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娃娃

曹文轩

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城里人家都知道她，因为她会做布娃娃。那些布娃娃每一个都不一样，但都十分漂亮、活泼、可爱。

他一辈子都在做布娃娃。

她从四面八方买回来五颜六色的花布。

在那座老房子里，她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全神贯注地为小城里的人们做着布娃娃。

常常是这样：小城已在睡梦中，她还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做她的布娃娃。

每做完一个布娃娃，她都会在布娃娃身上绣上一朵菊花。

因为，妈妈曾告诉她，生她时，妈妈正在菊花田里干活，没等赶回家，她就在菊花田里出世了。

妈妈说，那天阳光灿烂，花香醉人。

要做许多天，才能做出一个布娃娃。

在做布娃娃的那些日子里，她会整天待在那座老房子里。

她先是面对着窗外的大河，在心里想象着那个即将出世的布娃娃，直到那个布娃娃神气活现地在她眼前走动起来。

然后，她就开始精心选择花布。

许多次，缝完最后一针，她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在红色的霞光里，鸟儿们已在霞光里飞翔了。

小城里的人们说：她做一个布娃娃，就像是生一个孩子。

是的，那些布娃娃就是她的孩子。

那些孩子，都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她。每当它们离开时，她便觉得房子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不再做布娃娃，而是离开这座房子，这座小城，到乡下去待上一阵。

可是，最终她还是回到了那座空房子里，她知道，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她的布娃娃呢。

每一个布娃娃，都去了特别需要它们去的地方——

一个男孩，总是害怕黑夜——黑夜使他无法入睡。

于是，一个刚刚做好的布娃娃要上路了。

临行前，她将那个布娃娃抱在怀里说：“去吧去吧，陪着他，让他一觉睡到太阳高高升起。”

一对双胞胎姐妹在城外大河边玩耍，妹妹失足落水，被滚滚的流水卷走了。从此，姐姐陷入了对妹妹的思念，日日夜夜。

于是，一个刚刚做好的布娃娃又要上路了。

她久久地将它搂在怀里，对它说：“去吧去吧，做她的小妹妹。

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向她说明来意：他向姑娘求婚了，姑娘有一个愿望，想得到一个特别的订婚礼物——一个布娃娃。因为小时候姑娘家很穷，根本买不起一个布娃娃，现在说什么也要有一个布娃娃。

她望着他们笑了，转过身去，从里屋抱出一个特别迷人的布娃娃。她一边走向他们，一边对怀里的布娃娃说：“去吧去吧，伴随他们一生。”

他们走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在心底为他们祝福，并默默地叮嘱：好好待我的布娃娃啊。

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里含着薄薄的泪水。

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的布娃娃走出了这个家门。

她老了，眼花了，手总是不住地颤抖。

这天，她开始吃力地做第一百零八个布娃娃——最后一个布娃娃。

做完这个布娃娃，天已拂晓，她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布娃娃乖巧、安静地坐在她腿上。

她决定将最后这个布娃娃留给自己。

她和它，日日夜夜，形影不离。晚上睡觉时，她和它一同睡在一个长长的枕头上。白天，她出门时，总不忘将它放在一只大篮子里，挎着。

她的牙齿已经脱落。她含糊不清地、没完没了地与它说着话：“篱笆边，蔷薇开花了。”“梧桐树开始落叶了。”“傍晚，怕是要下雪呢。”

秋天，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一对母女来到她的屋子。

那位母亲对她说：“我的孩子想要一个布娃娃。”

她犹豫了一下，回答道：“真是对不起，我不再做布娃娃了。”

这时，小女孩一眼看到了柜子上那个布娃娃——第一百零八个布娃娃。她用手指着那个布娃娃，不住地说：“妈妈，我要！妈妈，我要……”

母亲的目光也落在那个布娃娃身上。

她对孩子的母亲说：“真是很抱歉，那个布娃娃是我留给自己的。”

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向那个布娃娃。

这时，孩子的母亲小声地、微微颤抖地对她说：“也许，她再也见不到明年春天的太阳了……”

她沉默了。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母亲从女孩怀里取下布娃娃，轻轻放回原处，然后硬拉着女孩的手，将她拉出了门。

她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远去。

那位母亲紧紧地抓着女孩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小女孩却不时地回过头来，不住地哀求：“妈妈，我要！妈妈，我要……”

她突然举起手来，叫着：“请等一等……”

可是，她老了，她微弱的声音已经传不远了。

她就用拐杖“笃笃笃笃”用力敲击着地面。

那位母亲却依然没有听见。

这时，她看到了玻璃窗。

她挥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哗啦！”破碎的玻璃纷纷倾泻在地上。

女孩的母亲听到了响声，回头望去，只见她在颤颤悠悠地向她招手……

又过去了一年，人们很少再看到她了。

一天里，大部分时光她是躺在床上度过的。

夜晚，她会久久地透过天窗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如果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她还会看到云彩——它们不一会儿就从天窗外飘走了

不远处，是条大河。

流水中，她会思念着那些布娃娃——一八零八个布娃娃。

她能叫出它们中任何一个的名字。

这年秋季，这座小城举办了一个布娃娃展览会。

有些布娃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旧了，但却都干干净净。它们的主人，有一些甚至已经头发花白。

这些布娃娃让所有参观的人都赞叹不已。

布娃娃们很快发现，它们身上都有一朵菊花。当它们得知大家原来都是兄弟姐妹时，纷纷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最后一个布娃娃告诉哥哥姐姐们：“我们的妈妈已经很老了，现在，也许已经躺在了床上……”

这天深夜，它们打开了展览厅的窗子，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去。

等最后一个布娃娃也跳出了窗子后，它们便开始沿着大街，跑向出生的那幢老房子。它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跑回那幢老房子，跑到它们的妈妈身边。

夜幕下的大街，空无一人，只有安静的路灯和被风吹得乱跑的落叶。

它们跑啊，跑啊……

月光静静地洒在城市中间的一大片菊花田上。

它们老远就闻到了菊花的香味。

穿过菊花地时，它们一人摘了一朵菊花：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

它们抓着菊花，在大街上不停地奔跑着……

早晨，她被菊花的香味惊醒了。

她睁眼一看，纯净的晨光洒满了屋子，屋子里到处都是布娃娃，都是她的孩子们。

“是你们吗，我的孩子们？”她坐了起来，颤颤抖抖地朝它们伸开了双臂。

“妈妈，妈妈……”

布娃娃们叫着，纷纷扑向她的怀里……

（杨传冈选自《菊花娃娃》明天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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