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
宋江到江州,结识戴宗,二人在江州临街的一家酒肆吃酒。才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旧称饭馆、茶馆、酒店中的店员)告诉戴宗:“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
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其实,宋江也是黑的。黑宋江见了黑李逵,还吃了一惊,可见李逵之黑。但是,宋江见李逵黑,只是心中暗吃一惊,嘴上可没说,这就叫修养。
李逵看宋江黑,可就说出来了。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
什么叫口无遮拦?就是心口如一。口无遮拦,实际上是心无遮拦。这是宋江和李逵的对比:一个为人有教养,一个为人无遮拦。一个文化,一个自然。
李逵的可爱,主要就得益于这种个性。绝大多数人都是说话经过斟酌的,猛然见到李逵这样的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我们有一种清新的感觉,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在他面前,我们无须设防—因为他是透明的。
但是,正因为透明,他对我们的观感也毫无遮拦地呈现出来,我们也会因此不胜尴尬。
戴宗对宋江笑道:“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其实,就在刚才,牢城营里,戴宗自己也因为宋江没有给他送常例钱,辱骂宋江是“黑矮杀才”,现在反而笑李逵粗卤,“黑汉子”总比“黑矮杀才”好听啊。
这又是一个对比:李逵心中无恶意,戴宗心中有歹意。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
戴宗教他,如果你是说:“请问这位官人是谁”,这样便不粗卤。可是你说的是:“这黑汉子是谁?”这便是粗卤。
原来—按社会世俗观念,称呼对方时,能联属、体现对方社会性的体面身份或头衔,就叫说话文明。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宋江这样的脸上刺字的囚犯,都要称他一声官人—官人就是领导。
我回老家安徽合肥,饭店服务员对客人一律称“领导”,就是古代“文明”的遗义。
相反,按照生理特征,直接说出对方的个体性自然特点,就叫粗卤,不尊重人。知道不知道在语言上尊重人,是修养的表现。但是,另一个方面看,这种“文明”的说话方式,实际上包含着客观上的虚假和主观上的虚伪。
而所谓粗卤的说话方式,不过是直指真相而已。
所以,李逵这样的人,在表现出粗卤和缺乏教养之外,也显示出质朴和真实的一面。
所以,我相信,不管戴宗怎么教,李逵是教不好的,也是教不坏的。
接下来,戴宗告诉李逵:“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冲口而出:“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
一句话,就写出了平日里李逵对宋江的向慕之情。但是,即便如此,还是直呼宋江,而且还不忘加上一个“黑”字。
我们知道,古代人们直呼其名者,不是长辈就是老师。所以,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改称宋江的字“公明”了,看起来很文明了。可是,下面却赫然出来一个“鸟”字。这个人,若是宋江,便是哥哥;若不是宋江,便是鸟。
至此,宋江只好自己站出来,说明自己是宋江,不是鸟。“我正是山东黑宋江。”也顺便在自己的姓名前加一“黑”字。这可能是《水浒》中宋江唯一的一次幽默。是李逵天性中的自然和天真,焕发出了宋江的幽默。
幽默需要三个条件:一,智慧。能在瞬间化严肃为轻松,逆来顺受,并将对方的锋芒化解于无形,必要智慧。二,自信。能自嘲者必有自信。三,心态。自由放松。
宋江当然不乏智慧,他也有足够的自信。但他一直缺少这样的放松。是李逵给了他。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你看这动作、语言、心态,是不是一个孩子?李逵自己毫无艺术细胞,毫无艺术欣赏的意识和能力,但是,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极好的艺术。
为什么呢?因为他完全出于自然,美丑妍媸,全在天性,全无意识,全凭那最初一念之本心:童心。
难怪李贽特别喜欢他。
我们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