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女友开枪，源于缺乏安全感？

柳建龙

【√】在這样一个国家里，居民生存的安全感实在是微乎其微。为此，“如果真的以为对方是入侵者，那么丈夫也会朝妻子所在房间的门开枪，父亲也会向儿子所在房间的门开枪”

2013年2月14日，又一个情人节。可对南非超模利瓦·斯滕坎普和她的家人而言，这个情人节无疑是黑色的——鲜血凝固之后的颜色。不幸的她不仅没有迎来男友奥斯卡·皮斯托瑞斯的鲜花和热吻，反而枉死于了他的枪口之下。

一是名模，一是世界著名体育明星、仅次于前总统曼德拉的南非的“民族英雄”，案件立刻引起了南非乃至全世界的电视、广播、报纸、网络等各种传媒的高度关注，尤其是在奥斯卡·皮斯托瑞斯以高额保释金而获得保释之后，舆论更是一片哗然，其中有不少评论认为该案是“辛普森杀妻”的翻版，由此并对南非的法律制度，尤其是枪支管制和保释制度，展开激烈的批评。

谋杀还是误杀？

奥斯卡·皮斯托瑞斯，1986年11月22日生于南非比勒陀利亚。由于出生时就没有腓骨和踝骨，只有4个脚趾，为此，到他11个月大时，父母就让医生截掉了他膝盖以下的腿部。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残疾人，为了让他能够健康成长，反而引导他参加了大量的体育运动。为此，他“从小就喜欢体育，尝试过各种不同的运动项目，甚至像拳击、水球等等。但最终发现自己在跑步上更有优势”。

2004年，皮斯托瑞斯正式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仅仅经过三周不到的专业训练之后，他就刷新了T43＼44级别的200米世界纪录。之后更是频频在残奥会、世界残疾人田径锦标赛、国际田联挑战赛等各种赛事上崭露头角。因为他使用名为“猎豹”、形似“刀锋”的高科技碳纤维假肢，所以人送外号“刀锋战士”，是南非人眼中的民族英雄。

就在情人节那天凌晨三时左右，“又一个形象无比积极的明星，让自己的人生发生戏剧性的转折”，他用一支9毫米口径的手枪朝着反锁在浴室里的女友连开4枪，击中了她的头部和手臂，导致她当场死亡。

皮斯托瑞斯霎时成了 “杀人凶手”——虽然在他被捕之后，他声称自己是误将女友当成窃贼而开枪将她射杀的，属于意外事件，但是，警方所掌握的诸多证据却表明他有谋杀女友的重大嫌疑，尤其无法解释的是，如果仅仅是因为害怕有人入室犯罪，何以他会花那么多时间先装上假肢，并且在打完三枪、踹开浴室门后，明明已经能够看清浴室里究竟是何人的情形下，他又朝受害人开了第四枪。

2月19日至22日，奥斯卡·皮斯托瑞斯的保释听证会在南非比勒陀利亚法院举行。尽管奥斯卡·皮斯托瑞斯的家人不惜重金为他聘请了以巴里鲁为首的豪华律师团，但是，其间，尤其是听证会的头两天，许多人都认为奥斯卡·皮斯托瑞斯不可能也不应得到保释。

可是由于警方主要调查员希尔顿·博塔在调查过程当中犯下了多处“不专业的错误”，“包括未保护好证物、擅自把搜出来的药物定性为禁药、未能确定死者生前凌晨是否接收过短信”；几位证人证词有前后不一致，尤其在第二天听证会结束之后，有消息传出博塔本人与另外两名警员曾被指控谋杀等7项犯罪。2009年的某一天，他们向一辆小巴开枪射击导致车上的7名乘客死亡。尽管案件在2011年就启动过法律程序，但因为证据不足，所以对博塔的指控被撤销了。

即便如此，综合以上各项因素，仍不免使人对警方产生怀疑，更何况他们所提供的证据也不充分。为此，在经过数日的辩论和聆讯，法官戴斯蒙德·内尔支持了皮斯托瑞斯保释请求。不过，在获得保释期间，皮斯托瑞斯必须上缴护照和所有枪支，并支付100万兰特（约合人民币70万元）作为保释金，每周一到周五的7时到13时之间必须到警察局报到一次。

南非暴力犯罪盛行

在南非和在美国一样，一般公民都能持有枪支；不过，两国制度虽然相似，原因却有不同。

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所以禁止侵害人民持枪的自由主要是因为：一者，对第一批来到北美洲的欧洲移民而言，那里地广人稀，不仅野兽出没，而且印第安人也“虎视眈眈”，为此，倘若不进行必要自我武装，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恐怕不免受到侵害；二者，在独立战争中，由北美13个殖民地的人民组成的民兵可谓居功至伟。这也使得一种观念得以在人民生活中生根发芽，即持有枪支对保障人民自由、对抗暴政具有重要意义，为此，即便时至今日，涉枪犯罪高发、禁枪呼声日益高涨，宪法第二修正案依旧“岿然不动”。

南非所以允许人民合法持枪，则与其高犯罪率与国家预防和打击犯罪的无效有关。一方面，正如有学者在《经济学家》杂志上撰文指出的，南非是世界上暴力犯罪最严重、高发的国家之一。在那里每天就有将近50起故意杀人、100起强奸、700起盗窃和500起其他暴力袭击犯罪记录在案；更为重要的是，据估计只有大约十分之一的强奸案受害人会报案。

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居民生存的安全感实在是微乎其微。为此，“如果真的以为对方是入侵者，那么丈夫也会朝妻子所在房间的门开枪，父亲也会向儿子所在房间的门开枪”。虽然，这种说法不免夸大其辞，不过，它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也反映了南非真实的社会生态。另一方面，正如有些人所指出的，南非政府和它领导下的警察未能切实有效地履行宪法和法律规定的保护人民人身和财产安全的职责，在这种情形下，允许人民持有枪支以防患于未然，或许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

然而，问题在于：南非总人口虽然不过5000多万，但是仅仅经合法登记的枪支就已经有373万多支，倘若算上非法散落在民间的枪支，总数更是高达600万支以上，换言之，南非平均每10个人中就至少有一人持有一把枪。

虽然南非的法律对持枪证的申领作了严格规定，只有年满21周岁的成年人才有资格申请，并且要对包括申请人的性格特征、过往犯罪记录、是否嗜酒等事项进行严格审查，但是，即便如此，也难确保其持有者不会将这些枪支用于犯罪目的。更何况，据报道在南非每月有近2000支合法持有的枪支被盗，它们与民间非法持有的枪支共同构成了暴力犯罪的最危险因素。

与之相应，南非每年有超过8319个持枪犯罪案例，其中超过45%的案件枪击致死。据联合国统计，南非是全世界枪击案死亡率第二高的国家，仅次于哥伦比亚。在这种情形下，即便是奥斯卡·皮斯托瑞斯误杀女友的这一说法能够成立，也不免使人对其本人和家族成员的品性产生怀疑，因为他们一家虽然只有6口人，却拥有56支枪。虽然在今年1月皮斯托瑞斯提出了6个持枪许可证，但直到案发当时，他只有一张持枪许可证，但他家中却有7支枪；尤其是在他的哥哥同时也面临着一桩谋杀罪的指控、父亲亨克被指有强烈的种族主义倾向的情形下，更是如此。

换言之，人们为保障人身和财产安全而主张的自由持枪和犯罪率之间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一方面由于政府打击犯罪的有效性有所欠缺，迫使民众不得不进行自我武装以自卫，否则，将使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暴露于危险之中；另一方面由于民众持有的枪支日益增多，相应的规制和监管又无法跟上，枪支被盗和滥用，又为一些人提供了极具杀伤力的犯罪工具，使得涉枪犯罪案件日益增多。当然，这种循环并非无法打破，只要提高政府打击犯罪的效能，让犯罪分子就其行为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进而确保社会的安定，個人从事犯罪和持枪的愿望都会相应消减，无疑这并不容易做到。

保释尚存疑点

就该案件而言，还有一个颇受诟病的问题是，是否只要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有钱延请一流的律师为自己辩护，付得起高额的保释金，即便杀人放火，也能获得保释，甚或逍遥法外？尤其是警方中途换将，撤掉主要调查员博塔，并重启针对他本人本已结案的罪案调查，不免更加使人对奥斯卡·皮斯托瑞斯的保释满腹狐疑。

不过，在具体展开讨论之前，或许有必要简单地了解下南非的保释制度。据研究，所谓“保释”，系指“在被逮捕的人提供担保或者接受特定条件的情况下将其释放的制度”。它发端于12-13世纪的英国，不过，当时保释制度的产生源于实际需要而非对抽象自由的热爱。之后历经500年的发展，1826年颁布的英国《刑事司法法令》才将它改造成一项全新的制度。保释权的概念开始显现，并逐渐发展成为公民的一项基本权利。

由于历史上南非曾经一度是英国的殖民地，故而移植和沿革了诸多英国法律制度，保释制度就是其中最为复杂且繁琐的制度之一。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刑事判决作成前的任何阶段受羁押的犯罪嫌疑人都可以向高等法院申请保释。至于可以申请保释的案件类型和范围，一般而言，通常由法律加以规定。

在南非的法制发展过程中，就这一问题也产生过争论，早期的判例倾向于认为高等法院无权批准法律未作规定的案件的保释。随着宪法制度的确立和发展，在权利保障问题上，司法机关变得日益能动，故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判例上日益承认高等法院不仅有权就法定的案件类型和范围内的案件作成是否给予保释的决定，甚至那些法律未明确规定可以保释的案件，高等法院也可以就个案进行考量，如其认为有必要给予保释，也可以作成相应的决定。

对于犯罪嫌疑人的保释申请，法院在审查相关证据可能被科处的刑罚，以及如果允许保释，犯罪嫌疑人是否具有人身危险性，有无逃逸的可能性，是否会影响证人与破坏和毁灭证据，是否会损害司法制度的目的实现或其职能的正常行使或者破坏公共秩序、损害公共安宁和安全后，如果认为其符合保释条件，可要求其或者其担保人代为支付所要求的保释金，附有条件地将嫌疑人予以释放。保释决定作出之后，只要嫌疑人按照要求支付保释金或由担保人代为支付，辄应予以释放。除非依法终止保释的，否则，保释期间持续至有权法院作成定罪判决时，不过，如果法院在作成定罪判决时未同时科以刑罚的，则应延长至量刑判决作成之时。

设置保释制度的目的，正如南非刑事诉讼法所明确宣称，主要在于防止人民的自由受到不必要侵害。换言之，在刑事判决作成之前尽可能地减少对作为犯罪嫌疑人的自由的干预。然而，倘若适法者无视制度背后的价值和理念，将保释仅仅视为国家和犯罪嫌疑人就不限制后者人身自由而达成的交易，并且为之规定了一般人无法企及的高额的保释金，这一制度也就可能呈现出违背法律精神的状态。

就保释制度的发展而言——其实也不限于保释制度，毋宁说在全部司法领域都存在类似的问题——所谓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实在有些难以为继：相比之一般人，富人一般能够延请经验丰富的优秀律师、支付高额的保证金，或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免受侵害，或能更好地利用法律和司法制度为非作歹、蝇营狗苟。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此类问题不只存在南非这样的法治后发国家，它们一样也存在于英美等法治发达国家。它们的出现既不符合各国制度设计的初衷，各国也非不愿解决此类问题，不如说是这类问题背后总是有着很深的历史和现实原因，它的解决根本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需要的是进行一系列长期的制度改革，如建立和健全相应的监督机构，建立和完善法律援助制度，提高公务员、检察官、法官和律师的专业素养……而在当下，即便保释制度的确存在缺陷，似乎也不宜过度予以批评，甚至矫枉过正，完全无视它在保障人民权利和自由方面发挥的作用。

南非的性暴力文化

2月14日，西方年轻男女向情人表达爱意的日子，但名模斯滕坎普却吞下从“国民偶像”男朋友皮斯托瑞斯手中枪管里射出的4颗子弹，交出了自己美丽的生命。巧合的是，第二天，南非人正准备发起一场“黑色星期五运动”以纪念惨遭轮奸和杀害的17岁少女安妮·布伊森。2月1日（星期五）傍晚，位于南非开普敦以东130公里处的布雷达斯多普镇，一位名叫布伊森的17岁少女被前男友和另外几个人轮奸，然后又被剖腹和抛弃。当警方从一个建筑工地发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被送到医院不久就不治身亡。

“我们现在需要理解的最大问题是，南非的男性对女性施暴以及他们互相攻击究竟到达了何种程度。”专门从事家庭暴力研究的丽萨·维登说。警方掌握的家暴数据是非常有限的，但是2011至2012年间媒体就爆出了15609起谋杀案和64500起强奸案，已足以显示南非国内暴力犯罪的猖獗程度。

医学研究理事会所做的一项入户调查发现，40%的南非男人对自己的配偶实施过暴力，1/4的男人强奸过妇女，而强奸过妇女的男人中，又有3/4的人承认自己的第一次强奸行为发生于十几岁的时候。调查还发现，南非1/4 的女性遭到过强奸，而那些遭配偶强奸的妇女只有2%的人报过警。

专家分析认为，南非社会包含了所有已知的诱发强奸和暴力的因素，比如信奉“强力即权力”的历史文化、让人产生无力感的财富鸿沟、不平等的男女关系、对未成年人保护不够和成年男性失业率过高，等等。

朱克斯是一名英国医生和医疗研究理事会性别健康中心主任。她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南非的家庭平时很少看见父亲。南非的孩子更多是由非亲生父母养大的，因此你会看到很多孩子没人管、受到侮辱和虐待，久而久之就会演变成家庭暴力。我们的未成年人怀孕率非常高，那些年轻的母亲根本还没做好养育孩子的准备。南非的男人认为女人就应该受他们控制。社会上甚至流行一种看法，认为要使女人安分守己，暴力就是不可避免的。自1999年以来，南非的杀人案件下降了50%，但是强奸犯罪率仍然居高不下。”

朱克斯和维登认为，皮斯托瑞斯喜欢玩枪和飙车，已经表明南非的大男子主义文化对他的影响。“非洲男人的父权思想非常严重。”朱克斯说，“受此文化影响，非洲男人认为拥有枪支是显示男子气概的一部分。”

维登认为，皮斯托瑞斯承受的压力是多方面的：“残疾的男人或女人经常会想方设法向人证实他的男子气概或女性魅力，因为他们从某种程度上对他人更有依赖性。我就曾见过很多特别为他们的身体吸引力而自豪的残疾人。皮斯托瑞斯很可能就面临类似的问题。枪支、跑车可以使他给人以他一点不亚于一个‘正常人的印象。”

但南非的悲剧是，对女性施暴被看做了最“正常”的事情。南非现任总统雅各布·祖玛就是一个有名的男性至上主义者，拥有多名妻子，而且曾经爆出强奸丑闻，但丝毫没影响他的政治前程。

印度黑公交轮奸案曾引发印度长达一个月的大规模示威抗议活动，但是布伊森的悲惨遭遇却没能引起南非社会的多大反应。2月15日，一个电台访谈节目主持人呼吁听众穿上黑色衣服以示对布伊森的纪念，算是南非人作出的最强烈的反应了。

南非颁布了《家庭暴力法》，规定警方可以介入防止家庭暴力，但是該法很难落实。南非妇女法律中心主任詹妮弗·威廉姆斯说：“现在主要的问题是缺乏执法资源和训练有素的警察。有些遭受暴力的妇女被法庭拒绝，原因是没有专门的法官。”（整理/黄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