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贴上春联,讨账的就不能开口了。因为一句“过年做啥,意味着漫长的一年你做啥”。于是无论有钱的还是没钱的,要的是吃好,玩好,把事做好,有个好的预兆。忌讳吵架拌嘴,见面问候都要经过酝酿才敢开口,直到破五才解禁。
淼淼就是这个时候领来一位有钱的老板,在老支书的带领下,围绕五庄村的山头转悠着。
山头没有树,山腰倒是有几棵,不是歪着脖子,就是弯着身,或者干脆趴在地上,净是些不成气候的。老板是邀请来的,显得漫不经心,不紧不慢地跟着,大概是过于关心脚下的碎石小径,抬头时淼淼没看到。
老支书一声不吭,在前面背着手向上迈着步子,比起她这个姑娘与跟在后面的壮年老板轻盈多了。脑后像是长了眼睛,每每淼淼感到吃力,步子便缓了下来。小径许久没有人经过,两旁多是叫不上名字的草丛,干枯却不沾灰尘。
淼淼惊叫了一声。她在制造气氛,既然走在一起,那就是缘分,不论自己的能否如愿,开心是关键,古话不是早告诉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吗?
老支书身子未动,仰脸望着阴霾的天空,步子停了下来。
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点着头告诉淼淼,这就是玛瑙,不是真玛瑙,本地人这样称谓,听说灾荒年吃这个。淼淼好奇地在手心滚动着这颗稀罕物。
老支书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张望,淼淼禁不住又叫出声。五庄村不见了,一条长沟上面湿雾浓浓遮住了一切。
山村老了,满足不了人们的愿望了。就像生养的孩子,长大后离开娘亲是自然的。老板深情地注视着那满沟的浓雾,淼淼知道老板也是山村长大的孩子。曾经跟她说过,他们那一代人最无奈,年轻时学到的手艺到如今全部废弃了,什么泥水匠,木匠,小炉匠;抢刀磨剪,挑担小货郎全都失去了价值,退出历史舞台。倒是耍嘴皮子,玩弄心机成了生存之本。
山坡上的一条条裂隙引起了老板的兴致,走到山顶,支书看着后山的矿山怨恨着,光顾赚钱,不管百姓。
不是每年都有土地赔偿吗?老板终于开了贵口。
逑,净是骗人的勾当,咱村里反正是没见着。支书坐在石头上,山风吹拂着他满头白发。下山的时候,老板意外地拍了板,要淼淼着手落实,按先前说的办。
送走客人,她决定今晚留宿张大妈家。电话那头问她吃什么饭?她毫不犹豫地告知:酸菜黑圪条。这是面条的一类,由白面、高粱面和豆面混合而成,外白内黑,嚼有筋骨,加上新鲜的酸菜,在城里很难吃得到。
淼淼今天的穿着特意经过比对,杏色短款针织毛衣配浅蓝色波点迷你裙。黑色铅笔裤搭配着一双公主鞋,显得仙气十足。再就是那副眼镜,使自己变得弱小。用父母的话说,这哪像种田的,简直就是大小姐一个。她嘻嘻一笑,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说,谁说农民永远是包着头巾、戴着草帽,农民怎么了,就不能体体面面下地,漂漂亮亮示人,潇潇洒洒干活吗?我就要改变,就要当领头羊,彻底改观世俗眼光。如果计划第一步得逞,下一步就要修缮废弃的学校,建一个澡堂,让村民下地换统一的制服,回工先洗澡再回家。她甚至都想好了制服的颜色与款式。
虽然淼淼不知道掰玉米会使指尖疼,手腕肿;挑谷子能让肩膀长茧,脚底生泡;锄禾苗的直接后果是腰酸腿痛。也不知道,麦进场,谷进仓,豆子扛在肩膀上,就是所谓的收秋。可她偏就考村官,不选择城里,一心要到山村去体现自己的价值,还一个劲儿地解释说,这是信仰回归,她要学过去的英雄主义,一切为了祖国更强大,为了山村人不再喊贫穷,勇往直前,在所不辞。
她明白此时的山村有些混乱不堪。传统的种田,一般的家庭生活不能保证;搞大棚,种蔬菜,多赔不赚;经营果树,往往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得不偿失;就连养殖也是苦苦支撑,到后来,多是血本无归。没文化,没技术,没眼光,盲目跟风,一盆盆脏水不仅仅是湿透了衣物,而是凉到了心中。农民兄弟晕了,蒙了,不知所措了,只好放下锄头,跟着外出的人加入到打工的行列。
这些公开的秘密,淼淼曾经关注过,这跟她的专业有关。她从网络、电视、报纸等新闻媒体中,很清楚山村正在逐渐消失,农民大批流向城里,连土地都不管不顾了。她想留住山村,拽住农民,开发土地,这是她的梦想,她要把这些变成现实。许多人劝她,让她先发展自己,等自己富有了,再去奋斗。她则说,等成熟了,锐气没了,只会一事无成。父母笑了,摆着手告诫她,三年,就三年时间,等她的梦破灭后,回城。
回城?回个头。还父母呢?一点儿都不相信女儿的能力!咱们走着瞧。你们不是说我根本不了解农民吗?告诉你们,农民也是人,只要给他们办实事好事,他们难不成会憎恨你吗?淼淼走过村后的小桥,径直来到一座老院前。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大门口那尊石雕骑马桩与自己的轿车对比,显得朴实静怡,她抬头瞧瞧了门楼上精致的木刻雕花,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踏上六层台阶,迈过木制屏风,张大妈甜畅的嗔怪迎面扑来。
吃饭的间隙,她开始自己的工作。试探着问,大妈,我想把你家的土地租给别人,你同意吗?
大妈愣了一下,回神问道:租给谁?
租给谁不重要,关键是你愿意吗?淼淼来这个村,首先相中的是这座院落,她认为这就是乡村的标志,继而是张大妈的家人都到外面做工去了,大妈虽然六十多岁了,还坚持耕种着自家的责任田,所以,她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当然,每月的伙食费她会大方地给予的。
快吃吧,先吃饱饭,好吃吗?大妈问道。
哦,当然好吃了,比城里饭馆强多了,地道的农家饭,特色饭。淼淼大口地嚼着,夸张地咽着。
好吃,就多吃点儿,来,我给你捞。大妈说着去端她的碗。
淼淼一手护着碗,一手摆着筷子,盯着大妈,好了,饱了,肚子撑满了,再吃,就要爆了。然后做了个鬼脸。
怎么才吃这么点儿,我这个老婆子也要吃它两大碗,来吧,到这里,别作假,该吃就吃。
真饱了。
真饱了?
到这里,我是不会作假的。
你呀!
大妈,我好想好想知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租出责任田?淼淼有些急不可待。
怎么说呢?要说我耕种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定啥时身体出现毛病,就只有撂荒了,可要是给了别人,自己做什么呢?总不能坐等老去吧?大妈有些犹豫。
大妈,别人租种,是给报酬的,不会比你亲自耕种的利润少,管理庄稼也需要你们这些老庄稼手,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淼淼紧盯着大妈的脸色变化。
家中没有土地,没有食粮,我有些不踏实。就算给钱,那也是不经花的,一不留神,钱没了,吃的没了,日子就没法过了,你说是吗?
淼淼避开大妈的目光,脑海内瞬间闪现出那句,“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过,老板告诉她,租种土地可以分别对待,愿意完全出租的他接受,对那些犹豫的农户,还可以分别对待,耕种权属于农户,管理权属于他,即便耕种有变化,他也可以秋后按年份一次性赔偿粮食或钱财。前提是,他要租种村中所有耕地。
大妈无话可说,要淼淼先问问别人家的态度,这是全村的大事,她只能保证自己不拖后腿。于是,淼淼决定找村支书。
二
回到家里,支书感慨着,连种田农民都腐败了。紧挨着山林的那片梯田,有两年没经营便与荒山连成了一体,还有土崖上两块肥沃的黄土地,现在一并交给小动物建设了家园。农民依旧申领着国家的种粮补贴,这不是腐败是什么?
他把算盘放归原处,站起身,伸了伸腰,举了举胳膊,继续着自己的感慨。过去种作物,五谷杂粮样样齐全,仅豆子就有好多类,比如绵绵的红豆,晶莹的绿豆,补气的黑豆,哪家需要,咳嗽一声,会立马送过去。蒸馒头,熬米粥,补身体,足不出村,要啥有啥。如今,想要找点儿过过嘴瘾,就得去城里镇上买去,种田的缺粮,实在是丢人。怪就怪兄弟们一窝蜂似的离开家园,抛弃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留下些老弱残兵经营着可怜的几亩好田。种植着单一的作物。
提到作物,又该埋怨兄弟们懒惰了。过去,播种前,先要耕田,整地,塄里塄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然后,几个人刨坑,涢水,撒种,覆盖。眼下土地不耕,春天用播种机匆匆忙忙把种子插入田内,便到外面打工去了,还别说,到了秋天,产量一个劲长,一点儿也不减产。不再精心抚弄,或许是人们不再食用,不再是土里淘金,贪图些薄利。支书这种替古人担忧完全是与自己的生意有关。
支书在村里开着一家便民商店,虽然挂着支部书记的头衔,却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从来不以村官自居,原因是他压根儿就不愿意担其重任,因为前几任“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臊”的教训,使村里有些想法的人避而远之。村子是个穷村,没有经济来源,即便被村人选上,也只不过是尽义务,稍有点上级拨款补充公用,就会被村人起哄,最后自动下台,另谋生计。支书没有经过选举,是上级硬塞给他的,所以有一下没一下的,凡是有益于村人的事情,他积极,相反,他则避而远之,逃之夭夭。反正自己是靠商店生意捎带那几亩土地生存。
商店曾经辉煌过,一到农忙时节,小店门前车水马龙。正是自己开店的英明决策,才成为村中富裕之家,才轻松地把孩子培养成村子第一个大学生。他不承认无奸不商的说法,起码自己不是,在公平竞争中,他会让小利于村民,用他的话讲,是方便于民,造福自己。自我感觉相当好。不过,那些只能代表过去,如今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出外的人多数丢弃了土地,在外安家,平时难得一见,偶尔回来,也不再大包小包往回掂,相反,倒是大车小车往外拉。看着古老的房屋,丢弃的土地,明显感觉到山村老了,耕种成了历史,甚至感觉到自己老了,虽然六十不到,仿佛已经老态龙锺。
支书这个人个头不矮,不胖不廋,长的还算白净,像夏天早晨的树,散发出一股绿意清新。出外的人偶尔回来,不回家,先要来他这里,买盒烟抛一圈,问问什么时候该下种了,村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情,谁谁下世了,谁家孩子出息了,总之,这里就是村子的灵魂。
这不,一个后生要走了,进来问啥时回来耕种适时。他把二十四节气歌背了一遍。后生竟然不知道节气,问需要多少天,说自己跟节气没瓜葛,只认识天数。
是呀,都是些老古董的玩意儿,支书脸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说了个大概月数。其实,作为商店经营者,他总是把自己的表情设计得非常谦和。村人自傲,不管内心怎样,面子总要讲的,平易近人积聚人气是他的首选。村风淳朴厚实,你话语中让他一步,或者暗中帮了他一点儿忙,他会铭记你一辈子,这是他生意兴旺的法宝。民风彪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巧取豪夺,道德败坏,马上会招来讨伐,这也是村官难当和自己极力推脱的主要原因。还好,镇里派来个女大学生村官,使自己轻松了许多。
门外是村中的饭场,浓重的新年气象逐渐淡去,正是清闲时节,聚集了许多人。广场的修建与配套设施都是上级无条件供给,也算是自己这个支部书记的一点儿业绩,丰富了大家,同时也给小店带来了人气。
阳光斜照,凉风习习,目光尽头的山坡上,杏桃花领衔出演。几位老人在健身器上悠闲地聊天,中年人或下棋或玩扑克牌聚精会神,支书站在商店门前,像是在梦中,他揉了揉眼睛。生活就是这样,你越是看不惯,偏偏让你接受。
三十年前,他当生产队长,正是年轻力壮,看不惯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之辈,像这样把精力放在闲聊玩耍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指不定会怒吼几句,最起码甩个阴脸过去,带头到地里狂舞。来在这个世界,老天给了你力气,就应该用出去,不要把力气当宝贝,力气是奴才,用过还会来,再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土地不辛勤耕耘,不下大力气,是不会有好收成的,可如今……他晃了晃脑袋,叹息了一声,还是走了过去。人呀,得跟上潮流,否则你就变成了怪物。
玩不玩?一位正在斗地主的村民问他。
你们耍,我瞧。支书应承着,村里留下的,尽是些与外界搭不上关系的,找不着合适活儿的人,平时除了耕种外,余出来的时间就是玩牌。有三个人,他们斗地主;凑够四个人,他们打麻将;若是五个人,他们则是三打二。总之是人人参与,共同娱乐。支书要照看生意,虽然内心有一百个不喜欢,还是经不起潮流影响,逐渐由看热闹也身入其中,做一名候补人员,有一下没一下。有时玩起来,竟然瞧不见小店进去了人,直到人家喊,责备他:你就不怕我悄悄拿你的东西?他才慢腾腾地过去。回应着人家:要不你自己进去随便拿,给你你也不白要,我还不知道你!都几十年的交情了,咱五庄的人,谁不了解谁。说得对方心里暖洋洋的。
太阳终于落下了山头,村子静了下来。
三
淼淼与大妈走进支书开的商店时,支书刚刚丢下饭碗,媳妇在厨房忙着收拾碗筷,他则坐在货架前看着电视,不时地瞄着门口。他在等,等着儿子归来。儿子宇鹏今天到城里与一个女孩见面,逛街,还一块儿吃了饭,这些给了他想象的空间,一切表明两个人有一定的好感。虽然自己不曾见到过那位女孩,单凭孩子的眼光自己大可放心。如今的年轻人,眼光比毒蛇还毒,要求对象必要条件是漂亮。要他说,时下的女孩都漂亮,古话说得好,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不像他们那代人,穿的是补丁摞补丁,吃的是粗糠剩菜,瘦巴啦唧,黄毛稀松的,整日就为了吃饱饭而发愁,找媳妇压根儿没有那么讲究。孩子开着车走时,他还劝导说,要尊重女孩子,只要人家姑娘提条件,要啥你先应下来,回来咱再决定。
话虽这么说,支书还是心有余悸,找媳妇不是买东西,东西有个大概价钱,媳妇却是漫天要价,指不定来个想不到,不是自个儿能够接受的。村里有个小伙子见对象,人家竟然要一架飞机,奶奶的,你还要宇宙飞船呢,国家不卖给你。气归气,那只说明人家看不上,可话也不该那样说呀。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支书有意不去看,盯着电视,努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样。一声“支书好”一下子把他悬着的心落到底,不情愿地转过头。他在淼淼的脸上停留了半秒,眼光那么一碰,嗖地移开了。对了,书上描写叫鹅蛋型脸面,桃花般色彩,还有靓丽的青春气,尽显在淼淼身上,他有些脸发烫。对待女性,他向来用瞟不用看,一个大男人,使劲盯着一个女孩,总感觉带些流氓气。有不甚熟悉的女性跟他打招呼,免不了脸部肌肉痉挛一下才回归正常。有一次坐公交,上车后眼前飘过的净是女人,于是眼光盯着前窗不敢移动,直到有手掌在眼前晃荡,才收回目光,发现是自家小姨子,尴尬到了极点。就有人怀疑他这样的人能不能找到老婆。他的回驳很直接,这是尊重女性。
支书的脸部肌肉痉挛了一下,面对淼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头,一切随口就来的习惯性语言,用在这位不是村人却又是村人的人身上,总显得外气,只好站起来让座。张大妈径直走进了厨房,与支书媳妇闲聊去了。淼淼没有落座,掐着腰,走近他,压着声音跟他说,老支书,撂荒的问题就要解决了,老板愿意承包咱村所有的土地。
是吗?支书这次大胆地盯在那个鹅蛋脸上。
当然了,每亩报酬按咱村最高的收益回报,条件是咱村所有的耕地,你看可行吗?淼淼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热情洋溢,信心十足。
支书皱起眉头,凉丝丝地问道:你说的这个老板是做甚的?
原先是煤老板。
哦!支书把眼光收了回来,在心里“哼”了一声。淼淼刚来时,曾问过村里最需要做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告知,解决土地撂荒,不承想她这么快就有了行动,还是外面的人厉害呀。从早先上级派来的扶贫干部,给村里解决吃水问题。接着派来的包队干部通了水泥路面,每一项工程都风风光光的,报纸,电台,电视台轮番轰炸。于是,原来在村里忙前忙后的公仆们不见了踪影,换成了电视人。倒是村里有些家户常年没有人,水管破了没人管,满村乱流,最终回归到挑水行列。新修的水泥路看是光滑,从来没有大车走过,显得冰冷僵硬。连他都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抱怨他们多管闲事,浪费国家钱财。
老支书,你好像有些不高兴,难道你……淼淼坐了下来。
我不能代表全村,就我自个儿来说,土地不会轻易给别人。支书说这话的时候,料定这位漂亮的女村官做好土地这件事,升迁后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
淼淼的脸上写满疑惑,皱起了眉头,她有些想不透,明明是件有益村民的事,怎么刚开花,就要凋谢呢?
我说淼淼!村里人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一旦透露出去,马上会掀起轩然大波,同意的,反对的,会一窝蜂提出古怪的要求,使你应接不暇,无可对答。支书摇着头,像拨浪鼓。
这是好事呀!
对你是好事,对他们呢?还以为你在蒙骗他们。
我?
无利不起早,没有人平白无故来蹚这条浑水。有钱的老板更是精明透顶,他们不会把辛苦赚来的钱撒向咱们这里,一定另有所谋。
是吗?他谋什么呢?淼淼被支书的话绕了进去。
你了解有钱的老板吗?种了一辈子土地的老农都认为没啥奔头,人家给出的条件太不合乎常规了,你要好好了解了解。再说,农民唯一的本钱是土地,唯一的能耐是耕种,让他们送出去,真成了一无所有。后果是啥,人心不稳,村将大乱,你说是吗?支书猛然打住,顿感失言,双手抹了一把脸,怪自己跟一个女孩讲这些多余,从兜里掏出手机翻看着,掩饰自己的失态。
淼淼的心里别扭起来,没有料到刚刚开始,就碰到钉子。她直勾勾地盯着支书。
难道这就是社会?做一件事情立马会引来诸多的外在因素。父亲常跟她念叨,事乱法不乱,不管对方怎样外引,抓住土地承包是自己的中心,就像自己在学校时面对难题一般,解开后会皆大欢喜。破解难题正是自个儿一贯的风格。于是,她眯起眼睛,眼神温柔,带着坚毅意味;那道浓黑的,茂密的,微蹙的,经过画过的光泽眉毛,显得奇特美。
这是一道几何题。她这样认为,已知条件是年轻农民撂荒,老年农民不舍,求证统一管理,让农民幸福。接下来“这道题”该怎样解决呢?她想到在学校时,或与同学交流,或去问询老师。眼下她瞄向了老支书。
回过神来,淼淼倒有点儿同情支书,也太小心小胆了。这是什么时代,是改革,深化改革时期,要的就是翻天覆地,彻底改变旧世界。束手束脚,会被淘汰出局,有多少山村消失的原因,皆来自缺乏改革者。淼淼精神一振,顿时一股豪气集聚脑海。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眼前仿佛出现了大山深处一个世外桃源。
四
车内的气氛显得沉闷,淼淼开着车,不时地瞧着后视镜。支书斜着身子看着车窗外,一动不动,公路旁除了树还是树,根本没有什么可看的。支书的儿子宇鹏头枕着车座枕,闭着双眼,没有任何表情。
昨天晚上,她把支书当作破解难题的老师。毕竟老支书生活在这里几十年,人情世故最为熟悉,解决起来要比自己得心应手多了。得到这么个副手的支持,事情缘何不成,正当她竭尽全力准备说服的时刻,支书接了个该死的电话。儿子相亲回家的路上撞人了,还是醉驾,车子被扣,人在交警队,霎时,支书的眼眶变大,眼珠突出,头部后仰,身板耸立。几个“什么”把里间的两位大妈惊了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两位大妈不停地念叨着,一齐盯着支书。
慌啥逑,去看看再说。支书努力装出一副镇定模样。
快去呀!
怎么去,离城里几十里地,好歹也得找个车呀!
村里哪有车呀!要不让后院的小胜开着三轮车送你?大妈焦急得了不得。
哼,他三证没一证,你想让警察再扣一辆?支书责怪着。
我去送,我有车。这个时候,淼淼自告奋勇。既然把支书当作副手,能出力就出些力,能帮忙就帮些忙,毕竟这只是顺手之劳。
老实说,“这道题”有没有答案,淼淼心里没有底,她只有进行到底的决心,还是那句话,勇往直前,在所不惜。
乡村的夜,是那样的黑,街道边电线杆上的灯泡年久失修,已经全部熄灭了。拐进小巷,纵有月色,也被房屋和树木遮挡着,透过镜片,什么也看不清,若不是大妈拉着手,她怀疑自己都有撞墙的可能。
相反,县城的夜晚则是灯火通明,即便是不开车灯也不会走错。支书在车上跟她说,夜晚不要住村里。她反问了一句,为什么?支书没有接音。其实,淼淼心里明白,支书害怕她在村里出事,让她防着村里的二十八位罗汉。大妈早跟她透露过,村子穷,孩子们成年后,没有合适的工作找不下媳妇,都有二十八位了,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要去招惹他们。
宇鹏作为支书的儿子,除了面目上有些接近外,气质上却有明显的差别。虽然闯了事,依旧神采奕奕,轻松自如。面对父亲的盘问,他倒是理由充足,带着怨气说,都怨那个该死的老头,骑着辆电瓶车不知道自己的路线,若不是自己及时刹车,有可能撞上去。
你没有撞上人家吧?老支书松了一口气。
没有,是他自己摔倒的,碰巧跟前有警察。
警察怎样说?
还能怎么说,吹了气,到医院抽了血,车子暂扣,回家等候,估计是醉驾。
醉驾是犯罪,要拘役的。淼淼插了一句。
可不是,找个关系,花些钱最好私了。宇鹏上下打量了淼淼一眼。
逑,你大一个种地的,哪来的关系,该坐班房去坐好了。支书气话归气话,到底还是急促地出着气,摆动着脑袋,搜寻着人选。
淼淼无来由地卷入这起醉驾中,困难超出了想象。她找了个关系,交警队答应,只要当事者也就是那位老人不追究,他们那里可以视而不见,案件可以保留一天,让她最迟明天与老人到交警队协商。可那位老人的手机一直关机,直到第二天中午都联系不上,眼看着案件要上交,无奈之下,她又一次求助。虽然动用了诸多关系,答案依旧是要当事人亲自放弃。
老支书倒是有放弃的想法。他已经打听清楚,醉驾不过是拘役几个月,让宇鹏接受点儿教训,未必是坏事。可现在不行,正是儿子谈对象时期,自家不说,让人家女方怎么看,也太显得自家的社会关系薄弱了吧。再说了,兒子还没有正式工作,城里也买不起一套房,再坐上几个月牢,保不准来个拒绝,那不伤害儿子一生吗?于是他借着淼淼给的条件,狠命地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位老头,哪怕是下跪,也要人家放一马。
为了自家的事情,三番五次地打电话,据说都找过了大队长,给的答复几乎一致,先是给你看看,后是让当事人表态。让老支书感激的,莫过于淼淼寻找关系给她的那句话,你说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这是一句推托语,是一句人情网络的和谐拒绝话。同时,表明淼淼社会交际的广泛与从容。老支书都有些羡慕了,从自个狭窄的观念内,成事之人除自身的因素外,外在因素起着决定性作用。淼淼所要做的事情,不是自个儿能够阻挡的,他决定,等孩子的事告一段落,就全力帮助淼淼把村中土地租赁事宜进行到底。
事情静止了下来,没有任何改变,程序进入了取证阶段。那位老人承认是自己的过错,也曾跟着他们到交警队表态,不想,交警队责怪这事情知道的人太多,不能私了。
五
淼淼颓唐到了极点。她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父母进来,便用被子蒙住头装睡。饭食放在床头柜上,冷了换热的,热的又变冷,纹丝不动。妈妈唠哩唠叨,一股劲埋怨她不该考什么公务员,充当大头愣,还让她辞职,说给她另找一份城里的工作。她满脑子糨糊,泪水一遍一遍地淌,被子湿了一大片。问急了,冷不丁冒出一句,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妈妈被噎了回去。许久,口气缓和下来。继续唠叨着,我说你年纪小,不懂事,你还不服气,动不动想死,你们这一代呀!怎就不尊重生命呢?年纪轻轻的承受不住一点儿压力。还有,也该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了,事事争第一,要明白社会不是学校,处事不是学习,业绩虽说等同成绩,还是有区别的。
淼淼的心像被许多小虫啃着一样,又像一团火在心里燃烧。她想摔东西,想冒着倾盆大雨奔跑,她无法制止自己。躺在舒适的被窝内,仿佛躺在热烫的针毯上,翻过来掉过去都刺着神经。
好孩子,农村现状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够改变的,我与你爸爸好不容易脱了农装,跳出农门,深知农村的贫穷与无知,农村人梦想着进城,把进城当作追求的目标,你却去发展农村,留住乡村,本身就是背道而驰,逆时代潮流,会有好的结局吗?
淼淼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直视着妈妈。
怎么了,妈妈说得不对吗?妈妈疑惑地瞧着她。
那你说,农民都进城了,谁去种地,谁来保证肚子不饿?要知道,农业是国家的立足之本,是国家强盛的根源所在。妈妈怔怔地看着她,额头上三道皱纹显现出来,旁边还有螺旋纹,凝固的表情变得毫无光彩,嘴唇撇了几撇,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语言应对。
爸爸大概一直在门外听着,这时,推门进来走在书桌前,先是翻开一本书,继而慢条斯理地问,你找的那位租赁土地的人,心里想着啥你清楚吗?
还想啥!帮助农民致富呗?淼淼急辩。
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呀?
是什么?
赚钱。爸爸没有扭头,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
人家利用手中资金集中土地耕种,赚些技术上的差价,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再说了,农民的收入不少而多,怎就不该了?淼淼胸有成竹,底气十足。
别想得那样简单,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是什么?淼淼有些急。
那样的差价根本不会吸引人家的目光。人家会不会是在利用你,要多个心眼。淼淼疑惑着,妈妈也把目光投向爸爸,等着下音。
屋子静了下来,爸爸倒看起书来。还是妈妈憋不住了骂道,该死的,该说就说,打什么迷惑。
稍微动一下脑筋,换作你,你会用那么大的资金去投资一个利润微小,甚至赔本的生意吗?又不是平原地带,能够全部机械化,要知道,他所租赁的是丘陵地带,需要更多的人力资源,女儿不知,你不清楚吗?农民自己耕种都不能满意,人家傻呀,拿着钞票撒入土中,还不如直接发给农民算了,好孬留个名声。是不是?老爸好像在卖弄。
人家就是想帮助农民,增加收入。淼淼肯定地说。
要真是这个心愿就好了。
人家还想做什么,别辜负别人一番好意。淼淼有些不屑老爸。
女儿呀,老爸何曾不想让你做一件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的好事呢,人心难测呀,许多时候,防不胜防呀,你对农村了解多少,对农民了解多少呢?你几乎是一无所知呀,弄不好,好事做成坏事,会悔恨一生的。老爸语重心长。
这件事就是错了,我也不悔过。
算了吧,刚遇到挫折,就想到死,还说不悔过,人生要先学会坚强,生命最重要,人的一生要经过很多的坎坷,往往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挺过去才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淼淼心境一下子敞开了许多,语气也自然多了,禁不住问道,老爸,你听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国家投资六千亿资金搞高标准农田基本建设,一但到了地方具体操作,会不会被别人利用。
你是说,这些资金到达咱们这里,租赁土地者会争取这笔资金从中受益。而我就成为助力者。
不得不细思量呀,偷驴的走了,别逮住拔橛的。
这是个大问题,我从来没想到过。
是个大问题!搞砸了,你一生不能平静。搞好了,农民跟着财富跑,基层政权会落入有钱人手中。
嗬,这事看来没必要做下去了,只能是一辈子给别人打工,碌碌无为一生了事了?淼淼自言自语。
也不能一概而论,所谓好事能变坏事,坏事也能变作好事,就看怎样把握了。老爸转过身子,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她。
淼淼拉过被子,重新蒙上头,躺了下去,闷声闷语抛了一句,你们都出去,让我冷静冷静。
卧室顿时陷入一种静寂之中,一切都停止了。
六
网上的好友虽然都亮着头像,许多都是手机上网,以往一上网,随便点一个,便会滔滔不绝。此刻,握着鼠标,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从随身包里翻出那枚公章,仔细地欣赏着村委会几个红字,感叹万千。
公章是权力的象征,是村民自治组织對内外实施权力的凭证,她的权力涵盖宅基地分配、计划生育、土地转承包、对外洽谈商务和分配各种救灾福利资产等大小事,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她曾经为拿着这枚公章而自豪,眼下却有些烫手,恨不得马上归还给老支书。
想到老支书,她有些不自在。虽说自己全身心投入,努力去解决醉驾,却失败而归,谈何得到老支书的对自己所做之事的支持,再说了,就老支书现在的心境……她摇着头,情绪降落到最低点。但她还是要去村子一趟,刚刚接听了一个电话,是村里一位村民打来的,说姑娘要出嫁,办结婚证,迁户口等需要村委会证明。
淼淼决定了,去村一趟。她要把公章还给老支书,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反正从他手中拿来,还还在他手中。接收这枚公章的时候,她是有梦想的,身边没有老支书的帮助,梦想就会破灭,拿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其实,自己去村另外原因也是最后探支书的口实,看有没有跟自己做此事的愿望,假如没有,自己就辞职。
淼淼喜欢精致,她的座驾自然娇小玲珑,一尘不染。出门更是要细心着装,最起码看着舒服,这是对别人的尊重,让自己活得精神。每次来村时她总是士气十足,匆匆忙忙,连路上的风景也来不及欣赏,今天她有些打不起精神,不时地瞟着窗外。连续数月的严寒,山腰的庄稼地光秃秃的缺少生机,山上的树木萧条寂寞,连阳光也显得不那么柔和,车子轻飘飘地移动着,没有一点儿心绪。
确实,山高水长的偏僻,总是与落后贫穷为伍,几千年皆不能改变,自己一介女子实在是好高骛远。或许这一历史的重任压根儿就与自己无关,还是尽早离开,免得再寻烦恼。她把车子停在老支书的小卖部门前。
她跨出车门,身板是挺拔的,眼光是温柔的。
小卖部对面广场上正在娱乐的村民齐刷刷地跑过来,仿佛她是天使,显得格外耀眼。淼淼笑了笑,红唇微启,她想喊,同志们好,村民们好,又觉得不恰当,好不容易想到,你们好。却瞄着了老支书站在人群中,顿想改口叫,老支书好。也觉得不是个场合。
正在犹豫的时刻,她听到了歌声。
看那前面的俏村长,
魔鬼的身材娇模样,
长长的头发嘛黑又亮
走起路来又摇又摆
啦啦啦啦
不能不能我不能看
挨了白眼我怎么办
美丽的村长嘛要欣赏
偷偷地望她又何妨。
歌声使偷窃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好赖淼淼多次经历过,倒也显得老练,没有慌乱。歌者秃头,而立之年,是村中绰号“老大”之辈。曾听大妈讲过,此人找不下媳妇,除了抚弄那几亩土地之外,多数时间是召集村中同类喝酒,还时不时到邻村惹是生非,连警察都让他三分,谁让他们找不下媳妇呢,村中光棍排名都排到了二十八位了。
老支书走出人群,响亮的声音足够在场者听清,你看我们这些人多实在,是啥就是啥,从不拐弯抹角。
淼淼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她笑的内容是“可爱”。然后点了点头,转身进入小卖部。
老支书跟进屋内,淼淼马上换了副面孔说,真不好意思,帮不上你的忙。
没什么,处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已经满足了,至少有你帮助过,总比没人过问好多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该怎么就怎么,无非让孩子坐几天牢,增长点儿教训未必是坏事。看来老支书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淼淼转过身子,目光定在货架上。货架上零散地摆着香烟、酒类、饮料,再就是些日常盐酱醋,没有细致整理,显得萧条。她向柜台靠了靠,玻璃下面是电线、开关类的杂物,隐约能够瞧出上面的灰尘,看来许久未曾动过。于是下意识地用左手中指沾了沾玻璃面,翻过来看了看,深吸了口气吹了吹,接着拉开随身小包,掏出洁白的纸巾拭擦。内心笑了笑,随即便是一番感叹,小卖部有时能够代表小村的现状,货物的充盈是繁荣,整洁的印象是兴隆,反之是衰落,是倒退,是贫穷。
老支书低着头,不知道该说啥,但他的感觉是敏锐的,时而抬头判断着淼淼的内心变化。
淼淼晃了一下脑袋,嗔怪自己,小村的现状不是自己这个弱小的女子能够改观的,既然有了放弃的心思,就不要故作犹豫了,她把手伸进小包,拿出公章,握在手心,瞬间心理有些许变化,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这是放弃,这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你不应该作逃兵,你不是一个弱者,你应该试试。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卖部内依旧黯淡,漂浮着一阵阵独特的味道,嗅觉告诉她这是泥土的芬香,似乎又触动了她的乡村梦想,关于土地的。来这里虽说时间不长,整日的忙碌,倒也充实,一下子放弃,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于是,耳边迎来一句:做事情哪有顺风顺雨一帆风顺的呢?
老支书站在淼淼身后,瞧着她瘦弱的身体,还要在土地里做文章,禁不住把一个鄙视的“哼”字生硬地转化为一串长呼吸,瞬间想到自己的四叔。四叔已经作古了,细算年龄的话,今年恐怕超过百岁了,村里的人多数都忘记了,见过面的人也不剩下几个了,早六十年前,也算得上村里一个人物,那个时候人们都叫他地主,他手中有几十亩好地,土改开始,村干部让他捐献给集体,他仅答应捐献牛羊马匹,村里组织批斗他,那时候自己还是小孩,看到人们把四叔脱光,扔在一捆圪针上,拖着游街,游街完后,吊挂在村中大树上,直到他答应捐献才算了事。土地的进化由别人的变成咱们的,一下子使穷人跟富人拉近了距离,集体化劳作也就有了空前的繁荣。细算起来,也就是三十年,出现了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适逢土地承包责任制,使土地由咱们的变成自个儿的,迅速扭转了,又是三十年,土地真的走向了低潮,走到了如此的地步,看来又到了非改的地步了,怎样改呢?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女子能够承担的!
老支书又看了一下淼淼,径直走进柜台,从货架上取下白酒和矿泉水,扭开盖子,对着瓶口“滋溜”一声饮了一口,紧接着用水灌下。淼淼愣了,她想到调侃的那句话:咱们这里的人喝酒不要菜,配着白水来。有人说这是为了节约,有人说这是豪爽的象征。老支书唱的是哪出戏,淼淼好奇了。
许久,老支书耷拉着头缓缓开口说:我知道你要离开这里了,永久离开这里了,永远不会来了。这根本不是你一个小姑娘摆弄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淼淼纳闷,这个心思自己连父母都未曾流露过,难道老支书有先见之明?
很简单,你进村躲避村人的举动,你入店留恋的目光,是强有力的暗示。不过也好,知难而退,方为明智。老支书仿佛在跟一个陌生的问路人讲话,看不出任何表情。
没有得力的助手,仅靠自个力量注定要失败。淼淼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脸上挤出点儿笑容,内部表情冷冷的,标准的冷面膜。
老支书依旧耷拉着脑袋,嘴对瓶口自饮着,艰难地咽下后是一声,唉!紧跟着念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老了,营盘老了,是该消失的时候了。城镇化建设就像冲锋号,原有的根据地即将转移了。老了,老了呀,外面的世界再繁华,不是属于老人的,一辈子只会种地,出去后还能做什么?只盼着早日埋进黄土地,了却算了。
淼淼悻悻道,农业是国家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
话是这么说的,当下谁愿意来,村子都空了。你说的承包全村土地的想法,我是不赞成的,几天来,让我有了新的想法,起码你在社会上的关系还算可以的,要知道缺少关系,缺少交流,缺少帮助,是根本行不通的。再就是村中的土地照这样发展下去,不要几年全黄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只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可你……
七
时下的村人,一多半外出打工,一年内难得碰面。人气最集中的时候,不是过年,也不是清明端午,而是村里人家办大事。所谓办大事,就是婚丧嫁娶,或凭吊,或恭贺,这也是村中保留的一种最好的交流方式,换句时髦话,没有忘记传统,忘记人情。
淼淼在老支书的指导下,利用村里人家办大事的机会,在高音喇叭中播出了村里集体承包土地的信息,又在随礼的时机询问了外出人家的意愿,效果出奇的好,人们纷纷表态满意,有的甚至当场就要合同,村人实在,平时白给别人耕种,都没人接受,现在给租金,哪个愿意当傻瓜呢?
更想不到的是办大事人家让淼淼陪新郎,陪新郎可不是随便拉个人顶数,那可是有说道的,首先是近亲属,然后是在村里有头脸的人才能够上场作陪。淼淼推辞了几次,一直推荐老支书,主人家说请了,老支书说自己老了,已是上不得桌面的人,其实他不愿意参加是有说词的,村中十多年了,每每有乐队出现,不是嫁闺女,就是出殡,他作为村干部,脸上无光,内心惭愧,早已没有了作陪的心思了。
主人家苦苦哀求着,说闺女出嫁村里总得有个代表吧,要不太没面子了。还能说什么呢!何况老支书私下里也曾说过,要在村中做事,就要跟村人打成一片。陪新郎的酒席异常丰盛,在当地最著名的“十大碗”上增加了一倍,美其名曰“一领二”。每上一大碗,紧跟两小碗,酒桌上吃着,喝着,猜着拳;热闹,红火,喜庆,再加上院子内乐队与歌声,隆重,体面,奢华,使乡村有了勃勃生机。
唉!酒席还是这个味,场面还是这样的场面,要是咱村谁家娶媳妇多好呀。一位老者感叹着。
是呀,村里的姑娘都嫁出去了,没有娶回一个来,都怨咱村穷啊,说良心话,当下的姑娘可眼高了,找对象不是找对象,找什么“三有”。另外一个中年人说着。
什么三有?有人不知道打问。
三有都不知道,太落伍了呀,就是城里有房子,出门有车子,有固定的工作。房子,车子是要钱。工作是要本事。
算,算,算,看来以后不能生男孩,要生只能是女孩。
那要是生个男孩呢?
掐死他。
淼淼有些听不下去了,朝邻桌望了望,见那个中年男人脸色通红,咬着嘴唇,眼里闪着凶光。
身旁的人推了推淼淼,悄悄告诉她,这个人的孩子都快三十了,至今找不下对象,有点儿神经质。
淼淼悄悄地问道,那孩子有啥毛病吗?
正常着呢,就是脾气有点儿倔,找不到媳妇经常与老人吵架,还时不时动手打他父母,埋怨父母没钱没本事。身旁这位大婶叹息着,都怪生在了这个穷地方。
那他怎不到外面打工去?
打工!到哪儿打工去?好工作找不到,都是些不赚钱的营生,一年下来,有时连自己都顾不好,更别谈娶媳妇。俩人轻声说着话。
酒席过后,就该新媳妇起身离家了,这不是临时离开,而是永久的离家,此刻起,女儿成为别人家的人,成了外村的人,父母自然少不了落泪,不叫生离死别,却也有些许的伤心。淼淼看着这个场面有些动情,似乎溢出泪花。
送村女出嫁,云集了众多村民,男男女女一大堆,人群中有声音传出,要是咱村哪家娶媳妇,我保证随礼五百大元。马上有声音回应,区区五百够干啥,还不够人家姑娘一个脚趾头,五十万还差不多。不过,有五十万的人家就不在咱村了,早到城里安家去了,谁来咱这个穷地方,除了种地就是耕田。
新娘新郎骑着马游村去了,十多辆高档轿车在村口候着。淼淼站在这家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宇鹏出现了,进屋拿了酒和香烟出来后,朝她笑了笑。跟她解釋,村里姑娘出嫁时出村要遭到二十八位光棍的阻挠,往往用这些开路。淼淼跟了过去。
新娘新郎骑着马跟在乐队后面,不时地与村人道别,乐队卖力地演奏着,队伍前面横站着几排人,个个神色凝重,一个劲地喊着,吹吧,我们就爱听唢呐声,不把吃奶的劲头使出来,就别出这个村。宇鹏不失时机地走过去,举着烟酒喊着,哥们儿,新郎给咱们准备了礼物,让他们走吧,咱们到一旁喝酒去。
二十八位有了松动,光头老大没有动,鹤立鸡群,他也吆喝了一声,让他们最后吹一个流行歌曲。二十八位又聚拢在一起,有几个醉眼朦胧,明显喝过酒。淼淼有些看不过,走了过去,盯着光头,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耐烦,我说哥们儿们,不要阻拦人家了,这是喜事。
嗬嗬,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力跟哥们儿说话,这是哥们儿的地盘,哥们儿想咋地就咋地,用不着别人管。光头老大挑衅地看着她。
有本事,自己赚去,这算什么本事。淼淼有些怒气。
嗬嗬,哥们儿没本事不假,你要有本事,给哥们儿每人找个媳妇,哥们儿给你磕头。
是呀,有本事给我们找个媳妇。单音变成了群音。
你们把土地租出去,外去打工何愁找不下媳妇。淼淼语气缓和了一些。
土地是我们的,我们不愿意给别人,也不愿意离开土地,咋地。对方明显带着挑衅。
去,去,去一边说去,别耽误了人家新婚时辰。宇鹏连推带搡着,却没有一丝变化,继续僵着。乐队停了,乡村静了下来,古朴的大山俯视着,新婚队伍睁着双眼闭着嘴。淼淼感觉有些鲁莽,她想走开,马上撤退到人群背后,讨好般地说,其实我也是为大家好,咱们到一旁好好说说。
别拣好听的说,真为我们好,留下来作我村的媳妇。有人起哄。
淼淼还想说,她来就是帮助他们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的,他来这里是国家对农村的重视,对农民的发展提供有力保障的前提准备。没容开口,宇鹏拉上了她的胳膊,硬拉着拽出人群。
场面有些失控,光头老大似乎在兴头上,响亮的声音仿佛命令,走!想的好,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口口声声给农民办好事,办实事,办来办去,农村空了,媳妇找不来了,当我们是小孩呀,给颗糖就高兴吗?而你们呢,撒泡尿瞧瞧。
就是,又来日哄我们,租我们的土地,还让不让我们活,拉着她,别让她走。
淼淼被宇鹏拉着,很快被他们围了起来。宇鹏叫囔着,干什么?干什么?
滚开,又不是你媳妇,关你糗事,有人扒拉他。淼淼害怕了,紧紧抓着宇鹏的胳膊,她感觉有手撕扯她的衣服,惊呼着,你们想做什么,滚开,滚开,双手护卫着,挥舞着。她眼花了,面前的人群似乎变成了魔鬼,一群妖魔,她怒吼着。
她的外衣扯掉了,内衣破损了,胸罩也被揪掉了,还有裤子,她拼命挣扎着,倒在地上。天空没有云彩,太阳公公憨笑着注视着这一切,没有拯救者,没有阻止者,淼淼失望地躺着,她已经没有了力气,任他们摆布。她被架了起来,她要做他们的新娘了。
呜哇,呜哇。她听到了汽车发狠的怒号,有人被车子撞倒,人群散开了,她被人抱着放在车上,像是躺在云层中,飘摇着。
车子驶出村子,颠簸在乡间路上。淼淼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后视镜内宇鹏紧闭着嘴唇,散漫的目光注视着路面。淼淼坐了起来,双手护着胸部。猛喊了声,停车。
车子停下后,淼淼哭了,不是嘤嘤地哭,是嚎啕大哭。驾驶座上的宇鹏纹丝未动,像雕像一般。给我手机,我要报警。淼淼咬着牙。
宇鹏的额头挨着方向盘,没有动。
给我手机。淼淼重复着。
我的驾照被吊销了,还是先给你弄套衣服,你来驾车。宇鹏答非所问。
我要报警。
等你回到家,冷静下来后,再做打算吧。
八
恨他们,恨那二十八位光棍的当众凌辱,更恨乡村的无动于衷。淼淼最终选择了放弃,因为目标实在太模糊了,跟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东西较劲不值得。报了警无非是让他们进去几天,又有何用,损失名誉的是自己,进去的还要捎带宇鹏,可悲的是老支书,从此后地里的庄稼不会安安生生生长,说不准夜晚院子里会迎来半头砖,土坷垃,至于生意就更别提了。
淼淼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感到累,又说不出累在哪个部位。她不允许自己伤心,不允许产生难受的念头,她不想为父母增添负担。做出放弃的选择之后,似乎平静了许多,于是,使劲地睡,做一些零散的梦。她想用时间来淡化过去,朦胧之中,她不情愿地接了个电话,是那位老板打来的,问她事情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能说什么呢,她用几乎瘫痪的语调告知,没有希望了。老板焦急地探问究竟症结何在,淼淼含糊着,还有啥说的,死心算了。老板不让,继续鼓舞着她,并且承诺私下给她十万经费,务必把此事搞定。
十万!淼淼愣住了,他不知道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知道贫瘠乡村还隐藏着多少财富。难道真像父亲所说,老板盯着国家的款项吗?淼淼战栗起来。禁不住回了一句,那是个穷地方,没有必要。
穷地方不假,可地下有煤矿,我探问清楚了,已经多年没有土地补偿,那可是一大笔资金呀,运用好了,哼哼?老板终于说出了秘密。
父母下班了,轻轻地过来看她,她躺在床上,沉溺在那个乡村,那些光棍之中。她忽然明白,那里的人最需要的是能够娶到媳妇,能够成家立业,只有成家后,才有希望。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她不想开灯,眼泪挤满眼眶,想哭,又不知道要哭什么。这一来胸口堵住了,憋得难受。于是她穿上衣服,走了出来。
去,还是不去呢?她要好好想一想。梦想就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现实又是如此的残酷,面对那无女人的世界,她总不能每个没有成家者分配一个媳妇吧。
小区内依旧是拥挤的车辆和步伐匆匆的人流,她朝草坪那个亭子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宇鹏抬起头来,大胆地望着她,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视,宇鹏的目光疑虑无奈,带着一丝恐惧求道,希望不要追究那件事。他可以代表村里的人向她谢罪。淼淼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扔过一句,追究下去有意义吗?
宇鹏顿时放松了许多,交给她一张纸,告诉她,这是村里人真正的心愿,他们愿意一切听从她的安排,保证全村土地一亩不剩交给她管理。他们有个小小心愿,就是在她的带领下进行土里刨金,集中积蓄,解决村里一个人的婚姻,给村里留下一个希望。
淼淼展开那张纸,上面标题是:我们自愿选淼淼为村长。下面是一串串名字,名字上按着一个个鲜红的手印。
王秀庭:男,山西高平人。当过民办教师,后在晋煤集团上班。2008年开始,作品散见《黄河》《阳光》《辽河》等,已发小说十多万字。中国煤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