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海军
一只鹰站在辽阔的草原上面对着神圣的独山,我觉得这比它翱翔在天空更有魅力,它很容易被我拟人化,变成一个静观、思考、孤独、无奈的蒙古族精英;草原养活了牲畜,牲畜养活了人,而人养活了草原吗?沙漠便是答案。我喜欢这幅羊的照片,因为它有点像拉斐尔的“圣母像”……重读巴义尔的《蒙地色彩》,让我心生许多感慨。
前些天,朋友推荐了一个蒙古族小男孩唱歌的视频,他的歌声和气质深深地打动了我,并激活了我内心深处多年来对于蒙古族的兴趣和思考。我所感觉到的蒙古民族的精神气质,是将开阔、淳厚、朴实、雄浑、野性、辽远、苍凉、孤独、寂寞、凄楚、无奈等杂糅在一起的。蒙古民族气质的丰富性和矛盾性,超过中国所有的少数民族,并潜藏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高贵气。这个民族对于我的魅力,不是咖啡、啤酒或茶,而是陈年的老白干。接下来我想,蒙古族气质或曰蒙古族土著文明中的一些东西,对于现代文明来说,是非常珍贵和有价值的,甚至可以成为医治现代文明中一些病症的良方。可是我不但没有看到这方子的现代化运用,反倒觉得这方子越发地被忽视,被遗忘。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感觉对不对,更不知道如果对,该怎么办,于是,自然就想起了巴义尔。
我有几个蒙古族朋友,为什么只想到巴义尔呢?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是巴兄的表里,但是在我朦胧的印象中,有好几次当谈到蒙古族话题时,他都不自觉地表现出了愤懑、无奈的情绪,虽然这种表现是温温的、隐隐的,但是我察觉到了,并觉得他的这种表象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直接的根据,就是他1993年离开当代摄影学会后,又津津乐道地干起了关于蒙古族的工作。他编辑的十多本书中,只有一本不是关于蒙古族的。我要约巴兄聊聊,之前又搬出了近500页的《蒙地色彩》细读—闲翻和带着问题细读,自然是两种感觉。
从照片的角度讲,这本画册可概括为“一位中国当代资深摄影人的作品集”。他的拍摄有着国情的、时代的深刻烙印,具体地说,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学摄影时,是将艺术摄影的审美性、新闻摄影的时效信息性、社会纪实摄影的人文性及实用摄影的资料性等高度地融合在一起的。这种融合,不能简单地说其好坏,它是国情、时代的产物,它有长有短。
从编辑的角度讲,画册体现了这代人异常广泛的关怀与思考的维度。因为这代人被封闭的经历和各种个人遭遇,让他们在改革开放的新环境中,必然要关注、反思几乎所有的问题,政治的、文化的、人性的、科学的、历史的、现实的、未来的、中国的、外国的……这个特点同样是国情和时代的产物,不能轻言好坏。其长处是有着很强的全息性,短处是会一定程度地损伤纯粹性和深刻性。巴义尔拍摄了30多年,他手中的好照片数以万计,然而要用这些“原料”做一桌菜的时候,他的减法便做得有些手软,致使《蒙地色彩》显得丰盛有余。
从文字的角度看,巴义尔采取的是“以文字之实补照片之虚”的策略。这无疑是一个无奈的明智选择。因为这些照片是他历时20多年在各种境况、心态下,出于各种目的拍摄的,将它们攒在一起,如果说明文字再五花八门,画册就很容易乱。为了让这本画册散而不乱、美而不浮,巴义尔还煞费苦心地找到了一条灵魂性的主线,将几百幅照片穿了起来。此线即为“蒙古草原”、“蒙古五畜”、“蒙古人”。这三大块确实高度概括了蒙古族生存和生活的基本要素,我们甚至可以更凝练地将之简化为“草”、“畜”、“人”。是啊!对于自己民族特点的概括,这个高度和准度,可能已经到了极端,而且适于人类所有的游牧民族。这个概括不管是巴义尔独创的还是他从群体智慧中提炼出来的,都将是很有价值的,也是《蒙地色彩》最独特、美丽的“色彩”。
至此,我们已经看到了《蒙地色彩》中所包含的几方面的信息,但是更深层的是巴义尔思想表达的纠结和民族情感的纠结。
我重读《蒙地色彩》,不只是从摄影和编辑的角度去读,还带着“寻找民族问题答案”的目的。主要指的是“少数民族处境的尴尬”和“少数民族文明的尴尬”。仔细阅读画册文字令我感觉到,我所关心的问题,巴义尔也在关心着。
关于蒙古族处境的问题,我觉得他在画册的编辑方面和文字中的表达,总给人以闪烁其辞、欲说还休之感。诸如对于草原的被破坏和被掠夺的问题,以及蒙古族自身现存的一些问题等。见面聊天时我知道了,巴义尔在这方面有着切肤的感受和长久的思考,但是却不能顺畅地表达。我也在新闻出版界混饭多年,但是巴义尔的表达顾虑还是有点超乎我的经验判断。我猜想,这种纠结的原因,就是巴义尔秉性、经历的原因。巴义尔继承了父辈本分、温和、刻苦、学术气质浓厚的基因,他的性格不是嚣张、猛烈的,而是温文、含敛的。他7岁随父母被遣送回老家科尔沁草原,一直到21岁才回京。可是他的父亲,却在平反之前,在冤怨、苦累、贫病交加中辞世于草原。青少年的农牧生活,把巴义尔的血脉和自己民族的血脉接通了,但是这段生活中受迫害、受歧视、被压抑的经历,也给他的心灵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痊愈的创伤。多年后,虽然伤口可能会愈合只留下麻木的疤痕,但是痛楚和对于痛楚的恐惧,却会烙刻在意识中,一生挥之不去。这种现象,几乎已经变成了中国这两三代人共性的心理疾病。20多年前我曾问摄影前辈狄源沧:“为什么聊天时多有对历史的深刻反省,对社会的犀利批判,可在文章中却没有了这些呢?”他说,文革给他心灵造成的伤口总也不能彻底愈合,多年过后,稍微一碰还是流脓打水儿,所以他尽量回避去碰它。我觉得也可以说,历史的伤痛和心存的恐惧,使他不敢凛然无畏地再直面现实的无耻与野蛮。他这种纠结的深层原因,可能与狄老当年的感慨异曲同工之吧。
巴义尔更深层的纠结,是蒙古族的传统文明在现代文明中的尴尬。这是他情感深处的纠结,也是蒙古族儿童的歌声让我落泪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因为找不到答案,就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
我猜测,有良心、重情义的巴义尔,他面对着自己民族独特传统文明在现代文明的海洋中被稀释被湮灭的现实,其内心的失落感,很可能像一个孩子正在失去家庭的感觉。
与巴兄聊天,他如数家珍地说着蒙古族历史上的好东西,说蒙古族的自然观、公共观的大气、合天理;说蒙古族殡葬习俗的文明内涵;说萨满教与喇嘛教的融合;说长调之美和马头琴的苍凉……但他也认为,不可能再让今天的蒙古族人再过那种原始的游牧生活了,不可能让他们再住蒙古包而不住房子,再骑马而不开车,再点狼烟而不用手机……我问他发达国家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他说了美国模式、俄国模式等,但没有一个模式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如今世上已有203种植物是用蒙古语词进行国际标准命名的,而随着草原的不断被破坏,会使很多草种灭绝,最终会损害人类的植物物种基因库。他说袁隆平的水稻就是和海南的一种野生水稻杂交培育而成的,如果这种野生水稻灭绝了,也就不会有袁隆平的那种水稻了。
令我俩最为喜悦的是,我们就“少数民族传统文明的尴尬”问题达成了一个共识,我们的纠结也随之缓解了许多。这个结论就是:人类文明中的普世价值是不可抗拒的,在流向人类大同的历史洪流中,个人情感和一切不切合实际的愿望、努力,都将是渺小的、无能的,所以,世界上任何少数民族的古老文明的溪流,势必都会流入现代普世文明的蓝色海洋。我们没必要做那种阻止溪流入海的工作。我们要做的,该是将少数民族传统文明中的优秀基因拣选出来加以保存,在更多人的努力下,使它得到现代意义的发扬光大,最终成为人类文明传统中的一部分。
阅读一本画册,与作者聊上几个小时,我们相互学习、相互启发,并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不管我们的结论对不对,我们的内心都是愉悦的。
面对一个巨大的魔兽,我觉得知识界有这样两种人:一种人冲上去拼命地拔毛、揪耳朵、挖眼睛;另一种人是不动声色地将魔兽的丑恶灵魂晾晒在阳光下,撒落在众人的脚步下。从前我只能看到第一种人,后来我才知道还有第二种人存在;如今,我照样尊敬第一种人,但更佩服第二种人。我觉得巴义尔的性格更适合成为第二种人,我盼望着他未来的拍摄和写作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摄影人就是掌握了摄影技能的人,这个技能能够为自己和别人做很多事情,至于做得怎么样,这个差异之大,约等于“人们活得怎样”。因为我喜欢巴义尔这个人,我才喜欢读他的《蒙地色彩》;如果我买一本画册而不认识作者,我会通过阅读画册来识别这个作者是不是我所喜欢的。
我的一个初衷是,让读者通过了解一本画册及作者的真实情况,来反观、思考自己的拍摄,并让一些摄影新人意识到,取景、按快门的后面原来有着很多的东西,而追求漂亮的“糖水片”只是摄影的“某种境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