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更新，不走中国路

邹志鹏

新年伊始，古巴《综合性税法》正式生效，为该国长达50多年的“无税时代”划上了句号。这被视为古巴开启社会主义“更新”大幕以来的一个里程碑——古巴官方从不提“改革”的字眼，似乎刻意同中国及越南的经济改革划清界限。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路易斯·戈麦斯对《世界博览》记者表示，古巴经济变革一直保持“不急不缓”、“稳中求进”的节奏，政府似乎正努力探寻一种介乎纯计划经济和自由市场经济之间的“中间道路”。

今年以来，古巴已陆续公布了多项新政，如废除公民出境许可制度，允许民众以汽车、房屋等实物申请抵押贷款等。国家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宣布5年后退休，现年52岁的米格尔·迪亚斯·卡内尔出人意料地晋升为新一届政府的“二号人物”，古巴政权新老交替进程加快。

《世界博览》记者在古巴四处寻访，寻找“更新”的真实范本。

广告出现在哈瓦那街头

哈瓦那维达多一家名为“洛朗咖啡”的Paladar（古巴人口中的私营餐厅）凭借着清新淡雅的白纱窗帘、优雅简约的座椅摆设、热诚周到的微笑服务，被评为顾客眼中的十佳私人餐厅之一。

“我们每个月要投入200多美元（1美元约合6.2元人民币）打广告，客人剪下广告就可享受10%的打折优惠，”餐厅负责人卡拉微笑地指着一本名为《卓越》时尚杂志提了提嗓门说，“酒香也怕巷子深……”

如同大多数个体户一样，洛朗咖啡开业之初也以为凭借优越地段和精湛厨艺便可坐等财运亨通，但这种惯性式的思维却让小店遭遇了一个多月“寒流”。“餐馆每月投入上千美元，生意差就要赔钱，”卡拉耸了耸肩回忆说，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以每天7美元的成本顾伙计上街散发促销券，店主人还专门设立了“公关部”。为争取海外客源，洛朗咖啡不惜重金开设了官方网站，甚至还成功登上了西班牙、加拿大和美国的旅游杂志，招揽了不少海外团餐的生意。

在古巴，像洛朗咖啡这样的个体餐厅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已增至1600多家，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而对于如何推广自己，新一代古巴商人大多是雾里看花。50多年来，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体制让古巴人对“广告”一词十分陌生。古巴革命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早年还将商业广告斥为“令人丧失理智的毒品”。广告本身并没有被界定为“非法”，但国家控制了几乎所有广播、电视和报纸，且从不接受任何广告形式，因此几十年来，该国街头除了能看到带有卡斯特罗头像和革命语录的告示牌外，商业广告牌销声匿迹，广播电视上从未播放过一条商业广告。

政府已有意松动广告限制。去年6月，古巴电信公司第一次允许个体户在电话黄页上刊登广告，当时超过500个私营业主上门抢登，此后古共中央机关报《格拉玛报》发布政府令，明确支持私营业主在不封锁墙面的情况下可摆放长度不超过1.5米的广告牌。《格拉玛报·海外版》还针对航空、旅游辟出专门的广告栏。

这让人不禁联想，在不远的将来，古巴的大街小巷和省际公路两旁将不再“一尘不染”，彩色广告牌将悉数登场。古巴劳动与社会保障部不久前宣布，制板工人、铁匠、装修工、铸铁工、大理石加工师等职业将逐一合法化。种种迹象表明，古巴黑市中的“广告设计师”很快将被纳入到正规行业中。

“下海油水多！”

自古共六大批准313项经济变革纲领以来，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体制出现了明显松动，“古巴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劳动也可以生活的国家”的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在哈瓦那老城区曼里克街，40岁出头的里纳尔经营着一家专业维修通讯器材的“手机诊所”。他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介绍说，“小店每月交税85美元，税费有些高但可以接受。一般手机刷机收费10～40美元不等，iPhone手机越狱一口价120美元……”

自手机买卖放开限制以来，古巴的手机用户从25万猛增至130万。由于大量转卖了若干次的旧机器需要修理，一些从国外流入的iPhone手机也需要解锁越狱，里纳尔嗅到了商机，毅然辞去国有部门的工作，向政府申领个体营业执照置办了这家“手机诊所”。

“裁员？古巴只有‘岗位调剂，例如护士太多，但教师不够，现在农业和建筑业有大量岗位空缺，只是没人愿意顶着骄阳干活，”里纳尔侃侃而谈，在他口中提及频率最高的是，“下海油水多！”

据统计，古巴全国1120多万人口中，有将近一半在国营部门任职。近两年来，当局一直在裁减国有单位的工作人员，古巴计划经济部长阿德尔·伊斯吉尔多不久前宣布，2012年古巴失业率“破历史记录”地升至3.8%，即全国大约25.8万人没有工作。但他同时承认，很多人“不积极寻找工作”。

为妥善安排“二次就业”，政府称2013年将加速扩大私人经济市场份额。新税法意味着雇佣关系等私人企业形式得到了政府承认，新税法同时侧重向私企和农户减税，对创业者首次雇佣的5个工人免征税收。

古巴政府还第一次允许民众集体组建或收购建筑业、运输业等国营企业，预计2013年将创办超过200家多种行业的私人合作社。政府同时允许将原先国家经营的理发店、修表店、快餐店和小型建筑工程等以合同形式转让给个体户承包。而为鼓励民众务农，政府首次允许申领闲置土地的个体农户可以在农场上自建住宅。古巴官方预计，未来5年私营部门对国家经济的贡献率将从5%提高至40%～50%。

哈瓦那大学教授埃尔内斯切向《世界博览》记者坦言，以前上班时只要露一脸就能顺理成章地领工资，但现在不努力工作就有失业风险；以前个体户游离于法律的灰色地带，但现在可光明正大地赚钱了。

今年22岁的马塞娅是哈瓦那一家俱乐部的舞蹈老师，身上散发着一股艺术家的气质。她告诉《世界博览》记者，对于有条件的青年人来说，音乐和舞蹈是名利双收的好职业，古巴拥有充足的艺术人才储备。当有一天改革深入至文化产业时，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开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文化娱乐公司，让更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走向世界。

（在此段附近做图）

古巴全国总人口1120万

劳动人口680万

“铁饭碗”人口500万

私营经济比例

2013年 5%

2018年 40%～50%

往返于古巴和美国间的“骡子”

在哈瓦那新区25街，餐厅小老板科拉多看着遍地开花的小店铺不无忧虑地说，“生意难做啊，十几家店面抢同样生意，一些店面没开张几天就得关门，但很快又会出现很多新店。”

记者在一家名为“堂·帕尼诺”的咖啡店门口瞟了一眼菜单，发现一个牛肉汉堡要价1.2美元、汽水0.7美元。换句话说，简单吃顿快餐要花费1.9美元，是平均月工资18美元的古巴人3天的薪水。科拉多怀疑说，“在民众购买力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古巴经济弹簧还能扛得住多少个体户呢？”

“要说委屈，主治医生这种‘高薪职位一个月只能挣25美元，”外科医生卡萨斯也对工资改革进度太慢发起了牢骚。他告诉《世界博览》记者，因为兼职合法，所以大学教授得在外兼职代课，退休人员“钱不够花”要选择晚退……不少人都干着几份工作，另一些人则苦等侨汇在家“啃老”。

在何塞·马蒂广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记者走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家庭时装店”。女店主埃雷娅小声地说，她家的服装都是亲戚从美国委托“骡子”带回来的，一条名牌牛仔裤卖20美元，但国有商店起码要价25美元。

由于古巴受到外部封锁，迄今无力创建大宗批发市场，像埃雷娅这种个体户一般通过国外的亲戚朋友寄送包裹进货，而那些通过定期航班往返于古美两国帮人捎带包裹并收取费用的人，就被当地人称为“骡子”。

位于迈阿密的哈瓦那咨询集团发布数据称，自奥巴马放开汇款和邮寄包裹限制后，从迈阿密直航哈瓦那的定期航班上塞满了电脑、冰箱、电视机、汽车配件、服装、指甲油、调料等各类包裹，其总价值去年已升至25亿美元。

源源不断的小额包裹让古巴国内的“微型店铺”异常火爆。为防止个体非法倒卖业务的过度膨胀，古巴政府去年第四季度新出台的海关条例刻意大幅调高海外包裹关税。“可以预见，未来生意不好做了……”埃雷娅对这一政策变动感到不理解，她抱怨政府一方面鼓励经济自由化，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出台新的海关税制打压私人经济。

哈瓦那大学经济学家阿西恩对《世界博览》记者说，随着经济渐趋自由化，古巴人还要经受得住政策起伏和“官僚枷锁”的考验。他指出，受制于体制束缚，相当一大部分的古巴人从未真正拥有过私人生意，“从襁褓到坟墓的大包干福利”还养成了一种脆弱的岛国心态。由于市场竞争激烈且缺乏从商经验，古巴人难免感到困顿，挫败感和不满情绪也容易滋生。“变革中，摆正心态尤为重要！”

古巴全国经济学家和会计师协会副主席乌戈·庞斯在接受《世界博览》记者采访时表示，不少“局外人”沮丧地对古巴现有的变革进程提出诸多质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是几十年来政府第一次有步骤地全面规划国家的未来。乌戈指出，古巴现行的法律框架和经济政策已不能适应现实发展需要，而修改、完善法律法规本身就需要时间。

大把花钱不再是禁区

在这个激荡的年代，大多数古巴岛民仍享受着慢条斯理的生活带来的简单快乐，但外界的影响日益强烈，越来越多人尝到了自由的甜头，开始有了新的梦想和冲动。

在哈瓦那老城区，拉法埃拉指着一排排年久失修的老式建筑说，终于盼来了好时候。很多人由于经济拮据过着“蜗居”生活，仅哈瓦那就有超过10万人的住宅“不宜居”。房产政策的松动让古巴人第一次在房子买卖问题上“当家做主”了，而她作为贫困户还能领到约42美元的房屋修缮补助。

尽管“资本主义”一词依然带有贬义，但无节制地花钱已不再是禁区。漫步哈瓦那“旧广场区”，高级酒吧和精品商店门前人头攒动。记者走进几家出售豪华箱包和瑞士手表的品牌商店，发现这里的价格和欧洲不相上下，西方名牌纷纷抢滩古巴市场。

在旅游胜地巴拉德罗雪白的沙滩上，加拿大和法国游客不再一统天下，不少古巴人也到此休憩。“古巴游”旅行社向导阿列尔说，自禁止国民入住星级酒店的禁令解除后，古巴本土游客的旅游热情出现了“井喷”，现已跃居仅次于加拿大人的第二大客源。官方数据显示，有超过50万本土公民住宿过高级酒店。

在哈瓦那的大街小巷，有关“革命”的宣传海报和卡斯特罗的画像变得少见了。一位退休老者说，“革命”依然神圣，但这不影响哈瓦那成为世界上异域文化包容度最高、最为开放的城市之一。哈瓦那每周都有4部外国电影上映，票价只相当于人民币3毛钱。

女大学生米莉安指着手中崭新的iPad无奈地说，“没有无线网，只能干玩打发时间……以前只有政府机关或涉外酒店能上网，据说新政策允许公民自由上网了，只是限时上网费每月高达80美元，网速还很不给力。”国际电信联盟援引古巴提供的官方数据说，古巴的互联网拥有率大概仅为3%，宽带率则为零。出人意料的是，在网络落后的古巴，网购却并不落后。记者登上一个名叫“Revolico”的购物网站，发现该网页提供各类商品、房屋和汽车买卖信息，据说一些古巴人连购买马桶清洁剂都要上网，过不了多久快递包裹就会从迈阿密漂洋过海送货上门。

要改革，也要维稳

“50多年前古巴革命胜利时，我们实施了彻底的改革。现在，社会主义模式不需要改革，只需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和更新，”古巴共产党机关报《格拉玛报》社长拉萨罗·巴雷多向《世界博览》记者阐述为什么官方不愿使用“改革”一词。

古巴经济学家乌戈解释说，“社会主义更新”立足于以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体制，不走中国或越南式的市场化改革道路，不以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为目标，而是通过对原有经济发展模式的局部修复和调整，达到巩固社会主义的目标。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路易斯·戈麦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评价说，古巴政府更多地是通过建立合作社、减少国家指令性干预、加强民众参与等方式来进行经济和社会改良，丝毫不触动政治体制。在当前复杂的国内外大环境下，这种“保守改革模式”成了该国保证体制转轨平稳衔接的最优选择。劳尔·卡斯特罗也已经82岁了，“给他着力开创的宏伟经济变革蓝图留下的时间十分有限。”

眼下，古巴经济依然处在虚弱的十字路口。支持这场经济变革的基础薄弱，近210亿美元的外债甚至使得一些项目被迫中断。鉴于古巴国内工农业生产不足、物资进口及社会保障支出过大，而封锁政策又令其难以获得长期低息贷款和技术援助，变革成本大幅增加。

另外，由于此次变革打破了原有的就业模式并触动到福利补贴等利益格局，波及一部分党内高层和普通百姓的眼前利益，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抵制。

劳尔·卡斯特罗强调，经济模式“更新”不会一蹴而就，更不应以牺牲国家安全为代价。在中国驻古巴大使张拓看来，此次变革凝聚了全党共识，其民意基础牢固，已无回头路可走。《世界博览》记者采访的大多数专家几乎一致认为，委内瑞拉、中国、越南等国家不断扩大对古巴的投资贸易和政策支持，古巴正从“友好国家”的经济改革中汲取经验。从长远来看，随着墨西哥湾深海石油勘探计划的推进，石油美元红利有可能提供更大的发展后劲。

抽文

“裁员？古巴只有‘岗位调剂，例如护士太多，但教师不够，现在农业和建筑业有大量岗位空缺，只是没人愿意顶着骄阳干活，”里纳尔侃侃而谈，在他口中提及频率最高的是，“下海油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