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g W.Lee
陕西罕井镇,幽闭的矿井里粉尘飞扬。吴业兵几乎每天都要下井采煤,为了每月3000元的工资,在不见天日的坑道里和令人窒息的烟尘之中,费力地端起电钻。而支撑着他的唯一信念是:要给女儿交学费,要让女儿安心上学。
五月和六月是苹果收获的季节,他的妻子曹渭平要在果园从早忙到晚,她的工作是把树上的约3000个新鲜苹果逐个包裹在塑料袋里,使它们免受昆虫危害,每天能挣80块。剩余的时间,她在商店兼职售货员,每天赚几十块钱,所有的收入都用于女儿的学费。
西方国家的许多家庭为了孩子上学做出牺牲,存钱供他们念大学,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更好地生活。但很少有西方家庭的努力,可以与中国低收入父母为让孩子接受尽可能多的教育所承受的沉重负担相比。
然而,高学历已经不能再保证一份高薪工作,因为在过去十年间,中国大学生的毕业人数翻了两番。
吴业兵和曹渭平,都生长在中国西部的小山村。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他们奔波流浪,整个一生都在精打细算中度过。近二十年来,他们住在一个19平米的狭窄又透风的茅草房里。他们从未奢望拥有一辆车,从未旅游过,也从来没见到过大海。为了省下车票费和礼物钱,也为了吴业兵假期在煤矿赶工的加班费,他们甚至五年都没有在春节回过家。尽管如此节省,退休后他们也几乎没有储蓄。
多亏了父母的艰辛付出,他们19岁的女儿吴曹英,现在已经是一名大二的学生了。她和中国其他数以万计的大学生一样,离开父母,远去求学,这是他们父母在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尽管吴曹英的父母如此努力地工作,他们却不敢保证付出能够有所回报。吴曹英很矛盾,她知道待在学校里,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会耗去父母一年收入的一半。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她想到了辍学,去打工赚钱养家。
曹渭平说:“每次女儿打电话回家都说不想再上学。我都会说‘你一定要继续学习,我们老了还得靠你照顾。她就说‘那样压力太大,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责任。”
吴曹英毕业后想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但是她知道现在很多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我想也许我可以自己创业,开一家小公司。”她充满了梦想,即使知道自己没有资金也没有经验。
在中国,农村父母想要负担孩子每年高等教育的费用,需要6到 15个月的劳动所得,而贫困家庭的孩子,要想获得奖学金或是其他政府补助也是很难的。在美国,普通私立大学一年的费用约等于一年的平均工资,国立大学需要6个月的工资。但是和中国相比,美国学生更加容易获得经济援助。此外,美国家庭即使花费收入的一半供孩子上大学,其另一半收入所具有的购买力比一个年收入少于5000美元的中国农村家庭要强。
在中国父母身上的重担不仅仅是大学的开销,小学、初中、高中都要交很多费用。很多家长还雇家教,这样他们的孩子就能在升学考试中取得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大学学习。美国家庭如果给孩子的教育投入很多,在他们年老时可以依靠国家老年人医疗保险制度、社会保障和其他社会项目。中国的父母把赌注都压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要是他们的孩子无法找到令人满意的工作,年老之后也就没有太多其他的出路了。
《纽约时报》过去七年都在追踪报道吴曹英的家庭,透过他们的经历,我们得以一窥中国各地家庭所面对的扩大的教育机会和资金障碍。
吴曹英的父母倾尽全力支持女儿的学业,揭示了中国在过去十年间大幅赶超美国,大学毕业生猛增的原因。现在每年中国都有800万大学毕业生从高等教育机构拿到学位进入社会。
但是高额的教育投资却伴随着中国经济增长缓慢和应届毕业生失业率激增。无论像吴曹英一样的大学生能不能在毕业后找到工作养活自己,他们父母的生活保障都很少。这个问题将会在未来的时间里,考验中国有没有保持经济的快速增长并维持社会平稳发展的能力。
离开农村
木竹坝村位于中国内陆深处的陕西省,那里被树木覆盖,俯瞰是陡峭的峡谷。少数的平地在谷底的溪流边上却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直到最近还被划分成小块小块的田地种植稻米、玉米和蔬菜。
村民们是靠种地糊口的庄稼人。除了最年幼的孩子,村里所有人都从早劳作到晚。他们种植、除草、手工浇水,并收割稻米、玉米和蔬菜来养活自己。在山谷弯曲上升的地方,他们也建造了并维护着1米宽的梯田。梯田的上方是高耸入云、覆盖着森林的山峰。
如此不间断的劳作使得人们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曹渭平现在39岁,只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学习了识字,因为学校在峡谷另一端的山村,要步行7英里的路,于是曹渭平在三年级就辍学了。
她的丈夫,现年43岁,在山的另一侧长大,同样是贫困山村,没有上过一天学。
他们很早就结婚了,曹渭平生吴曹英时,才刚满20岁。这对夫妻每月只有155元的收入。当女儿慢慢长大,他们就考虑如果女儿也要走那么远去上学,终有一天也是要辍学的。和过去20年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一样,他们毅然决定离开自己的村庄,离开自己的家人。
曹渭平说:“村里的每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因为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吴曹英读中学时,对于木竹坝山区清澈空气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她家搬到了陕北平原上的采煤镇罕井,在他们老家东北近500公里处。
一个煤矿工人的女儿
吴业兵自己盖了一室一厅的砖房。他们买了一台小冰箱,一个煤炉,一个二手立体声收录机。还有两个光秃的电灯泡,一个安在客厅,一个安在卧室。
他们的家在镇子的郊区。穿过一条两车道的铺面道路,就是吴业兵工作的小煤矿。在那里,他学会了在狭小的地下空间里,肩上扛着一个20公斤的电钻工作。每次他都要工作很长时间,回到家全身都是煤灰。那时他每月赚1200元钱,其中大部分都用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卧室里,章子怡的挂历图片贴在墙上以改善保暖,曹女士小心地保存着女儿的所有试卷。吴曹英在读初一,村里学校教的几何和代数,比美国多数七年级学生学的都更难一些。她还学地理、历史和科学,作业本上的字迹很优美。
但是英语是个问题。这门科目越来越重要,想要读稍微像样的大学,就得学好英语。
原来的乡村小学有一位英语老师,吴曹英在四年级的时候开始接触英语,但是后来老师离开了,所以她在五年级和六年级都无法学英语。
到了初一,吴曹英又开始学英语了。她母亲很是担心,又雇了代课老师给女儿做家教。
曹女士相信这能很大程度上帮助女儿的学习,并让她成为家里第一位大学生。“如果我们没有搬到这里,她现在应该在家里烧饭砍柴了。”
这样的经济支出还只是刚刚开始。
吴曹英上了高中,就去离家两英里的公办寄宿学校上学。中国有很多寄宿制高中,允许当地政府对父母强制收取费用。每学期的学费是1000元,每周50元伙食费,书本、教学和考试都需要额外收费。
寄宿学校
一间狭小的宿舍里,吴曹英和另外7名女生住在一起,睡的是上下铺。她穿的比其他女生好一些,蓝色的紧身外套是过年时妈妈给的。
每天早上她5:30起床,7:30吃早饭,8:30到12:30上课,下午1:30到5:30上课,晚上7:30到10:30都在上课。至于娱乐消遣,学校有时会放映爱国主义电影。周六和周日她只学习半天。她还志愿参加了照看老人的活动——在美国社会福利工作可以帮助学生申请大学,在中国则没有用处,进入大学的唯一凭证就是高考的分数。
吴先生现在不在几条街外的煤矿工作了,出于安全管理的考虑和煤层枯竭的原因,那个小煤窑被关闭了。他再次背井离乡,在北部荒漠的一个煤矿打工,从他家到那里需要坐13个小时的火车。他从原来的每天工作10小时变成了30天连续作业。在新的煤矿,安全标准更低了。要知道,在中国每年因为煤炭工伤事故致死的有上千人,致残的就无法统计了。
然而,新工作让吴业兵的收入翻了一番,每两个月,他带着收入回家一次,交给他的妻子来支付女儿的教育费用。
令夫妻俩揪心的是女儿的学习成绩,他们认为女儿没有努力学习。“她喜欢和男孩子聊天,尽管她没有男朋友。”曹渭平说。
女儿在班级的40名学生中排名第16,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成绩也仅仅是过得去,并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值。然而,当吴曹英周末回家时,夫妇俩对无法帮助女儿感到绝望。“毕竟我们只有小学文化,根本不知道女儿在学什么。”曹渭平很无奈。
几年前,女儿还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吴业兵坐在家里说,他对女儿的表现失望透了,甚至说如果她现在想要辍学我不会反对的,她可以坐车去广州,30个小时就到了,在工厂里随便找一份流水线的工作就行了。
农村青年面临的不利因素
2011年春天,吴曹英参加了高考,她面临着极大的不利因素,其结果是她的父母将迎来沉重的代价。
教育经济学家表示,在中国,来自贫困地区和偏远地区的家庭一定会比城市或经济富裕家庭支付更多的教育费用。尽管他们的孩子接受的只是较差的教育。原因在于,没有几个来自贫困家庭的孩子能在高考中获得高分。所以,他们被排挤到了质量较差的学校,这些学校得到的政府补贴最少。
结果,高等教育正迅速丧失其作为中国社会平衡器和安全阀的作用,这个安全阀本可以让贫穷但有天分的年轻人有机会脱贫。“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倾向于过上相对较好的生活,”中国教育部职业技术教育中心研究所所长王继平说。
中国的一流四年制大学抵抗住了扩招的压力。所以现在大约有半数大学生就读于数量不断增多、但声望较低的三年制专科院校。
中国的专科学校和美国的社区大学有些类似,但是他们提供更为专业的职业培训,而较少提供一般知识课程,比如历史或文学。
专科院校附属于省级或地方政府,或者由民营企业经营,它们收取的学费最高可达一流本科院校的两倍,后者由中央政府拥有和运行,并得到中央政府的大量补贴。尽管专科院校收费高昂,但他们在每个学生身上花费的教学费用比本科院校要少得多,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补贴。
中央政府为四年制大学学生提供广泛的、必要的助学金和奖学金,但专科院校的学生几乎无法获得任何资助来帮着承担更高的学费,尽管后者更有可能来自穷困或者农村家庭。中国教育部统计,去年专科学校的学生中80%是家里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
高考在很大程度上对家境富裕的城市考生有利。顶尖高校,大都集中在北京和上海,这些学校实施地方保护主义,放宽当地孩子的入学要求,高校所在地的学生入学分数要远远低于其他地区的考生。农村的孩子则需要更高的分数才能被录取。
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因为高考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考核学生在一门外语(通常是英语)上的能力。像吴曹英所在的那种农村学校,就连找到英语教师都不容易。
中国最富盛名的学府之一北京大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自富裕家庭。去年夏天,研究人员不得不暂停一项长期研究,该研究对撰文叙述家乡变化的学生提供二等座火车票。但是学生们拒绝参加,二等火车票对他们没有吸引力,现在学生们都选择价格更高的动车出行了。
而吴曹英这样来自不富裕家庭的孩子,如果进入顶尖大学那就是非常厉害的了。
大城市的学生
吴曹英虽然通过了高考,但是分数却不尽如人意。
总分750分的试卷她得了300分,只比最低分数线280分高一点点。这和国家四年制本科学校分数线的600分差距很大,她只能在陕西省省会西安选择一所专科学校就读。
她之所以考分不高,短板就是英语。除了英语,她在语文和其他学科中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她介绍说,罕井镇上的小学如今从幼儿园开始教英语,并表示,希望下一代在高考中表现更好。
吴曹英在专科学校也尝试着努力学习转入四年制本科大学,但是现在还没有成功。要是成功升本,她每年的学费能少25%。
中国政府对专科学生提供一些奖学金,不过发放标准主要基于学习成绩,而不是财务需要。最优秀的学生往往来自更富裕的家庭,在其成长过程中得到家庭更多的学业帮助。他们获得的奖学金最多能负担四分之三的食宿费。
像吴曹英一样成绩中等的学生必须付全额学费,为此常常听到父母的抱怨。她妈妈说:“我告诉女儿要好好上学就能减少学费了。”
实际上,学习就是吴曹英现在全部的生活。她说自己到现在都是单身:“我有的朋友已经交男朋友了,几乎天天把时间花在吵架上,真烦人。”
吴家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吴曹英毕业后能干什么。她的专业是物流学,学习怎样分配物资,随着中国越来越多的家庭从商场转向网上购物,该产业不断增长。
这一专业在她的学校也是最热门的,这也就意味着毕业后市场份额会供过于求,前景堪忧。现在中国的年轻大学毕业生比以往多了四倍,但是其就业率还不如小学毕业生,原因是工厂里的基层工作岗位要远远多于办公室白领。
吴曹英知道自己面临的窘境。她说,去年春天毕业的学长学姐中,有“50%到60%还没有找到工作。”
曹渭平已经陷入深深的困扰中,他们位于那座被废弃的煤矿周边的房子已经在风蚀和酸性腐蚀中摇摇欲坠,但他们却没有更多的钱重新建一座新房子。曹渭平的丈夫找到一份工作,在罕井镇一个新开发的煤矿做钻井队队长,这样他就能搬回家住了。由于承担着额外的责任,他现在的报酬几乎能赶上他在那座荒漠煤矿干活的收入了,但是在这样的年纪,肩扛沉重的电钻越来越难了,他不可能一辈子做苦力活。所以女儿就是两口子唯一的希望了。
“我们只生了一个孩子,所以我们老了以后这个孩子必须照顾我们,”曹渭平说“一想到万一我们把这么多钱花在教育上她还找不到工作,我就头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