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帆
这是巴西半个世纪来伤亡最惨痛的一次火灾,也是我常驻这个以热情奔放为人所知的国家近两年来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报道经历。正如出发赶赴现场时料想的那样,短短几天里我的职业让我在这个此前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内陆小城亲眼目睹了太多太多的伤感故事。
悲痛带来的压迫感让我在火灾之后的每一个新闻现场都感觉呼吸困难。
在1月28日的游行现场,我曾在网络上感叹:“人类之所以不同于一般动物是因为有更强烈的爱,所以当有亲人离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更加悲痛。”直击此次人间惨剧让我强烈地感觉到,唯有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以及周围的每一份亲情、友情和爱情,才对得起渺小而脆弱的生命。
愿逝者安息,愿警钟长鸣。
24小時,从一家夜店到另一家夜店
1月26日,一个平常的周六夜晚,里约热内卢下着时断时续的雨,但这并未妨碍我和另几位国内媒体驻站记者如约前往市中心酒吧区的一家大型夜店享受周末的夜晚。在那里,劲爆的音乐和炫彩的光影令人陶醉,我用手机拍下舞池的样子传给在国内的家人,得到的回复是:“你还挺潇洒的么。”
凌晨两点,一行人在意犹未尽中离开夜店各自回家。有谁能想到,几乎同一时间,在2000公里外的南部小城圣玛丽亚,二百多位同样在享受周末夜店欢愉的人却再也不能活着回家。
沉睡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周日(27日)一大早被电话铃声吵醒,领导在电话另一头只说了一句“出事了,起来干活吧”,我立刻睡意全无。打开电视,当地最大的环球电视台已经在将仅有的几段现场画面翻来覆去滚动播放了,屏幕下方显示的死者人数每隔几分钟就增加一些。一通电话之后,我和同事翁忻旸买了当天下午前往事发州首府阿雷格里港的机票。在收集初步素材以及随便吃了几口饭之后,我俩上路了。
航班满员。走进机舱那一刻,我特意仔细观察了很多人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在这个平常的日子,探亲访友的人们大多还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已经发生了一起惊天惨案。在位子上坐下之后,看见有人身穿摄影背心、怀揣专业摄像设备出现在过道口,多少印证了我的判断:我们肯定不是唯一紧急长途奔赴现场的媒体。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阿雷格里港机场,距离事发的圣玛丽亚市还有300公里。当我们正盘算着前往该市客运站乘坐长途车抵达小城,小翁在人群中发现了相识的一位美联社摄影记者。一番攀谈之后,我们得知他们一行两人准备租车自驾前往圣玛丽亚,于是在之后的四个小时里,我们“厚颜无耻”地搭了便车。
一路向西,眼看着太阳在正前方逐渐失去光泽直至消失,然后夜幕变得越来越厚重。一路上,两家媒体的四位记者不停地交换各自获取的信息,手机成了定位识路和实时了解事故救援进展的纽带。到了晚上10点,当我们的车开始接近圣玛丽亚的城郊结合部,对向车道里突然出现了一组由六七辆救护车组成的车队,车内灯火通明,头顶闪着灯,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掠过,向阿雷格里港方向飞驰而去。看到这一幕,我不由屏住了呼吸,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肃杀。
终于在快接近晚上11点时,我们抵达了圣玛丽亚市区。24小时,我流连于一家夜店,然后奔向另一家夜店,目的却完全不同。
痛到无力哭泣
我们先直奔该市的体育运动中心,这里是事故发生后的临时指挥所和遇难者遗体集中存放地。当时媒体报道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230人,我在心里每隔几分钟就问一遍自己:是否做好了人生头一次直面成堆尸体的准备?
体育中心周围拉起了警戒线,陆军士兵而非当地警察在入口处值守,他们身后是夜色中的两座体育馆,探照灯将通往其中一座用于遗体认领的场馆道路照得如同白昼,灯光未及之处却更显黑暗。
体育馆里,数百人在排球场内忙碌,在一侧的墙边,每隔几米架着一具金黄色棺木,共有十余具,围坐在边上的男女老少人人眼眶红肿,可以推测是他们经历了长时间的恸哭后已经处于半虚脱状态。医护人员和胸前挂着“心理医生”胸牌的志愿者穿梭在死者家属身边。几台大功率电扇发出单调的轰鸣声- - -总比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些,我心里想着。
在排球馆看台上,我对当地市长办公室的新闻秘书进行了视频采访。关掉机器之后,我发现身后独自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姐,双眼通红,泪痕清晰可见。见她身边摆着一包烟,于是我走过去对她说:“出去透透风吧,我请你尝尝中国烟。”
我俩走到室外,点上烟。交谈中得知,这位叫凯特.博尔纳尔的大姐是当地一家高考冲刺班的化学老师,这一天她带的几个班上共有6位学生遇难,她的男友是心理医生,作为志愿者从早上10点开始一直在体育馆里忙碌着,她自己也忍着悲痛一直陪伴在学生家长身边。
我给了她一个长时间的拥抱。
平静中祝愿逝者安息
按照当地习俗,死者必须尽快下葬,入土为安。
28日一大早,记者们在连夜赶工之后又出现在市内的两座陵园里,等待集体葬礼的开始。我们提前来到市立公墓踩点,这是一座精致的陵园,一排排大小不等的墓碑上记载着长眠在此的人们身前的故事。朝阳的光辉照射在碑上逝者的照片上,如今他们迎来许多年轻的新邻居。
罹难者的灵车陆续抵达之前,我在墓群中央拿手机做了一次新华电视台的直播电话连线,这应该算是当记者这些年来最独特的一次连线经历。
没过多久,陆续有灵车缓缓驶来,停在陵园门口。花圈、棺木被亲属们抬起,缓缓挪向敞开的墓穴,参加葬礼的人群默不作声尾随在后。
在巴西南部,葬礼是很私密的家庭事务,在场记者们在仪式开始后纷纷主动离开,不再打扰。挚友亲朋阴阳相隔,旁观者绝对无法真正体会遇难者家属心中的痛楚。
和許多中国人在追悼会上的哭天抢地不同,巴西的死者亲属们在葬礼上自始至终保持着平静,默默注视着灵柩被塞入墓穴,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同边上的人长时间埋头相拥,少有人哭出声来。他们似乎知道,死者在生命中最后时刻的苦痛将换来在天国永远的宁静。
献给逝去生命的掌声
当天夜晚,几万人身穿白衣汇集到市中心广场,他们当中大部分是年轻的在校学生,是罹难者的同窗好友。
人们臂缠黑带,手拿洁白的小气球,个个神情凝重,许多人展开连夜赶制的标语海报放在胸前,上面写着:“今天天上又多了200多颗星星”“我们的心为你停止跳动”“信念、力量与勇气继续与你同在”“一路走好”……我选择相信这是一场特殊的同学会。
10点整,悼念游行开始,手执海报的学生们站在队伍最前排,开始向事发夜总会方向前进,人们边走边齐声诵读圣经中的段落,声音不高却坚定有力、整齐划一,一位小提琴手拉出哀婉的旋律。现场气氛愈加凝重。
游行队伍很快抵达了几百米外已是满目疮痍的夜总会,在警戒线前停住。所有人面对夜总会大门,同时坐下,开始一分钟默哀。
在昏暗的路灯下,前排一位老大娘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刻她夹带着抽泣的哭声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音,我将摄像机镜头对准她,给了一个长镜头特写。这一分钟过了好久好久才结束。之后人们站起身来同时撒开手中的白气球,几百只气球飘摇着向上飞去,很快散落在漆黑的夜色里。
在军警警员的默许下,一些学生陆续穿过警戒线,将鲜花、海报还有其他信物摆放在夜总会门前的地上,几位少女互相搀扶着走过去,跪下来整理花束,之后长跪不起嚎啕大哭。
我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让摄像机一直开着,突然感觉眼眶发酸,回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收起机器,我离开夜总会所在的小街,在主干道的街心花园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拨通了国内家里的电话,跟电话那头妈妈说,我一切都好,我很想她。
几分钟后,人群离开夜总会,沿着大路向善后处理中心进发,队伍绵延好几百米。此时街上几万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埋头走路。突然,从远方队首方向传来一阵掌声,由远及近,人们接力式地都鼓起掌来,很认真地拍手,然后重新陷入沉默。之后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阵掌声的浪潮穿越整个游行队伍,让人感觉在这个寂静的夜里,25万人的小城圣玛丽亚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这献给生命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