,奶奶笑着说:“坏了,俺常累感冒了,奶奶给你做荷包蛋吃。”我哪还敢装病啊,只好乖乖起床陪奶奶一起吃早饭。
奶奶疼大了孙辈,又义务照看重孙辈。她的重孙辈对奶奶也特别有感情,再调皮的孩子在奶奶面前也都变得很乖。我的儿子博宇调皮得很,学习成绩也不理想,为此我很头疼,有时候还对他“动动武”。奶奶很反对我打孩子。那年来我家时,儿子年终考试考得不好,我特别恼火,追着打孩子,孩子就跑到奶奶面前,让他老奶奶保护。奶奶立即拿起拐杖,威胁我说:“你要是打我重孙子我就打你!”闹得我哭笑不得,只好收场。奶奶回老家后,我有时还会犯老毛病,儿子就喊:“老奶奶快来救我啊!”有时还偷着给他老奶奶打电话,告我的状,让奶奶来收拾我。
从2007年10月份,我大堂哥抱上了孙子,我们家成了“五世同堂”的大家庭。特别有意思的是,大堂哥的孙子属猪。奶奶、伯母、堂哥、堂嫂,我和我的家属、侄子、侄媳都属猪。喝满月酒的时候奶奶高兴地说:“属猪好啊,我就是那个‘老母猪。”把一家人逗得前仰后合。是啊!奶奶真的不容易,一辈子任劳任怨,默默无闻,为这个大家庭操劳了一辈子,熬到了五世同堂。去年3月,奶奶又多了两个曾孙辈,一个是我大姐的外孙,另一个是我二堂哥的孙女。奶奶高兴得逢人就说,满脸的自豪。正月初九我大堂兄又喜当外公了,如果奶奶还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啊!
七
一个从来没上过学的小脚老人,却很有远见,时常语出惊人。记得1995年家乡刚开始推广黄金桃时,家里人都不是很认可,因为之前曾种过一些经济作物,都未取得好的效益。但是奶奶不这么认为,说服一家人积极响应号召种桃树。二堂嫂还很不理解地问: “奶奶,您说种桃树到底能行吗?”奶奶坚信地说:“种呗,反正比种庄稼强,再说剪下的桃枝还能当柴烧来。”在奶奶的鼓动下,我们大家庭都陆续种上了桃树,没过几年,经济效益就显现出来了,我们家不但还清了父亲做手术时欠下的债,二堂嫂家还盖上了小洋楼。后来二堂嫂感慨地说:“当时多亏听了奶奶的话!要不然我们还脱不了贫呢!” 现在我们家乡武台镇成了全国闻名的“黄金桃”之乡。
前年我三堂哥的儿子要上初中了,需要在学校住宿,不能常陪老奶奶了。开学那天,他去找她的老奶奶告别,奶奶对他说:“浩浩,你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千万别上网,给‘网住了就不得了。”一听到上网,我念大学的侄女感到很惊讶:“老奶奶还知道上网?真是个时髦的老太太!”
汶川地震时,奶奶在电视上看到了灾情,心里特别难受。看到解放军去救援,奶奶让哥哥给我打电话,问我去灾区没有,哥哥认为是奶奶不放心我,安慰奶奶说:“奶奶,俺二弟没去,您放心好了。”谁知奶奶摇了摇头说:“俺常应该去,他懂得发电!”
八
奶奶出殡那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七,本来阴冷的天突然变得暖和了些。街坊邻居议论说:“老人家在天有灵啊,怕她的孩子们冻着了,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啊,很少见啊,是个喜丧!”家族人劝我父亲丧事最好从简,父亲不同意,坚持按老家风俗高规格发送奶奶。尽管父亲左上肢半身不遂,但是磕头行礼坚决不让人搀扶,母亲、伯母、姑母都是让人用小推车推着给奶奶送行的。
奶奶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我在重庆通信学院上学的侄子化进,给他爷爷打电话,问老奶奶好吗?还是像往常一样让他老奶奶接电话,我父亲搪塞他。过了几天还是打电话问他爷爷,我父亲忍着悲痛总是推脱。到后来侄子又给我哥哥打电话,哥哥说:“到你二叔家过冬去了。”侄子又紧接着打电话问我,我也只好告诉他:“你老奶奶不方便接电话。”侄子很纳闷,感觉到家里不对劲,于是打电话问村里的同学,他的同学不知道我们都在瞒着他,就将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侄子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儿地埋怨家人,嫌家人不该瞒他,并要请假回来给他老奶奶送行。我劝他说:“我们已经把你老奶奶发送走了,你就不要来了,好好学习是对老奶奶最好的报答。”侄子放寒假回来,带着从重庆买来的香烟和一些特产,跑到他老奶奶坟前,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奶奶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那段日子,我想去那个叫辛庄的村子,找寻奶奶原来的那个家庭,如果那位老人还健在的话,我就将奶奶生前的一些音像给他看看,那个曾经被他抛弃的小脚女人,虽然没能生儿育女,也熬到了五世同堂。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大姐,大姐含着泪说:“弟弟啊,奶奶不是被她前夫抛弃的,应该是烈士遗属!”“什么?”我蒙了!
九
姐姐告诉我奶奶埋藏在心中近70年的秘密:奶奶的前夫姓孙,是家中的独子,奶奶的意中人,奶奶出嫁时,在20岁左右,同她的丈夫相敬如宾。那时正值抗战时期,结婚3个月,奶奶就送丈夫参加了抗日队伍,等了3年,一直没有回来,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告诉奶奶说她的丈夫牺牲了。后来,奶奶善良的大姑姐劝她改嫁,年轻时的奶奶长得很好看,于是不断有人给奶奶提亲,这里面也不乏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奶奶不愿意留在那个村子里,更不愿意嫁给地主老财。可奶奶毕竟是小脚女人啊!娘家没有亲人,只能投奔她的姐姐。
这个秘密是去年春天,奶奶在姐姐家亲口告诉她最信任的孙女的,之前,连我的父母、伯父、姑母都不知道。这也不能怪做子女的,一个本身就不幸的老人,做子女的谁还能问呢?这可是最大的不孝啊!
我想起2008年春节,部队放电影《集结号》,奶奶特别喜欢看战争题材的影片。我把DVD光碟拿回来,让奶奶和家属孩子一起看,那部影片场面很惨烈,奶奶看了一会儿就不让我放了,还生气地训斥我:“大过年的放这些打仗死人的,多不吉利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肯定是让奶奶想起了过去的历史,想起了她结婚不到3个月就参加革命队伍、再也没有回来的丈夫。后来,山东台播放了电视连续剧《沂蒙》,里面台词都是用了老家的方言,奶奶特爱看。我问奶奶:“奶奶,您知道拍这部片子的导演是谁吗?”奶奶摇摇头,我说:“是管虎,老家是您娘家北仲村的,他爹是管宗祥,是位老演员。”奶奶说:“管宗祥?我认识,比我小几岁,是一个庄的!”我想,在《沂蒙》里面,奶奶一定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勾起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2012年春节,我去蒙阴县拜访了一位战斗英雄的父母,听说我是军人,年近八旬的老爷子、老太太对我特别亲切。我提起了奶奶,说她过去也支过前。老爷子急忙拿出《沂蒙支前名册》,问我奶奶的名字,我支吾了。奶奶户口本上只写着“蒋刘氏”,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老人,连自己丈夫牺牲都不肯告诉别人的人,在《沂蒙支前名册》里面怎么会有她的名字呢?
前些时间,我还专门托我的堂叔,去那个叫辛庄的小村打听奶奶的身世。一些80多岁的老人说,以前村里边确实有这么一户姓孙的人家,儿子刚结婚就跟着革命队伍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至于是游击队还是八路军,他们也不清楚,后来听说是牺牲了。现在那个家庭已经没有后人,快70年了,谁还会记得那个无名的烈士呢!已经无从考证。
奶奶的人品不容置疑,至于奶奶能不能生育,现在也是个谜。
但是能把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3个孩子视为己出,不愿再生育,我敢说奶奶能做得到。我仅是猜测而已,并不是刻意夸大奶奶的伟大。
2011年春,驻地政府给部队建了拥军小区,我分到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家属说:“分了房子我很高兴,就是房间少点,要是再大点,就能把奶奶和父母一起接过来住,那该多好啊!”我理解家属的心情,又同别的战友调换了一套楼层低的三室两厅的房子,虽然为此我们欠了更多的债,但觉得很值。“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楼房马上就要竣工了,奶奶却走了。
在奶奶的影响下,我们这个大家庭先后出了10个大学生,有10人参军入伍,现役的有6人,其中2人读军校,1人曾赴苏丹维和,荣获“联合国和平勋章”。我也从一名农村青年成长为二级军士长,得益于各级组织的培养和部队首长的厚爱, 当然也离不开奶奶的教育和鼓励。
奶奶,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再当您的孙子,好好报答您老人家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