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
江河溪海,雨露霜雪,历来都是文人骚客的审美课题。
但在如今的很多地方,水的审美价值已被蒸发掉了。
一
青海某地。过去这里有清泉,现在成了沙漠。这里的居民,常年靠军车供水,每人每天三斤,包括家畜用水。一天下午,一辆送水的军车照例在公路上行驶,忽然一头老牛冲上公路,拦住了军车。
司机猛按喇叭,老牛仅是抬头望着车窗,纹丝不动。押车战士跳下车来,大声呵斥、推搡老牛,老牛还是不肯挪动半步。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老牛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车上的水箱。
在这之前,运水战士也曾数次碰到过牲畜拦车乞水的事情,但它们没有像这头老牛这般执拗。后面的车越停越多,几个司机或扭牛角,或拽牛尾,老牛仍是扛着不走。牛的主人闻讯而来,朝着老牛那缺毛露出干皮的脊背上,一阵狂抽。老牛哞哞哀叫着,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运水战士见状,决计宁愿背下处分,也要给这老牛一盆水喝。一盆清水摆放在老牛的面前,但是老牛没有将头伸向水盆。它扬脖回首哞哞吼了几声。随着这呼唤,一头牛犊从沙梁后面蹒跚跑来,猛地把嘴插进水盆,将水吸了个一干二净。在老牛的眼睛里,似有浊泪渗出。它伸舌舔舐着小牛身上那因干燥而缺乏光泽的茸毛。没待牛的主人再挥鞭轰赶,老牛领着幼仔,走下公路,远去了。
曾经的清泉,为什么消失了?水,都流去了哪里?
二
罗布泊的大荒漠里,有一座被流沙掩埋了的历史名城楼兰。
当年楼兰,古树遍野,兽腾鱼跃,水肥土沃。也许人们错误地认为,那些动植物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于是便舞动刀斧箭弩,杀伐无度。当绿荫渐次稀疏时,沙龙便张开巨口吸干了河流,楼兰终被埋葬在浩瀚死寂的沙海里成为了生命的禁区。
祁连山下的居延海,三十多年前还是烟波万顷、清丽如画的内陆湖,是各种水鸟及鱼虾栖息的天堂。随着祁连山上流下的雪水被上游无序地“围追堵截”,也随着周围植被受到空前地狂挖乱垦,终使今日的居延海完全干涸,并成为风沙施暴北京的罪恶渊薮。
内蒙古最西部的阿拉善盟,向被誉为骆驼之乡。骆驼本是被干旱和饥饿孕育出的有着钢铁般生命的家族。近十年来,由于当地沙化程度日益加剧,骆驼的主要食粮马莲草几近绝灭。骆驼们在经历了饥与渴的极限之后,一批又一批地走进了地狱之门。我在一本画报上,看到一具具横躺在沙漠中骆驼的尸骨,那惨白的化石般的骨架,像架架竖琴,仍在向读者唱着干渴的悲歌。
三
山西霍泉在唐贞观时建起灌渠,每届春旱时节,洪、赵两县的庶民常因争水而械斗。这年春天骚乱又起。知府速招洪、赵两县令共同拟定了匪夷所思的平乱之策。
一天,知府差人在霍泉旁的水神庙前,架起大油锅一口,掷铜钱十枚于锅底,先将锅中之油烧个滚沸,再命两县各选的壮丁,用手探油锅而捞之,捞得几枚钱,便得几份水。在两大营垒民众山呼般的助威之下,三声响锣敲毕,全场鸦默雀静。但见赵城擢拔出了硬汉,弩箭离弦似的冲至锅边,抢先猛地将手插进滚沸的油锅,一下抓住铜钱七枚。壮汉的右手、右臂被油炸得焦烂……
为赵城赢得七份水的汉子,被该县视为泽被一方的英雄,并为之在水神庙一侧建立了“好汉庙”的生祠。
自“油锅捞钱分三七”后,洪、赵两县为泉水仍屡争屡讼,械斗不断。分水的限水石也屡竖屡砸,两县的水战仍死纠活缠,不绝如缕。至清雍正年间,方换成难毁难拔的铁柱。尽管官府派衙役严守分水亭口,但两县又把战地移至对方渠头,常是彼战摁下破葫芦,此战又炸裂了漏水瓢。因水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使得洪、赵两县青年男女从不通婚。直至建国后,赵城并入洪洞,这延续千余载的水战才偃旗息鼓。
四
地球上到底哪种资源弥足珍贵,答案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水。因为水是生命之源。
纵贯美国西南部七州的科罗拉多河,曾因水的丰沛而称著于世,近几年却因用水量骤增而出现短缺,七个州的首脑不得不坐上谈判桌,去重新修订八十多年前制定的分水协议。
有关资料表明,全球有214条(个)河流及湖泊,早就成为所经流国家之间一触即跳的最敏感神经。
以色列与叙利亚关系的“死结”,在于有着“中东水塔”之称的戈兰高地。该高地是约旦河之源头,以色列百分之四十的用水取自约旦河,如果以方放弃该高地,会让叙利亚死死扼住其生存的咽喉。埃及与接壤的埃塞俄比亚为尼罗河的纷争由来已久,埃及百分之九十七的用水来自尼罗河,但处于上游的苏丹、肯尼亚、乌干达等另五个国家,也都纷纷开发和利用尼罗河水,埃及对上游诸国的超量用水分外敏感,曾多次声称,将不惜动用武力加以干涉。印度与孟加拉国为恒河的纠纷,匈牙利与斯洛伐克为多瑙河的摩擦,土耳其与中东国家为幼发拉底河的争端,均早已引起了联合国的注视。
有诸多学者指出,如果说20世纪是石油的战争,那么21世纪将会是水的战争。可以想象,一旦水的争夺大战在全世界爆发,那就不是昔年洪、赵两县那样的刀矛相搏,而是现代各种尖端武器最惨烈、最血腥的杀戮与灭绝吧?
摘自《解放日报》2007年3月8日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