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水汤汤,逝者如斯。
是啊,我的已逝的先辈们,也许确实无法想象出今日资水所发生的变化,而始终滋养着两岸人们的这条母亲河,却一定会万古如斯地记得在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包括资水人的坚毅与果敢、豁达与豪气,理想与信念……
——题记
爷爷的联珠桥
爷爷的联珠桥,就横卧在我家门前的溪口上。
溪名珠溪。这是资江水系中的一条重要支流,发源于一脚踏三县的擂钵山。很显然,就是那座如擂钵状倒扣的大山,北面山坡属于邻县叙浦所辖,南面山坡属于邻县桃源的地盘,而我们珠溪的源头,就是从这座大山东坳的一处石缝间渗出来的。《增广贤文》云:“一涨一退山溪水。”应该就是对这一类山溪最典型的概括与描述。我们家就住在珠溪注入资江出口处的左侧。隔溪眺望,清一色吊脚木楼的小镇唐家观,是我的祖辈们一代复一代人们的向往。“宁可要唐家观一间铺面,不肯要水上的十条木船。”这首我童年时就烂熟于心的民谣,不就是对我的先人们梦想的最好诠释吗?
很久以前,也就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溪口是没有桥的。往返于资水上游或下游的旅人,尤其是我的前辈村邻们,若要到小镇唐家观赶集或购买日常生活用品,靠的就是一条小小渡船。渡船虽小,但来去便捷,而且有一专业老翁撑篙荡桨,过渡者也不需要花费分文,渡船老翁的生活所需由村人自愿负担。只是,一旦山洪来袭,人们便只能望水兴叹。听我的前辈们说,我的爷爷,还是在十六岁那年就立下誓言,一定要带头在溪口上修建一座麻石双拱桥。
我的爷爷是资江上驾毛板船的一把好手。
汤汤资水,全长七百余里,共有九九八十一滩。我們家的下游,就是这九九八十一滩中滩涂最狭长,水流最湍急的崩洪滩。若是在桃花水涨的季节,整个滩涂中惊涛拍岸,白浪如崩山乱石,声响若千钧雷霆。谁要是于此时在崩洪滩江岸行走,即使是条壮汉,想来也定会提心吊胆、毛骨悚然的。更别说在这样的季节里放排行船了。
但也有例外。在我的家乡,因为田少地贫瘠,人们就别无选择地只能依靠脚下这条资江。“井湾里人不种田,要讨生活靠驾船。”这是民谣,更是祖训。时耶?运耶?命耶?生于斯,长于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村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种逆来顺受的生存方式。尤其是我爷爷辈以上的男人们,他们就是凭借着一身技艺一身胆量,在这桃花水涨的季节里,哪怕是赌上性命也要送一趟毛板船涉险过资江,越洞庭,把村人们一年中积存下来的木材、桐油、棕片等山货送往湖北汉口。换成白花花的银元,或养家糊口,或娶亲立业。
桃花汛,不给信。
今日波涛滚,
明天风浪平,
我的毛板船无法行。
要驾毛板船,
桃花汛来去赌命!
熟悉资江水性的汉子们,就是高唱着这样的一首船歌劈波斩浪,傲立船头,往返于千里水域的。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在资水畔度过。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还依稀记得,在我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时候,长我七岁的姐姐纤妞儿,总是喜欢领着我去崩洪滩的纤道上玩儿。那其实是一个很单调的地方。狭长的滩涂,波涛翻滚着,一看便令人头晕目眩;而两岸陡峭的山崖上,也只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棵歪脖子老松,毫无生气的样子,越看越使人沉闷。“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啊?”姐姐就笑笑地说:“你是个男子汉,当然要熟悉资江的每一条险滩。”幼小的心中便满是疑惑。但是,当姐姐领着我再往下游走去,景象就完全不同了。虽然也是滩涂,但江面却很是开阔,一条人们垒砌的百米长堤,把开阔的水面逼往长堤一侧,流水顿时就深沉了。而且,在长堤的滩嘴上,昂然屹立着一座高高的石矶。还没等我发问,姐姐便遥指着江上的石矶告诉我说:“那就是资水上有名的‘寡妇矶。”姐姐在说这话的时候,单薄的女儿身微微地抖了一下,如一片风中的树叶。我紧接着问姐姐:“为什么叫着寡妇矶呢?”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好奇,却惹来了姐姐的伤感,并且,姐姐的一双丹凤眼中,还盈盈地闪着泪光。资水沉沉地滚过,江雾忽聚忽散,我也不敢再吱声了。
童年时最好玩儿的地方,其实就在我们家门口的联珠桥上。宽敞的桥面,由一块一块的麻石镶成,桥的左右两侧,各压着我们四五岁小孩那么高的巨形条石,而桥两头的四角处,一头是两匹高头石马,另一头是两只霸气石狮,就连桥墩的石壁上,也雕刻着无数条蜈蚣。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们就常常在桥面上玩打陀螺,玩跳子棋,玩踢键子,只是,那样的时候,幼小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这座双拱联珠桥,就是我的爷爷们用血汗甚至用生命凝结而成的。
珠溪粼粼,流逝的是日子;资水汤汤,淌走的是岁月。不知不觉间,我已从童年成长为少年。渐渐地,关于我们家门口的这座双拱联珠桥的来历,关于我的爷爷们当年去水上讨生活的艰辛,也在我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我的爷爷,从十六岁起就开始在资水上驾毛板船。
遗憾的是,时至今日,作为爷爷的孙子,我却依然无法描述我的先祖们在桃花水涨的季节里,驾驶着庞大的毛板船闯滩时的惊心动魄的情景。但有一首流传在资水的民谣,我却是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
桃花水滔天,
好驾毛板船;
一年送一次,
可挣大价钱;
一旦船散板,
须拿命来填。
或许,这就是我爷爷他们那一代人的即兴创作也未可知。有欢乐,有企盼,有担当。这并不是一般旁观者能够拥有的情怀和气魄。
毛板船其实并不是船,而是由成百上千根木材一纵一横垒起来的木材堆。而且,在一层复一层垒积的过程中,是不能上木栓,更不能铆铁钉的。需保持原木的完整。就这么垒积着,少则十多层,多则二十层,高高的如一座用木材垒起来的小山。也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船舱可供人起居,而是在最上面的一层用竹子挽成半圆形,顶上用杉木皮严严实实地盖着,里面便堆满了用木桶封存的桐油和一捆一捆的棕片及笋干之类的山货。也就是说,从我们家资水中游的珠溪口起航,涉资江、越洞庭,一直到湖北汉口,根本没有泊岸休息的可能。因为一旦靠岸,底层的木头就有可能被触动而松散开来,那可是行毛板船的大忌。驾毛板船最危险的其实也就是我们的资江水域,因为资江逼窄而滩多。若是能平安地闯过资江,再过八百里洞庭及开阔的长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但行船跑马无胜算,尤其是时间难以预料。“船到洞庭湖,且把时间磨”。毛板船是没有帆篷的,越洞庭湖比拼的就是耐力,得全凭驾船汉子们一橹一橹地摇过去。因此,即使是顺风顺水,我的爷爷们,也只能是饿了吃干粮,渴了饮江水,硬是要眼睁睁熬上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收货的码头。才能换得白花花的银元缠进腰间的粗布褡裢。
何其凶险,何其艰辛。我的爷爷从十六岁起学驾毛板船,一直到他快满三十八岁的那年,硬是一年一趟,从未间断。也确实是挣得了不少银元回家的,但是,我的爷爷除了自己十八岁那一年娶亲花了几个银元外,其余积蓄全都用在了请人开山凿石建拱桥的善举上。整整二十一年玩命地挣钱,整整二十一年操劳与费心,就在我爷爷满三十七岁的那年冬天,一座结实而伟岸的双拱石桥终于在珠溪出口处崛起。然而,我的爷爷却并没有在桥身的任何一处留下他主修人的尊姓大名,而是在动工头一个工日就专门嘱托石匠给凿了一块近两米长,一米宽的上等石材,并且请技艺最好的老石匠端端正正地镂刻了“联珠桥”三个大字在上面。这桥名自然是我爷爷亲口所赐,其中寓意,却有着多种说法。有人说,这双拱桥就是一对大大的眼睛,既能洞穿资江流水,也能洞察世事风云;也有人说,小镇唐家观的生意人若能与我们井湾里的驾船人结合,便是珠联璧合。云云。
联珠桥业已竣工。誓言得以实现。我的爷爷原本是可以歇一歇手的,停一年两载不去冒险驾毛板船,在家里多陪一陪老婆孩子,为老人尽一份孝心,也不会那么快就缺衣少食啊。但是,我的爷爷天生就是一条停不住手的汉子,是个一心想着成就事业的倔人。“前半辈为公修桥,后半辈兴家立业”。这是我爷爷过三十七岁生日那天甩出的铿锵话语。或许,就是在那一时刻,他就正在思谋着要去桥那头的唐家观小镇上为后人置几间做生意的铺面吧。还或许,我的爷爷是担心着村子里能驾驶毛板船的汉子确实不多,一旦村人们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山货不能及时出手,不少人家的日子就肯定会过得紧巴,生活也难保不出现断裂。完全是义不容辞似的,在第二年春雷刚刚炸响的那一天,我的爷爷便头一个涉进了刺骨的寒流,开始编制毛板船了。这是粗活,也是细活,一点儿也马虎不得的。因此,一艘毛板船的成形,少也得花十天半个月时间。
忽如一夜桃花开,桃花汛说来就真的来了。
也许,这一年的汛期确实是来得太急迫了些,我爷爷他们编制的毛板船还没有完全成形,更别说用三牲祭拜河神了。一阵闷雷响过,天边闪电如一把把银亮的飞刀直甩而下,一江清碧的流水,陡然就成了满江洪涛……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天命难违哦。但我的爷爷,真不愧是大风大浪中炼成的铮铮铁汉,说时迟,那是快,他一声呼喊,便率领其他三条汉子,像四条出水的蛟龙,一跃便上了毛板船。而且,我的爷爷第一个冲上毛板船头,双手便紧紧地钳住了导航的桨撸。“开船——!”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我爷爷血气方刚的胸壑间溢出来,盖过了雷霆,镇住了骇浪……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几乎全都朝江边拥来。而我年轻的奶奶,早就在大雨滂沱中的联珠桥头立着,像一尊无声的望夫石。
崩洪滩终于过去了。提心吊胆的村人们,目送着我爷爷他们驾驶的毛板船,在洪涛翻滚的狭滩中一起一伏,一颠一簸,但毕竟是平安地涉过了资水最狭长,最湍急的第一险滩。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纷纷朝着毛板船远去的方向稽首祈福,然后,才三三两两地各自回家,去更换透湿的衣服,去煨一壶老姜热汤祛寒。但是,我年轻的奶奶却依然木木地立在资水北岸。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怀人的心七上八下,手心里直冒热气,她正想着挪动脚步,再冒雨追上一程,耳畔却冷不丁地传来了沉沉的撞击声……“我的天啊!”奶奶一声凄惨的呐喊,便骤然倒在了暴雨中冰凉的双拱桥面上。
毛板船还是出大事了。船过崩洪滩时,我爷爷和他的三个伙计凭着对水性的熟悉,凭着年轻气盛,凭着一身胆量,虽然是毫无准备地上船起锚,毕竟还是很镇定地压住了翻滚的狂涛,平安地驶过了狭长的险滩。船到平缓处,四条汉子中最年轻的光满便喊道:“还不赶紧把蓑衣披上啊!人都冷得要打摆子了,怕是到不了汉口人就会病死哩!”我的爷爷脸色一沉,心里头立马就掠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驾得毛板船,靠的是吉言”,他或许同时还想到了资水另一首闯滩谣“崩洪滩,夺命滩,乱礁滩,鬼门关”吧,还没等我爷爷开言制止,急速驶入乱礁滩的毛板船,便轰地一声触上了礁石,顿时,巨大的毛板船便成了江心中的一个旋转的陀螺,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狂涛推搡着,摔打着,然后便是一层又一层的木头被拆散,被支解……那样的时候,我的爷爷还是出奇地清醒,他拼命地呼喊:“你们快抱住一根木料往江岸游啊!”自己卻仍然钉牢在还未散尽的几根木头上,想拼死给村人们挽回一点点损失……然而,狂涛无情,上苍无眼,其他三个伙计上岸后,再回首江中,成百上千根木材及几十吨山货,早已荡然无存,我的年轻的爷爷,便也从此下落不明……
我的爷爷就这么走了,带着他未满三十八岁的传奇人生就这么走了。
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吗?作为爷爷的孙子,我却始终坚信我的爷爷并没有走远。或许,他正忙碌在资水的某一条船上,虽然资水早已没有了毛板船,我的爷爷肯定也能与时俱进地换上了机船,继续往来于汤汤资水;或许,他就隐身在自己主持修建的石拱桥的坚实桥墩中,一双肩膀正一头挑着老家井湾里,一头挑着小镇唐家观;还或许,他就依傍在珠溪出口不远处那一架如岁月般不停地旋转着的水车旁,圆睁着两只如联珠桥拱一样的大大的眼睛,洞穿着汤汤资水,洞察着世事风云……
奶奶的寡妇矶
在我的老家,曾经流传着一首民谣:“资水七百里,险滩八十一;炸平乱礁滩,新建一处堤;滚滚激流中,昂首寡妇矶;造福驾船人,浪打矢不移。”说的就是由我奶奶一个妇道人家,主持修建的那条百米长堤和那座高高的黑礁色石矶。口碑无字,却一直流传在民间。我想奶奶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备感欣慰的。只是,我奶奶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成就这件事的时候,或许根本就没想到会有后人把自己的冒失举动编入民谣;而从悲痛中醒过神来所想的只是为死去的男人争一口豪气,为自己的儿孙后代再驾毛板船时,清除一大隐患……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个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的日子。资水自春末的桃花汛始,已经尽情地渲泄了数月,直到中秋的边缘,狂涛骇浪才得以逐渐平息。如今,她终于像一位产后的慈母,虽然身心疲惫,舒缓的波纹细浪间,却似乎溢着浅浅的笑意。父亲就领着我们姐弟,亲自驾着跟随了他半辈子的红帆船,来到了我家左侧崩洪滩下游不远处的乱礁滩。只是,乱礁滩早已没有了乱礁,宽阔的江面上,仅留下了一条用黑褐色礁崖垒砌的长堤和一座拥有着凄惨名字的凛然屹立于石堤之上的“寡妇矶”。那时候,年幼的我对于这段江域上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而又凄婉悲壮的一切,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很好奇。其时,我的父亲并没有言语,而是极为虔诚地把船靠拢在寡妇矶旁,抛下铁锚,插牢竹篙,然后便把我们姐弟一个一个地托举起来,送上了高高的石矶。我们静静地坐在寡妇矶上。流水汤汤,江风徐来,许久,许久,我的父亲才终于梦呓般地启齿:“前面滩涂船散板,后面滩涂又飙船……”语音嗡嗡的。分明是从我父亲的口中说出,却又像是从脚下石矶的缝隙传来。这不就是我爷爷他们那一代驾毛板船的汉子们吼喊过的“闯滩谣”吗?
记忆的闸门,终于被汹涌如狂涛的往事冲开了。那些在我更为年幼时就零零散散从大人们口中听过的如天方夜谭般的传奇故事,便一个一个地在我日渐模糊的思绪中穿成珠链。而我的奶奶,无疑就是珠链中最闪亮的那一颗。
我的奶奶是个寡妇。她痛失丈夫的那一年,是本命年,刚好三十六岁。而在我爷爷的人生中,是成就过大事业的,如我家门前溪口上的那座双拱石桥,就是我爷爷耗费了几乎所有的血汗钱并亲自主持修建的。我想,爷爷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奶奶。爷爷从十六岁起就开始驾毛板船,年复一年地在每年桃花水漫涨的季节里,涉险闯资江,劈浪越洞庭,硬是送走了整整二十一趟毛板船到湖北汉口。然而,就在他即将满三十八岁的那年春天,却丧命在礁岩如犬牙般交错的乱礁滩……可怜我的奶奶,年轻轻地便成了寡妇。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奶奶从丧夫的巨大悲痛中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驾毛板船的汉子们潜藏于心底里的《闯滩谣》:“前面滩涂船散板,后面滩涂又飙船!”她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领到堂屋的神龛下,母子三人“嘭”地一声跪在了为我爷爷新置的灵位前,便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他爹啊!你就是心太大了,太爱争面子了。如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得要为你争一口什么样的豪气,才配当你们廖家媳妇啊!……不过你放心,我即使是赔上性命,也会把你的两个儿子续上香火;哪怕是挨村挨户求人、乞讨,也要带着你的儿子们把夺走你骨肉身躯的那些可恶的黑礁崖一个一个地炸成片,炸成块……他爹呀,你要保佑我们哪!”声音沙哑,时断时续。这应该就是我奶奶对我爷爷最后的表白吧,而她后来为践行这段表白作出的善行壮举,或许才真正是对我爷爷最好的告慰。
资水女性的坚毅,也只有资水人能够理解。起初的几个月里,我奶奶的娘家人也有来劝过她的,“人都已经走了,你这是何苦呢?”但一次又一次,我奶奶的回答从未更改过:“我反正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哪怕是再死九回,我也得要做成这两件事!”奶奶所说的死过一回,或许就是指我爷爷的毛板船出事时,她险些昏死在暴雨中资水北岸珠溪口冰凉的双拱桥上的那一次吧;而要做成的两件事,便一定是指为儿子娶妻续香火,以及炸掉乱礁滩上所有的礁崖无疑了。
我的奶奶原本就出身于穷苦农家,自幼便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倔犟个性。也许正如人们所说的“不怕个性,只怕拼命”!而恰好这倔犟的个性和拼命的精神全都集于我奶奶的一身。那么,这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她呢?奶奶是勤奋果敢的妇人,也是智慧精明的女性。那一年,还没等桃花汛完全退去,她就为一家三口做好了分工。即由她去求村邻中稍加富裕的人家,请他们看在同饮一江资水的情分上,慷慨解囊赞助出一些碎银零钱,以便积少成多后去购买炸礁崖所需的雷管和火药;而由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和叔叔,携篓挑筐,挨家挨户向村人们说好话,求人家捐出十斤或半斗口粮,并帮衬几碗干萝卜条、干辣椒之类的小菜,以备在深秋后的枯水季节给请来的义工们做饭添菜之需。说来也是幸运的事,居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奶奶在心里头盘算过多次的所需银两及粮食菜疏,便基本上凑够。也许,正是因为我爷爷健在时曾有过的主持修建联珠桥的善行以及我奶奶一个中年寡妇却决意要牵头疏理河道的壮举感化了乡人和近邻吧。遗风所被,参与者众。就连在后来每年深秋的枯水季节里,始终都有义务投工的人们加入到炸礁垒堤以及砌矶的队伍中来。然而,我的奶奶还是失算了,她所预计的三年两载就能够完成的工程却耗费了八年的时间。因为在水中炸礁砌堤与在陆地开山凿石相比,原本就艰难得多,而且,还有很多的年分,资江水涨水退不能由人……
我爷爷出事的那一年,我的父亲,也就是我奶奶的长子,已虚龄十六岁,就像和我爷爷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同样是虎背熊腰的一条铮铮汉子。我的叔叔比我父亲仅小两岁。如此年纪,原本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又是时逢家父遇难,命遭厄运的当口,兄弟俩肯定是齐心协力,事事争先无疑。因此,除了每年桃花水涨的季节,不得不为了多挣些银两而沿袭着父辈们水上讨生活的老路驾送毛板船外,平日里仍得跑水上的短途运输并兼做着农活。一旦深秋枯水期到来,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驾船到我家门前的珠溪口码头接义工去乱礁滩;而每日摸黑,又要负责把义工们送回到码头去。整整八个秋冬枯水期的时日,一往一返,怕是很难计算准确到底绕太平洋多少个来回了吧。还有一件事怕也是后来的资水人难以想象得到的——那就是接送义工的那条红帆船的由来。
是的,是一条行驶在资江上的红帆船。
那照例是我奶奶的杰作。我的爷爷遇难后,奶奶就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三番五次地驾船到乱礁滩水域寻找过我爷爷的尸体,最后找到的却只是一件被鲜血浸染得黑红了的粗布白衬衫。我的奶奶捧着自己亲手为丈夫缝制的只有在出远门时才穿的粗布白衬衫,痴痴地端详了整整三夜,也无声地哭泣了整整三夜。而一到白天,她又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出门求人。那该需要怎样的毅力啊!似乎是鬼使神差,又像是早有盘算,就在找到爷爷的血衣后的第四个夜晚,我的奶奶便独自走向了码头,登上了我爷爷生前在水上跑短途运输的那条木帆船,把布帆卸下来,铺展在江岸的沙滩上,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我爷爷的那件染血的粗白布衬衫,再虔诚地把衬衫贴在了布帆的正中间位置,然后,一针一线地将衬衫与布帆缝合成一个整体。那一夜,月光如水,江声如诉,那该是百年难遇的天籁之夜吧?
那一叶红帆,便是我奶奶心中的信念啊!
资水是有着双重性格的。桃花水陡涨的季节里,整条江激流汹涌,惊涛拍岸,如一匹脱缰野马;而一旦汛期过后,又逐渐地变得温顺,汤汤流水,澄碧清澈,可见鱼翔浅底,卵石圆润,就连洪水漫涨时凶神恶煞般危害船夫水手们性命的礁崖,也如假山般引人遐思。这自然是我奶奶和我父亲及叔叔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是在水上跑短途运输最理想的日子。说不定一趟又一趟运输费积攒起来,能解决不少炸礁垒堤及砌矶的花销呢!心到手到,奶奶立马就张罗起来。倘是船走逆流,父亲和叔叔无疑便是纤夫;若是船行顺水,他俩又成了划桨撑篙的船夫了;而我的奶奶,就是这红帆船上理所当然的艄公。只是这样的时日,在每一年里也就八九十天。不久,秋冬的枯水季节又到了。
我的奶奶、父亲及叔叔又重新操起了组织义工们炸礁垒堤和砌矶的旧活。那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哦!待我的父亲送走义工返回滩涂时,奶奶刚好洗刷完餐具,然后便是借着月色星光,一份一份地备足第二天的菜蔬。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夜晚,奶奶便是靠着船上的那一盏小小的、用玻璃合成的桐油灯盏,也要把各种琐碎事情做完,最后还得到船尾,一块一块地揭开舱板,细数一遍所剩的火药和雷管,估摸着还能用上多少次……而我父亲和我叔叔,自然也没有歇息的可能,他俩趁夜要做的事,便是备好来日一早就要用的桐油拌石灰及细白沙子的三合浆。那是细致的活,即要原料比例得当,还要用棒槌一槌一槌捣成浆糊状。棒槌声声里,我奶奶和我父亲及我叔叔不就是童话里描述的不知劳苦、不知疲倦的精灵吗?一夜又一夜,江风割面寒。月亮时而钻进云层,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怕是也不忍目睹这人世间凡夫俗子所付出的艰辛吧。白天的劳苦就更不用言说了,我的奶奶就在摆放着锅碗瓢盆的一处礁崖上为义工们做饭烧茶水,还得兼带着为单身义工们洗衣补衫。而我的父亲和我叔叔,则包揽了工地上所有的重活和危险活。有一次排哑炮,我的父亲也险些儿就在这乱礁滩赔上了年轻的性命……
桃花水涨了,秋冬水又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义工们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的奶奶,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手里忙的也是同一件事。功夫不负苦心人,在第八个冬季,也就是腊月过小年的那一天,乱礁滩最后一个礁崖,总算在村邻们迎接已故的先人们过大年的鞭炮声中被清除了。
奶奶真是有心啊,她的心中,或许早就有了一纸详细而周密的图纸。因此,那些往日里危害船夫和渔民的礁崖,全都被充分地利用了起来。一些炸得不成形的礁石,就按照我奶奶的意图,被筑成了一条百米长堤,而所有棱角分明的成块礁崖,却是用桐油及石灰和着细白沙子的三合浆,砌成了一座基高三米,宽丈余,长五米余的巨型石矶。人们终于明白,我奶奶所做的这件事,是一件千秋功德的大好事。从此,资水中下游危害了多少代船夫及渔民的乱礁崖再也不复存在了,取其代之的,是一条能集江流于一处的百米长堤,是一座为后来者导航的警世坐标!
母子们终于可以回家过一个安稳的大年夜了。一切收拾妥当,奶奶把我父亲和我叔叔叫到船头,然后亲手挂上满帆,“他爹啊,你睁开眼看看吧,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成了一件啊!”声音哽咽,却透着自豪。江风劲吹中的帆篷,其时便也发出了啵啵的声响。兴许,那就是我爷爷与我奶奶的对话声吧。而缀补在布帆上的我爷爷的那件血染的衬衫,似乎也愈发的鲜红,像一团炽红的火焰……
星移斗转,人事变迁。如今的资水却已几近沉寂了。
沉寂的原因是复杂的。或许,是因为陆路交通的日益发达,水上的运输便很自然地逐渐减弱了;或许,是因为数百里资水的中下游每隔三滩四塘便修建了拦江大坝,既可用于发电,又可起到蓄水防洪的作用,已经没有了在这样的水域内再驾毛板船的可能;还或许,是因为城镇化的不断推进,资水的后裔们都纷纷去了小镇唐家观或更大的城市经营生意,人们在过惯了好日子的同时,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与大自然抗争和搏斗的激情……是耶?非耶?我亦一时无言。唯有后浪推前浪的一江资水,时而涌起波浪的问号,时而泛出漩涡的句点……
是啊,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的祖辈们,确实是无法想象出今日资江所发生的变化,而始终滋养着人们的这条母亲河,一定会万古如斯地记得在她身边所发生过的一切吧。
——奶奶的寡妇矶啊!
廖静仁:国家一级作家,第六届全国作代会代表,第八、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受聘于湖南省人民政府文史馆并任馆员,供职于湖南省文联并任湖南省企(事)业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擅长于诗文创作,并由人民日报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等出版诗文专著十余部,其中《纤痕》《红帆》《过滩谣》《资水河我的船帮》《大山诲语》等,或被《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介绍到国外,或被《新华文摘》《读者文摘》等刊物转载,或被收入《现代散文辞典》《中国百年百人散文选》《当代散文辞典》等权威选集,或被列入大中学教辅及考试模拟题等。近年来主编的湖湘文化专著有:《千年湖湘经世文鉴》《千年湖湘胜迹图志》《历代寓湘名人诗文选》《天下湖南·千年诗经》《天下湖南·千年游记》《天下湖南·千年翰墨》等五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