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林声失踪了!
林声失踪的消息,就像从天而降的一枚重磅炸弹,立即在鸡鸣镇炸开了锅,整个鸡鸣镇都为之震惊和意外!
林声是个高个儿,有些驼背,瘦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走路目不斜视,给人的感觉是严肃,木讷,古板,甚至有些阴冷。
林声是下放到鸡鸣镇来的。因为从小就身体虚弱,干不了什么重活,在村里就干着记工分、上工打钟和村部里的一些写写画画的活儿。又因为知青当中只有他这么一个大学生,后来公社中学里缺教师,他就被照顾到中学里教书去了。他的书一直教得好,后来又调到了鸡鸣镇中学教书。他从教小学到教中学,直到教高三的毕业班。林声在鸡鸣镇有了知名度,是因为他带的高三班年年高考率都在全县乡镇中学中名列前茅。人们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关注他的。林声是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里长大的,父母都是当年的右派,他大学尚未毕业就下放了。当时实际的情况是,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已经双双在“牛棚”里病逝了(许多年以后才知道,父母是双双投河自杀的)——而当年林声得到的消息是,父母在改造期间表现良好,决心要与他们的“过去”彻底告别。那个时候,城市对于仅有十七岁的林声来说,已经无所牵挂;而当时环境越来越严重而紧张的恐怖压力,使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在万念俱灭的情况下,才决定投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个举动在当时也是一种姿态:他跟他的家庭已经毅然决然地彻底“划清了界线”。几年过去后,当知青回城潮突然风起云涌如火如荼时,也就是当年的右派们即将重新得势之际,作为老右派之子林声,不仅不为之所动,而且还在鸡鸣镇娶了妻,似乎真正开始实践他“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理想。这个当年逆潮流而行的举动,很是令鸡鸣镇人刮目相看。
林声在鸡鸣镇中学的名气,很快就波及到整个县教育系统。这个名气很快就产生了政治作用,林声居然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就在这一年,因为无党派的身份,林声作为被县里指定的人选,被鸡鸣镇的人大代表一致投票选举当上了鸡鸣镇分管教卫的副镇长。
鸡鸣镇依山傍水。白墙,黑瓦,飞檐,廊桥,溪河,古树,石墩,石巷,门坊……
这是一个历史古老、文化悠久的江南小镇。游历过鸡鸣镇的人曾说过,无论阳光怎样热烈地照耀在空中,走在狭长而纵深的石巷里,都有那么一股浸心彻骨的凉意悄然从青石板下,从石巷两旁高高耸立的高墙深院里,从一扇扇不时发出疲惫不堪的吱呀呀怪声的门洞里渗透出来。
在镇头溪河水畔,四五个妇女蹲在沿水铺垫的水亮亮的青石板上洗衣。她们拱着腰身,搓着衣,不时挥动棒槌劈劈啪啪地捶打着。她们边洗着衣边议论着什么,彼此窃窃地交换着神秘的眼神,话语声在棒槌声的起落之间穿过。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鸡鸣镇沿溪河边的高墙深院的倒影正一点一点地在河面上映现。河面上有一群白鹅和灰鸭交混在一起悠闲地游弋着。
有个妇女蹲在溪河下游的地方洗着衣裳。她始终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洗着。她跟上游那四五个妇女相隔三四米,她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这时候,她猛地将手中湿漉漉的正在捶打着的衣服展开,高高挥起,接着又重重地砸在水面上。这个动作又突然又力猛,弄出的声响惊吓了河面上的那群游弋的鹅鸭,纷纷展开翅膀惊叫着往下游窜去。上游那四五个妇女停下了,愣住了。她们看见下游那个女人继续将衣服在水面上来回扯动着,力气依然显得很大,水面响起激烈的哗哗声。她们终于意识到了,下游那个洗衣女人如此作为是在表达愤怒的情绪,于是,她们不再叽叽喳喳了。
那个愤怒了的女人将衣服从河水里抽起,随便地拧了一把水,就重重摔进摆在石板上的木盆里,将木盆端起,压在腰间,用手挽着,另只手提着那只还在淋着水滴的棒槌,昂着头,沿着石级上了石坝,往小巷里走去。她知道,那些女人的目光会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她们渴望看到她不忍悲痛的身姿或突然就掩面哭泣起来的样子。当然,她没有。她不难想见在她离开后,她们会在溪河畔更加肆无忌惮地窃窃私语起来的情形。
这个女人就是失踪的副镇长林声的妻子玉梅。
这个可怜的女人,是前天夜里才回到镇上的。她一整天都闭门不出,但似乎全鸡鸣镇的人都知道,她没有找回她失踪的丈夫,她也羞于把这个事实告诉大家,她已经把眼泪都流干了。
屈指算来,玉梅这回出去有三个多月。她是到县里报的案,希望公安部门帮助她找到失踪的丈夫。她还去了县委县政府,反映了丈夫失踪前的表现,目的还是希望组织上出面帮助她找回丈夫。她临走之前,把家里的钱都带上了,她甚至想到,只要能找回丈夫,就是倾家荡产,卖掉老屋、田地和山林,她也舍得。她在县里一家印刷厂印制了上万张有丈夫相片的寻人启事,她把这些寻人启事背在一个大布兜里,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张贴;她相信她的丈夫或看到过她丈夫行踪的人一定会看到这些寻人启事的。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都去过了哪些城市和乡村,因为她都是徒步去的,反正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了。直到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分钱来,直到她觉得她必须返回鸡鸣镇了。
对玉梅来说,鸡鸣镇让她牵挂的不是自己的生息,是因为鸡鸣镇还有一个自己和林声共同养育的女儿花儿,或者说,假如家里没有这样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女儿,玉梅可能就这样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丈夫林聲,或者说,直到她也从此失踪。丈夫的失踪已经使她不再留恋鸡鸣镇了。
从丈夫失踪到外出寻找丈夫,直到如今又回到鸡鸣镇,始终让可怜的玉梅困惑不解的是,丈夫林声,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体面正常的人,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而且失踪之前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或预兆,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丈夫林声素来就是一个随遇而安、息事宁人的好人,从不与人争高论低,争强好胜。当老师时,他年年都是先进教师,当上了副镇长,虽说没被评过先进镇长什么的,但丈夫的好口碑全鸡鸣镇人都知道,他跟李麻子镇长和胡大吹书记不是一路人,他们天天吃吃喝喝,据说还赌还嫖,背地里什么龌龊事都干过,但丈夫林声从不跟他们沾染上,也从不跟他们混迹在一起。鸡鸣镇人说过,林副镇长的为人做事,就像溪河水清澈见底,光明磊落。更重要的是,丈夫从来也不搞背后的小动作,或揭他人之短,扬自己之长,什么事,只要事不关己,他都能做到睁只眼闭只眼,看到跟没看到似的,因此在镇领导班子里,他不属于任何一派,或者说,任何一派都对他不存戒心。丈夫的人际关系一向很好,鸡鸣镇曾经有过不少好心人私下里劝过林声,让他早点儿入了党,凭他的为人做事的口碑,鸡鸣镇人一定会选他当上镇长或镇党委书记的。丈夫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从来没有向那个方面努力过或行动过。无论是在妻子还是外人看来,林声这辈子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这么窝窝囊囊、得过且过地过下去的。
那么,会是作妻子的玉梅对丈夫侍奉得不周全所致?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玉梅侍奉丈夫从来都是全心全意,任劳任怨,无微不至的,甚至可以说,比侍奉自己的亲娘老子还要周全。
就现在所掌握的情况看,不能说玉梅与林声之间是曾经有过爱情,更不能说玉梅与林声的结合就是美满婚姻。有一个情况在这里必须提及,当然这也是鸡鸣镇上辈人和玉梅同辈人都知道的:当年的林声是在玉梅几乎已经很难体面地嫁出去的情况下才娶了她的。
玉梅年轻时是鸡鸣镇数得上号的美人,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因为家里出了这么个美人,贪财的欲望也就一点即燃,一时间门槛踏破,而嫁女的水准就跟着水涨船高,门当户不对或户对门不当地闹了一年多,也没把亲事定下来。然而谁承想一夜之间,美人玉梅的身价一下子就像一直看涨的绩优股突然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股。
玉梅被人强奸了,就像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精美的瓷器被人从高高的立架上推了下来,啪的一声,就彻底打碎了!
那个时候看电影,都是在镇头老槐树下的小广场上。那天晚上的电影却临时变动到镇中学的操场上放映。后来才知道,是县教委送片下乡慰问鸡鸣镇中学老师的。因为是没有看过的电影,镇上的人差不多都来了,男女老少,把学校操场挤得水泄不通。电影名字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玉梅记得,她正是看到影片里那个女的被人强行推近草垛时突然感到内急的。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人是那样的多啊,她无法走到教室那边的厕所里去,她甚至相信厕所里也一定挤满了看电影的人。她从学校的后门挤出来,但后门那里也是人,围墙上站着人,有人把带着火星的烟头乱扔下来,树杈上也有人,居然有人就站在树杈上往下尿着,水雾里一片腥臊味。她只得继续往无人的黑暗处走着,而且越走脚步越急了,因为她突然觉得裤子里都快要湿了。她紧张地穿过一片长势旺盛的玉米地,周围变得寂静些了,她站住了,往回看了看,又看了看左右旁边,确信这里是安全的,这才迅速地解开了裤带便蹲了下去。她当然不可能预知,在她刚刚尿完,也就是刚刚有了一种终于放松了的感觉后,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父亲一直期待着罪犯被绳之以法,还女儿一个清白,他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当然,老人家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就死了,死之前老人家的悔恨是眼看着到手的钱财落了空,如花似玉的女儿玉梅整日以泪洗面。父亲一死,母亲嫁女的标准当然是大打折扣了。于是一批离过婚的拖家带口的男人,还有一些上了年纪但家中富足且身体硬朗的鳏夫,纷纷踏进家门。这个时候玉梅却是不愿了,她说,要嫁也要嫁个头婚男人。林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而且这门婚事当时在鸡鸣镇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人们不相信,一个下放到鸡鸣镇的有知识的男人会娶一个破了身的不干净的女人。因为当时林声在鸡鸣镇中学的声誉正如日中天,他的教学正受到方方面面的重视,尽管他已近中年,但在鸡鸣镇想嫁给他的姑娘多得是。这里面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林声随时可以回到城市里去,而且他那个曾经耻辱而今却荣光的右派家庭出身,将给他带来各种優先选择的机遇。
这个身价一落千丈的女人嫁给了林声,就暗暗发誓永远忠诚他,永远侍奉他,永远唯丈夫之需要为需要。在家里凡是丈夫乐意的,她从来没有反对过,只要丈夫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就是做那种事,只要丈夫需要了,她就随时满足他。当然丈夫做那种事的需要从来也不强烈,有些时候他没有一点儿兴趣,甚至是厌恶。这也是后来的谣言说林声是因为玉梅满足不了他强烈的性欲才跟镇上的婊子刘金花有一腿时,玉梅说什么也不能相信的缘故。
有关失踪的丈夫林声的谣言,是从玉梅回到鸡鸣镇之后才悄然泛滥开来的。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有着好口碑、好人缘的林声,在失踪了近半年之后,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会突然一下子变成了“色鬼”“色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恶毒谣言中的主角除了林声,另一个就是鸡鸣镇的婊子刘金花。
刘金花何许人也?在鸡鸣镇,在十里八乡,乃至在全县,刘金花这个名字几乎是无人不知。为了便于介绍,我们从最具有特点的地方说起。刘金花有一对无与伦比的大奶子,这对诱人的大奶子比她那张凝脂玉粉的脸蛋更管用,或者说,在男人面前,这对大奶子比她漂亮的脸蛋更具有影响力;用女人的话说,那就是破坏力,用男人的话说,那就是杀伤力。
如果说,当初玉梅的美貌在鸡鸣镇是数一数二,那么这其中的“一”,就是刘金花了。刘金花的出场,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她在镇中学快要高中毕业的那一年,鸡鸣镇的年轻男人似乎才恍然发现了这个平日不动声色,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平布衣料的丫头居然惊人地变成了一个清秀的、像玫瑰花一样开放了的、在全鸡鸣镇几乎是无与伦比的清纯美丽的姑娘。正当鸡鸣镇的年轻男人开始精心盘算,或者说,正在谋划着采取行动企图与这个女孩结秦晋之好的时候,当时的镇武装部部长李大麻子居然主动做起了权威性的红媒,给刘金花定了一门军婚。军婚意味什么?军婚在当时鸡鸣镇人嘴里被说成是“高压线”,就是高高耸立在鸡鸣镇周遭山岗上的那些铁架上的电线,谁碰了就要被当场电死。从此,刘金花就变成了那些没有穿上军装的“癞哈蟆”不可能、也没有胆量偷吃的“天鹅肉”。
刘金花的“军婚”只维持了两年,到了第三年,据说刘金花的丈夫死活不承认刘金花生下的孩子系他的亲生,也就是说,刘金花生下的儿子居然不被她的丈夫认可,于是这门婚事也就走到了尽头。据说,离了婚的那个军人后来在部队里提了干,又娶了个部队的护士,组成了新的家庭,过上了幸福生活。当然,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刘金花生下的那个名叫小宝的儿子,居然被谣言说成是林声的种,而那个时候刘金花已经疯了;就是说,这个谣言变得死无对证。
当年的鸡鸣镇人还记得,离了婚的刘金花仿佛如鱼得水,越活越滋润,越活越风流了。如果说,刘金花从一开始就是水性杨花,那么现在是命运成全她了。那个时节,离了婚的刘金花几乎成为鸡鸣镇那些未婚的或已婚的却依然花心的男人们所觊觎的对象;刘金花是越发的丰满而美丽了,用当时某些垂涎欲滴的男人的话说,她那个样子太撩人心魂了。经过了婚姻和生育,刘金花那张凝脂玉粉的脸蛋更加光亮照人,腰身更加丰腴,特别是胸前那对诱人的大奶子,丝毫没有因为生育而松塌下垂,反倒更加丰盈饱满,越发坚挺了起来。离了婚的刘金花,在鸡鸣镇的石巷中、溪河畔、院落里、小广场、廊桥上,就是说,在人们视线所注意到的任何场合,她都是一副神情怡然、感觉幸福的模样。离了婚的刘金花脚步轻盈,身姿婀娜,无论走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长期以来嫉恨她、诽谤她、甚至敌对她的那些女人,无论她们一个或几个乃至成群,刘金花从来都是一副视而不见、表情漠然的样子,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哼哼那些轻佻的小曲来激怒她们。离了婚的刘金花对于镇上的那些男人们,如果在石巷里撞见,却是另副嘴脸了,她大多会笑脸相迎,或热情招呼一下,而对于某些另有企图的男人,刘金花则从不回避他们的直勾勾的目光,甚至故意做出夸张的风骚的举动来挑逗和刺激他们,但当他们想进一步有所作为,也就是想乘机占她便宜的时候,刘金花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粗话脏话甚至下流话张口就能骂出,甚至挥手就朝男人的脸上和身上打去;她变得像好斗的公鸡一样以牙还牙,从不示弱。
有关林声与刘金花之间的事,谣言是这样描述的。
林声早在跟玉梅结婚之前就垂涎于刘金花了,甚至说,不是这个原因,林声早八辈子就随回城的知青大军回城去了。谣言里还有更早的版本说,早在刘金花还是个坐在林声的教室里的黄毛丫头时,林声就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毕竟那是个禁闭的年代,作为下放的知识青年,且家庭出身又有问题的代课教师,林声对含苞待放的刘金花也只是暗恋而已。等到刘金花陡然变成了鸡鸣镇的头牌大美人时,林声与她之间似乎已经存在了难以逾越的鸿沟,林声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都使他很难将自己的婚姻与美貌的刘金花结合在一起;尽管林声这个时候已经对刘金花暗恋已久了,特别是刘金花的“军婚”加身后,林声不仅悔之晚矣,而且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也有谣言说,林声当年正是在追求鸡鸣镇的一号美人无望的情况下,才转而去打鸡鸣镇的二号美人玉梅的主意的。当然,追求玉梅对于林声来说,障碍几乎与追求刘金花是一样的;林声那个时候承受了巨大的内心痛苦和情感煎熬。好在玉梅后来被人强奸了,身价一下子跌到零点,林声才不失时机地选择了玉梅,或者说,也是在无法得到大美人刘金花的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林声才选择了跟已经“破了身的”“不干净的”玉梅结成夫妻。
谣言中最令人玩味的部分是:就在刘金花与她的军人准丈夫成亲的当晚,林声与刘金花这对暗恋多年的情人还是在夜色幽静的廊桥下、阒无一人的溪河水畔做了那种不要脸的事。谣言中甚至说到了细节,譬如他们都紧张,都很害怕,后来还是不要脸的刘金花天性的浪荡,哭求着要林声破她的身子,并且说她的这个身子早就属于他了,你现在不要岂不是便宜了那个军人了吗。后来俩人就行动了起来,因为慌乱,当然还是因为紧张,俩人都将对方的衣服拉扯坏了,据说新娘刘金花的红外衣在回到新婚的洞房里后上面居然没有了一个完整的扣子。这一点居然没有引起她丈夫的怀疑。也有谣言说,那个军人从刘金花满脸潮红地走进洞房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但他不想说破了,甚至有谣言说,那个军人早就知道刘金花的水性杨花,只等着那个野种出生后才提出离婚。这些谣言为鸡鸣镇人日后说到刘金花的儿子小宝其实就是林声的种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当然,渐渐长大的小宝,在鸡鸣镇人眼里,不论是五官特征还是说话举止,甚至那种柔弱而清绵的腔调,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林声的再版。
当年,就在刘金花成婚的第二年,刘金花的肚子日渐挺起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鸡鸣镇镇头,小广场的一侧,原来挂着“鸡鸣公社文化宣传站”招牌的那幢大瓦房赫然立起了一块硕大的“人民饭店”的金字招牌,而饭店的负责人就是刘金花。当时的刘金花已是军人夫人,身份在镇上自然也是高人一等,但让她当上“人民饭店”负责人还是令大家没有想到。不过,在当时谁也不敢轻意议论什么,因为大家不难猜想,现在的刘金花的腰身和背景比过去更硬了。
“人民饭店”挂牌那天,刘金花丈夫没有回来,说是部队在搞一个什么集训,但部队来了一个营长,县革委会也来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副主任,两辆吉普车停在小广场上非常引人注目。这两个人物在当时的鸡鸣镇人眼里可是最大的官了。“人民饭店”的开张仪式弄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人们更加有理由相信,如今的刘金花真是非同寻常了。那天,部队的那个营长、县革委会那个副主任,还有公社的头头脑脑们,包括当时任公社武装部部长兼民兵营长的李大麻子等一干头面人物都喝着酩酊大醉。鸡鸣镇人至今还记得,这一拨人走出饭店后就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洋相百出,一个个都呕吐不止,曾使得小广场上连续数日都无法消除掉一股极其难闻的酒肉混合的酸腐的气味。
从那个时候开始,“人民饭店”生意就兴隆起来,每天夜晚都是灯火辉煌,酒香肉香飘逸弥漫。出入饭店的都是鸡鸣镇及周围十乡八里有身份的人物,有时候是县里来的“大人物”。人民饭店很快就变得闻名遐迩。那个时候的刘金花显然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了,她穿得比所有鸡鸣镇的女人都更加艳丽,她的发髻上总要插一枝时令的鲜花(月季花、玫瑰花、兰草花、栀子花什么的),即便没有时令的鲜花,也会插上一枝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这在当时的鸡鸣镇女人们看来,刘金花的举动可谓惊世骇俗,当然也大胆风骚;她们近乎本能地联想到,刘金花如此打扮就是旧社会的窑姐行头,刘金花那样做就是为了勾引男人跟她上床。鸡鸣镇的女人当然记得,她们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与刘金花为敌的,或者说与这个女人划清界线的。这个阶段的刘金花的面容越发地秀美、清丽而动人,又大又亮的一双眼睛风情万种,特别是胸前那一对奶子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突飞猛进,就像不可扼止其旺盛生命力的一对茧壮成长的甜瓜一样,香喷喷地越发成长起来。尽管彼时的刘金花眼看着就要生育了。
刘金花坐完月子后,又立即抛头露面,重新风光在鸡鸣镇人眼前。上帝真是不公平啊,生育后的刘金花依旧那样丰姿绰绰,秀色可餐,风骚不绝。从那个时候开始,人们经常看到公社武装部长兼民兵营长李大麻子经常光顾的地方就是“人民饭店”。李大麻子经常要组织民兵进行军事训练,而军事训练就必须是真刀真枪地在山林里干它一场。李大麻子那时候经常带领一拨“基干民兵”,手举肩扛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木板牌子,深入鸡鸣镇周围的丛林之中,接下来一连数日,不分昼夜地响起有时密集有时稀疏的射击声。数日后,人们看见李大麻子完成了“军事训练”,领着“基干民兵”们从山林里回来了,手举肩扛的不再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牌子,而是野猪、鹿、獾子、野兔、野鸡,甚至狗熊。这些“军事训练”的“成果”纷纷被扔进刘金花的“人民饭店”里,以后的数日里,李大麻子便总是出现在饭店酒桌上。这也是后来鸡鸣镇终于明白了“人民饭店”生意如此红火,除了刘金花的风骚秀色的魅力之外,就是那些源源不断端上酒桌的“野味”了。
那个年月里的林声在干些什么呢?当时的林声是公社中学的知青教师,虽然书教得很好,也深得学生和家长们的喜爱,但就当时林声的名声和影响力,他完全不在鸡鸣镇所谓的“主流社会”层面里。但如今的谣言却言之凿凿地把林声与刘金花扯到了一块儿。
谣言是这样描绘的:那个时候在公社中学里教书的林声,经常深夜悄悄溜进镇头的“人民饭店”,他之所以来,是因为受到了刘金花的邀请,这个骚货烂货总是想把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勾引到她的床上去。刘金花总是为他备好了酒菜,而林声又特别贪吃刘金花亲手做的“野味”(现在看来,那可能是李大麻子“军事训练”的成果的剩余部分)。他跟劉金花在夜深人静的“人民饭店”后院的小房间里畅饮,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偷情和幽会,总是弄到天快亮时才离去。据说,刘金花那个时候已经从心里离不开林声了,两个人在床上一边干着一边就海誓山盟……
改革开放了,“人民饭店”摇身一变成为“金花饭店”。那个时候的刘金花已经解除了“军婚”,成为自由人了。她的美丽和风骚依旧不减当年,或者说,她勾引和迷惑男人的本领,连同她的那些层出不穷、日新月异的“腐化传闻”,在当地,几乎家喻户晓。当然,刘金花那个时候的身价和名声依然是当地一般女人所不能企及。
在当时,“金花饭店”其实已经成为鸡鸣镇的政治及社会生活的“晴雨表”。
生意好,显然是鸡鸣镇领导的“小日子过得很太平”,县里边也“风和日丽”;生意萧条,则说明上面又有文件和规定了,鸡鸣镇的风声也就紧了。事实上,这个“晴雨表”只有刘金花最清楚,她掌控着各路信息和各色人等。外人看到的似乎永远是“金花饭店”如火如荼如日中天的生意兴隆景象。当然,随着“金花饭店”生意的如火如荼,有关刘金花的生活糜烂、放荡、淫秽的传闻更是层出不穷,甚至令人不齿。那个时候就已经传闻,婊子刘金花差不多跟鸡鸣镇乃至县里所有的有头有面的男人睡过了,她几乎让所有鸡鸣镇的女人都感到了本能的不安。而令鸡鸣镇女人愤怒的是,仿佛刘金花放荡、淫秽的故事越多,她则越发地妖艳、动人,越发地让男人们为之神魂颠倒。那个时候,天黑以后,女人们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回没回到家里,男人是不是又跑到那个婊子的饭店里去鬼混了;鸡鸣镇人时常能看到,某个女人在深夜的镇头小广场上,挺胸叉腰地破口大骂,或指桑骂槐;被骂的男人只得灰溜溜地从里面出来,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样,仓皇往家里奔去,有的男人可能觉得这种场合丢不起人,一出饭店就连拉带扯地将自己的女人拖回了家,当然也有火气大的男人,从饭店里蹿出来就将自己的女人一顿饱打,弄得场面十分火爆而刺激;而对那些指桑骂槐的女人,刘金花便会端一盆脏水出来,狠狠地往饭店门前的小广场上泼去,她从不接战或对骂,甚至从来也不发出一声回应,但她总是会端出一盆脏水来往那个指桑骂槐的女人的方向泼去。
许多女人都希望刘金花这样的婊子受到惩罚,最好是老天爷的惩罚,让她患上不治之症,或天降灾祸,最不济的惩罚也该让这个婊子尽快人老珠黄、颜败色衰。然而,让鸡鸣镇女人无比泄气和愤怒的是,老天爷仿佛真是瞎了眼,不仅没有损坏这个女人的姿色,减弱这个女人的邪恶魅力,反倒在增加着她败坏风气、腐蚀男人的魔力——她的奶子更大更坚挺了,鼓胀在那层薄薄的艳衫里,永远那样性感地颤抖着,像是随时准备破衫而出,去侍奉任何一个垂涎她的男人。这个婊子不仅拥有那对无可匹敌的奶子,而且她那一双凤眼儿里也尽是情色的媚锋媚神儿,鸡鸣镇的女人相信,只要有那对大奶子武装着,加上被那双凤眼儿媚上几眼,男人们就会立即被这个婊子所迷惑,并且自甘堕落。
面对着鸡鸣镇喧嚣尘上、四处弥漫的谣言,玉梅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怒与仇恨,外表上看,她似乎一点儿也不为谣言所动,对谣言采取了一种完全不予理睬的态度。她相信那些制造谣言的人都是别有用心,不仅想抵毁林声的好名声,而且要使她本人在鸡鸣镇抬不起头来。开始,玉梅还想多打听些谣言的来源、内容,看看究竟是谁这么缺德,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但玉梅越是这样做,越是难以查找出结果来,一切都像空穴来风,又像证据确凿,有鼻有眼,而认真分析起来,所有的谣言都太离谱太不着边际了。玉梅后来索性就不管不问了。她就这样不管不问地坚持着,就这样装作见怪不怪,她想总有一天其怪必败,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天下。镇上那些女人都说了些什么,或到处传播着什么,玉梅不再关心了。当然,玉梅也从此不再与她们言语和接触;路上见到她们,她目不斜视,神情庄重,不卑不亢;她去镇上买东西,去溪水河浆洗,也开始独往独来。同样也是谣言的缘故,那些女人们似乎也与她疏远了,甚至渐渐地产生敌意了。
这天,玉梅从镇上的小卖部里买了些盐、酱油、醋什么的,装在竹篮里,拐过石巷,穿过一条小长街,前面就是自己的家了。走上小长街时,她前面走着三个往小长街菜场赶去的女人。以往这个时候,玉梅会主动叫上她们的名字,跟她们结伴儿,说说话儿。但自从林声失踪后,特别是有关林声与婊子刘金花之间的谣言漫天弥散之后,玉梅就再也不与她们结伴说话儿了。此刻,玉梅就想加快脚步走到她们前面去,然后迅速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玉梅注意到,前面的三个女人走得一点儿也不急,她们边走边交头接耳,显然在神秘而兴奋地说些什么,当然,她们也没有发现身后的玉梅。在眼下的鸡鸣镇能够引起她们兴奋的话题,一定是有关她的丈夫与婊子刘金花的故事。
其中一个小声说,林声当上了副镇长后,每个月都要跟那个婊子偷偷地搞一次……
旁边的一个马上接上话题,说,不是那个婊子要找他,说是林声去找她呢……
夹在两人中间的那个说,林声要干那种事的劲头可大了,玉梅又满足不了他……
这类谣言,在如此近距离地听见,玉梅还是第一次。这类谣言也是最令玉梅不能忍受的。在玉梅看来,这类谣言最无耻,也是最恶毒的。她马上就感觉到自己此刻若不发作,不反驳,听任这类谣言泛滥,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闭上你们的乌鸦嘴!玉梅突然尖声叫道。
愤怒使她涨红了脸,甚至连额头的青筋也暴鼓了起来。前面的三个女人立即转回身来,看见了玉梅,顿时面面相觑,吃惊地愣住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空口无凭地造谣?凭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男人林声的名声?我男人是欠了你们的债,还是挖了你们家的祖坟?我玉梅平日里是得罪了你们,还是背地里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这样污蔑林声,这样栽赃林声,就不怕老天爷雷打电劈?
玉梅说完最后这句,眼泪就落下来了。
三个女人从惊愕与窘迫中恢复过来,神情显得不慌乱了。其中一个说,玉梅啊,你可不要把火都发到我们身上来。我们说的那些事,可不是我们说的,也是我们听来的。
你们听谁说的?你们有本事有胆量就说出来!玉梅逼近到她们跟前,脸上已满是泪水。
三个女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是先说话的那个女人开了口,她说,玉梅啊,我们说的是不是谣言,你应该去问问刘金花啊!都說你丈夫确实是跟她有那些事,刘金花可是个大活人,你自己上门一对口,不就全弄明白了吗?再说了,我们也早听人说了,刘金花对跟你男人的那些事可从来都是认账的,而且说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呢!
放他妈的狗屁!玉梅骂道,挥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容地从三个女人面前挺胸而过。那个婊子跟谁都还有许多事情呢!
…… ……
天黑了以后,玉梅就在里屋开始换衣服了。她把房门闩起来,为的是不让女儿花儿看见自己突然在今夜穿得妖艳起来。玉梅知道,自己如果再保持沉默,一定会有更可怕更无耻更恶毒的谣言,不,她不能忍受了,不能就这样受辱下去了。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主动把事情说清楚。她仔细考虑过了,在所有的谣言当中,最为可怕的就是从刘金花嘴里出来的谣言,假如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因为从那个婊子嘴里说出来的谣言是最具煽动性,最具蛊惑力,也是最具杀伤力和破坏力的。她必须主动上门,擒贼先擒王,首先封住那个婊子的嘴,然后再去处理更多的謠言所涉及的问题。到了这个阶段,她已经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丈夫林声这次失踪,可能真的就永远失踪了,谁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又会死在哪里?她不能等待他回来后再去处理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在鸡鸣镇的生活,特别是影响着女儿花儿的成长。
自从父亲突然失踪后,女儿几乎在一夜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终日沉默无语,从家里到学校再也看不到她天真灿烂的笑容了;更为严重的是,花儿一直保持的优异成绩也随之一落千丈,从全校高中综合成绩的第一名,在短短一个月内居然变成了班级里的倒数第三名。当初,几乎所有鸡鸣镇的人都看好副镇长林声的这个漂亮女儿,将来的大学不是北大就是清华,有人甚至说过,林声只要把他当老师教学生的那套辅导办法对他女儿灌输一通,花儿的辉煌未来便指日可待。然而林声突然失踪以后,一切都变了样儿。花儿不止一次地哭丧着脸回到家里,书包也不放下来,就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发愣,玉梅看见了,内心里便会一阵阵地发冷,忍不住要问她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最初的时候,花儿会突然哭出声来,问她,妈,你说实话,我爸是不是那样的人?玉梅便说,你爸是哪样的人?花儿说,就是同学们在背后议论的那种人?玉梅的脸色阴下来,责问道,你说,你爸是哪样的人?语气里忿忿的了。玉梅当然知道花儿问的那种人是怎样一种人,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对女儿辩解;她甚至想告诉女儿,对付谣言的最好办法就是充耳不闻,不予理睬。但花儿猛地站了起来,她觉得妈妈如此拙劣而虚伪的表现,其实就是默认了爸爸就是那样的人。她愤怒地尖声叫道,爸爸是哪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跑进她自己的房里,就再也不出来了。这以后,花儿就不再追问什么了,沉默几乎成为这个女孩的的唯一特征。
今夜里,玉梅要把自己打扮得妖艳起来,不是没有考虑的。她当年也是鸡鸣镇的美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变故——也就是那年夏天在学校后园的玉米地里发生的那起至今也没有侦破的强奸案,她的身价就不是刘金花之流敢轻言抵毁的。女人们的这种心理暗伤,就像两只斗红了眼儿的公鸡,一旦打将起来就很难劝解开了。玉梅觉得,是刘金花主动跟自己斗上的,是刘金花看到自己在丈夫失踪后已经变得凄凄戚戚,冷冷清清,孤立无援才发起了这场恶意进攻的。在里屋昏暗的灯光下,玉梅脱去了终日穿在身上那套沉闷的土灰色衣装,从大衣柜顶上搬下一只沉甸甸的红木箱。这只红木箱是她出嫁的陪嫁物,里面装着她作姑娘时的一切,当然包括她出嫁时穿的那套红艳的嫁装。她今晚就要把那套红艳的嫁装穿起来;她要让婊子刘金花看看,失踪了丈夫后的玉梅,只要愿意仍然是鸡鸣镇上的美人,姿色身段一点儿也不比她刘金花差。
红艳的嫁装重新穿上身,居然变得松弛些了,好像自己当年要比现在丰腴许多。玉梅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看着自己,慢慢地,目光就移到自己的身上。 是的,自己这个身子自从给了林声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属于过自己。她和她的身子一并无条件地奉献给了林声,给了女儿花儿,给了这个家。她的目光回到镜子里,突然看见了当年的那个自己,丰腴凝脂的身段,秀美的面容,双眼里含着纯情的水灵与渴望的媚丽。这个时刻,她本能地想到马上就要去见那个婊子刘金花,刘金花的脸蛋儿,刘金花的身段,特别是刘金花胸前的那对无与伦比的大奶子……玉梅定睛凝视着镜子里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光亮起来,她坚定地相信,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仍然是美丽的,在婊子刘金花面前是不应该自卑和自贱的,或者说是干净而体面的。假如她的生命里一直没有出现过林声,她独善其身到如今,就她现在的模样,她相信,婊子刘金花跟她一块儿走到街上,男人也会更多地青睐于她。这一刻,她甚至相信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那个婊子面前,不仅会令她吃惊,而且会令她气短。她已经完全想到了,一旦那个婊子死活不承认,或者那个婊子全盘承认她所做和所说的一切,她在今夜都要把问题跟婊子刘金花说得清清楚楚。玉梅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她将一把锋利而短小的剪刀揣进了怀里。
玉梅关了内屋里的灯,拉开房门悄悄地走出来,女儿居然就站在房门口。她非常吃惊,接着感到有些羞耻。女儿可能从房门的缝隙看到了她的打扮,甚至将她刚才在内屋里的所思所想都掌握了。玉梅不禁叫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她声音之大之怒,令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女儿后退一步,有点儿结巴地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去?花儿说着就把头微微低下来。显然母亲这身花枝招展的打扮让女儿疑惑不解。
玉梅因为没有想到女儿的出现和她的问话,一时间找不到回答她的话。她继续往外屋门口走着。她知道女儿就在身后看着自己,而自己就这样走出去显然会让女儿不安的,于是她停下来,转过身,说,我要找那个婊子去,我要把话跟她说清楚,她要是继续说你爸的坏话,造我们家的谣,我今晚就要撕烂她的臭嘴!
那你干嘛要穿得这么……
女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花儿可能会想到,妈妈就是跟婊子刘金花去吵嘴打架也没有必要穿得这么妖艳而动人——况且花儿从来也没见过妈妈穿得如此漂亮,妈妈竟然有如此漂亮的衣服,更何况,妈妈一向都是穿得朴素而本色的。
玉梅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她相信女儿是不会理解自己的,她内心的屈辱、痛苦和愤怒使她突然想冲女儿骂上几句;在她看来,女儿现在的年龄和阅历还没有资格问妈妈这些。但此刻她从女儿站在门槛前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眼光里发现,女儿仿佛已经猜到她的心思了,甚至懂得的比她更多。
玉梅说,我今晚穿的是我当年的嫁装,我这身打扮,就是要让那个婊子看看,我们人正不怕影子歪,她刘金花在我玉梅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臭美的!做女人的,谁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妈,女儿轻声地问,你干嘛要跟她计较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她是婊子吗?
其实在花儿心里,刘金花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她美丽、风骚、多情,对像花儿这样的孩子从来都是有说有笑,若是在街巷子里遇见了,刘金花常常会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或糖果什么的塞进花儿的手里,说,花儿,金花阿姨给的,就你一个人吃哦。花儿也不甚理解鸡鸣镇的女人们为何会如此地仇视和敌意刘金花阿姨。在她的心里,或许只是因为刘金花阿姨实在是长得太漂亮了,太引人注目了,才遭人嫉恨和埋汰吧。当然,花儿也不能相信,有关爸爸的那些谣言,竟然会出自刘金花阿姨之口,特别是说到爸爸跟刘金花的那些龌龊事,若是刘金花阿姨说的,那岂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在这个问题上,花儿觉得自己的妈妈真是有些弱智了。此刻,花儿如此顶撞她的母亲,就有这种心理在作怪,她甚至觉得母亲今晚是不是就想去跟刘金花比一比谁比谁更值得臭美吧。
玉梅的脸顿时红了,愤怒和羞愧使她突然像个开仗的斗鸡一样折回身来,上前便往女儿低垂的脸上掴去一耳光,女儿当即捂住脸,嘤嘤地哭泣起来。几乎同时,一大串眼泪也从玉梅的眼里滚落下来。
花儿啊,妈妈怎么会去跟那个婊子计较呢?你知道自从你爸爸失踪后,妈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在外面跑了几个月找你爸爸,就是担心你爸爸失踪后,什么污泥浊水,什么丑事坏事,都有可能降临到我们头上。现在镇上的人说三道四,我都不去理会,是我不想理会,也赖得理会,可是那个臭婊子也掺和进来了,你想想,那个臭婊子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妈妈?!而且说是我把你爸爸气跑的,说我从来就没有照顾好你爸爸,你说说看,这口气我能咽得下去吗?
女儿停止了哭泣,睁大泪眼看着眼前变得有些神经质的母亲。其实她想要知道的问题母亲根本就没有回答,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妖艳?
玉梅走出了家门,心情越发地坏了。她在跨出家门那一刻甚至就想到,她今晚非要跟那个臭婊子狠狠地干一场不可;她要把丈夫失踪后自己内心淤积的所有恶气怨气闷气甚至邪气都一古脑地发泄出来。她都想好了,可能跟那个臭婊子说不上两三句话,她就会上前跟她撕打起来,她要撕烂那个臭婊子的脸,撕烂那个臭婊子的衣衫,让那个臭婊子那对让男人们垂涎的大奶子暴露出来,让她从此在鸡鸣镇抬不起头,让全鸡鸣镇人都知道,她是一个下贱破烂的臭婊子。
巷子里很黑很深很静。玉梅走得又急又快,想象中将刘金花那个婊子打得人仰马翻、夹着尾巴逃窜的情景在激励着她。
镇头小广场上一片漆黑,这是非常出乎玉梅意料的。
往日这会儿,“金花饭店”正是人声鼎沸、热闹酣畅的时刻。鸡鸣镇的头面人物,譬如李大麻子镇长、胡大吹书记,总是要现身在“金花饭店”里,他们似乎有着陪不完的客,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话。好像是从年春上开始,刘金花居然从县城招来了几个不正经的外地女子来做服务小姐,她们都花枝招展,又会抽烟又喝酒划拳,而且还能跟男人们说极其下流的色情笑话,常常会惹得男人们如飞蛾扑火,从那个时候开始,“金花饭店”的生意,常常是通宵达旦。很快就有人说,那些女人是既做服务小姐也做婊子的,也就是城里说的那种“三陪小姐”,陪吃陪喝陪睡,而刘金花既是饭店的老板也是老鸨。鸡鸣镇的人说,现在的刘金花啊,也没有什么要脸不要脸了,只要能挣到银子,刘金花是什么也不要了,言下之意,是刘金花什么都敢卖了。
玉梅走到镇头小广场中央的老槐树下站住了。她看着小广场一侧的“金花饭店”漆黑一片。月光斑驳地照着耸立在门楣上的“金花饭店”招牌,门前搭建的凉棚下,堆积着夏天在屋外就餐的那些桌椅。
刘金花外出了?刘金花或许被法办了?刘金花出事了?
玉梅悄悄走向大门紧闭的饭店,在凉棚下她站住了。她看到饭店的大门被一把粗重的大铁锁锁着。她透着门缝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她贴上耳朵听,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中 篇
刘金花失踪了!
刘金花失踪的消息,同样像一枚从天而降的重磅炸弹,在鸡鸣镇炸开了锅,整个鸡鸣镇都为之震惊和意外!
比起一年前失踪的林声副镇长,刘金花的失踪更加令人关注,也更加令人猜疑!这是因为刘金花毕竟不同于林声,她引人注目或令人重视的地方,严格说来,毕竟不同于林声,或者说,她这一生到底有多少秘密,可能远不在我们叙事所能掌握的范围之内,因此她的失踪,在鸡鸣镇人看来,就更加显得扑朔迷离。
有人说,刘金花是把在鸡鸣镇挣到的钱拿到别处去投资发财去了,再也不回到鸡鸣镇了,说鸡鸣镇在刘金花眼里早已是个小地方了,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容纳不下财大气粗的刘金花了。
类似的议论只是在开始阶段,到后来又有了新的说法,甚至已经接近谣言了(在刘金花终于有一天以不堪的模样回到鸡鸣镇后才证实那确实是谣言);说刘金花跟一个在“金花饭店”里认识的外地的有钱的男人成了相好,俩人私奔了,那个相好男人有的是钱,是在南方做大生意的(至于究竟做什么生意,谣言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刘金花一心想嫁给他,据说那个男人并不看好刘金花,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那个男人并没有真正爱上刘金花,但是刘金花知道他是个来自大城市的见过世面的男人,又有钱又长得帅,于是寻死觅活地说什么也要跟他跑,就是天涯海角她也要跟着去。
除了最初的震惊和意外,其实刘金花的失踪对于鸡鸣镇人来说,真是巴不得的事。至少对于鸡鸣镇的良家妇女和那些一心要恪守妇道伦理的家庭来说,鸡鸣镇少了一个碍人眼目且伤风败俗的祸水刘金花;而对于鸡鸣镇那些刘金花根本就不屑一顾的男人来说,刘金花从来就不属于他们,刘金花从来都是属于那些有权有势又有钱的男人的,现在刘金花走了,他们心里也就不再那么堵得慌了,因此在刘金花失踪后,那些议论也罢,谣言也罢,都充分让他们感受到了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对于他们贫弱而悲哀的自尊心的滋养。
玉梅像所有鸡鸣镇善良而本分的女人一样,觉得刘金花走了,真是老天开了眼,让鸡鸣镇可以在道德上正本清源,重新变得民风敦朴,风气清新,老百姓安居乐业。
很显然,玉梅是想错了,或者说,玉梅是高兴得太早了。
玉梅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针对丈夫林声与婊子刘金花的谣言会重新泛起,而且变本加厉!
在玉梅看来,在鸡鸣镇泛滥成灾的各种议论最后都变成了无耻的谣言,而且居然会全部集中在了失踪了的丈夫林声和同样失踪了的婊子刘金花的身上,是否早就有人预谋安排好的。从整个过程看,那些后来出现的最为恶毒的谣言,就像是解放初期潜伏下来的特务,潜伏在了鸡鸣镇人的舌尖下,只等待着“反攻大陆”的时机成熟,也就是刘金花这个婊子一旦失踪后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进行“反攻倒算”,也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从人们的舌尖下纷纷喷沫而出——而是在谣言的背后刚刚平静下来的玉梅,也就是那个在丈夫林声失踪后始终想在鸡鸣镇重新做人的玉梅,又一次成为了鸡鸣镇人舌尖上的的唾沫——这个过程的玉梅,形象地说,就好像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黑手强行从鸡鸣镇人记忆里的后台拉到了灯光炫目的前台,玉梅的四周已是一片黑暗,突然有一束强烈的灯光直射到黑暗中的玉梅身上,尽管这个时候的玉梅战战兢兢,甚至寒冷般地瑟瑟颤栗,然而这个时候的灯光仿佛告诉所有的人:就是她——那个一直想回归到平庸而懦弱状态中的鸡鸣镇广大妇女群体当中的一员——才是鸡鸣镇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真正需要找到的人!
重新泛起的谣言是这样说的:刘金花的出走,是迫于失踪了的林声的压力!
就是说,他们如今双双突然失踪,其实是早就约定好了的,尽管失踪在时间上相隔近一年。
这种谣言(玉梅自始至终都认为是谣言)说得有根有据,说是林声跟刘金花早年就是一对恋人,因为世道人情,因为传统世故,更因为鸡鸣镇险恶的人生环境,当然也因为不能不妥协的世俗压力,他们才没有能走到一起,现在他们觉得余生光景不长了,不能再等了,必须做出最后的选择。于是林声就先走了,刘金花似乎一时半时的还下不了决心。但经过林声失踪后的这段日子的煎熬,刘金花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是说,他们要以这种出走或者说以失踪的方式来成全彼此相爱一生、相守一生的承诺。他俩就这样双双走了;从结果看,他俩都是在没有任何一个鸡鸣镇人事先得知一点儿信息的情况下失踪的。
这个谣言最致命的证据就是,刘金花失踪前居然连她的儿子——也就是传说中她跟林声下的那个野种——也居然不管不问地丢在了鸡鸣镇!
应该说,这个谣言,几乎击垮了玉梅!
在玉梅看来,婊子刘金花虽然走了,可是她的敌人却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遍布四周,甚至遍地都是,而她要站出来公开宣战,却连一个可以在阳光下公开还击的敌人都找不到了。
作为背景交代,在这里有必要补述一下当初林声失踪后最初一段时间里鸡鸣镇发生的一些情况。
在林声失踪的最初的日子里,鸡鸣镇的领导和镇上各界人士,当然也包括林声过去和现在的同事、好友们都曾纷纷来过玉梅的家里进行慰问。那些日子里,玉梅和女儿差不多整日以泪洗面,悲痛不已。当这种慰问告一段落后,也就是在人们最初所设想的林声可能只是因为某种心事想不开而出走过些日子便可会回来的愿望彻底落空后,玉梅才决定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和所有积蓄,开始长达数月的外出找寻。当然那次找寻还是没有林声的音讯。当玉梅再次回到鸡鸣镇时,当初对于林声突然失踪而发出“那可真是一个好人”的人们的议论就开始变调变味了,其实那个时候在鸡鸣镇已经泛起有关林声的谣言了。
应该说,从一开始,玉梅心理上是有准备的。她之所以要外出找寻林声,就是担心有一天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议论。现在这些议论终于出现了,她的心里反倒有些坦然了,就像预感中的暴风雨终于如期而至。在各种各样的议论中,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就是把林聲跟臭婊子刘金花扯到了一块儿,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确有其事。尤其让玉梅不能忍受的是,刘金花的儿子,也就是那个被人背地里说是“野种”的宝儿,居然被说成是林声的种,是林声的亲儿子,在玉梅看来,这简直就是对她的男人林声的名誉的恶毒栽赃陷害。
玉梅回到鸡鸣镇后,先后几次去过镇政府。
丈夫当副镇长时,她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她知道林声是反对她或者女儿去他的工作场所的。在当时的副镇长林声看来,自己的女人或女儿去他的工作场所,多少会显得有些张扬,或给上级见了不免难堪、下级见了不免讨好的嫌疑。而现在的玉梅去那里,就没有那种顾虑了。她需要镇政府帮助了解是否有了林声的消息,说白了,就是从县委县政府和县公安局、县信访局那边传来的丈夫的消息。玉梅当然记得,她外出找林声时所张贴的那些寻人启事上都是明明白白地写着鸡鸣镇政府的联系电话(在玉梅的观念里,政府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重要了)。玉梅想,她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总该有点儿关于丈夫林声的信息传到镇政府的。
玉梅去镇政府要找的人,当然是镇长李大麻子。
李大麻子是镇上权力最大的人物。镇党委书记胡大吹是个部队转业干部,老婆孩子都在县里工作,家也在县城里,他到鸡鸣镇上班就像下基层来搞调研一样,每周在鸡鸣镇待上个一两天就回县城去了。谁都知道,胡大吹迟早是要回县城去的,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鸡鸣镇。
据说当初来鸡鸣镇时,胡大吹也想有所作为,日子一久才知道,李大麻子才是鸡鸣镇真正的强人,是个斗不起也斗不赢的人物。大会小会上,只要李大麻子不说话,不表态,他胡大吹说的话就跟放屁一个样,有时候连放屁都不如,屁还能响一下或臭一阵子,但胡大吹的屁,在李大麻子看来,是既不响也不臭。说起李大麻子这个人,其实也很不简单。他最早的时候是镇上的一个小混混,打架滋事,偷鸡摸狗,就是种不了地,干不了农活儿。公社领导拿他实在没办法,让他当个民兵天天给公社看山护林。李大麻子自从看山护林后,方圆百里居然再也没有人敢擅自溜进他管辖的山林了,这以后李大麻子的人生便一路畅通了起来。从民兵到基干民兵,到民兵营长,到镇治保委主任,到副镇长,镇长,虽说是一步一个台阶上来的,但全鸡鸣镇人都知道,从来就没有人敢挡他李大麻子的道儿。李大麻子自己也说过,老子这辈子当官也只能是当到镇长这一级了!他知道自己升迁无望,反倒更加坦然地在鸡鸣镇作威作福、称霸一方。胡大吹在了解了李大麻子的强横与实力之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横竖都由着李大麻子说了算。在鸡鸣镇,李大麻子说了,就等于镇里的领导已经“决定了”,谁敢对李大麻子“决定了”的事不执行或说三道四,李大麻子就会“让他好看”。这里的“好看”,包括让一伙人狠揍一顿,下年山林或田地的承包就变更主人,或者是媳妇某天夜里突然被别人睡了,等等。因此,在鸡鸣镇是没有人敢跟李大麻子做对的,除非他不想在鸡鸣镇混了。
在林声突然失踪的最初阶段,李大麻子多少是有些心虚和害怕的。
李大麻子担心的是:林声会不会是去上访了?会不会是告他的黑状去了?
李大麻子对知识分子似乎天生就有戒心和警觉。自从林声按照上级要求作为无党派人士担任副镇长进入镇领导班子后,他就对这个显得有些木讷的知识分子存有戒备的心理。他当时还不清楚林声是否有什么政治背景,或者说这家伙将来会不会爬得更高,掌握的权力更大。他让自己的人观察他甚至盯梢,结果发现这个林声正如外界公认的那样,是个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从不惹是生非的人,既木讷又古板,地地道道一个迂腐不堪的知识分子。更重要的发现是,林声这家伙其实也没有任何可靠的政治背景。李大麻子也就不再把他当作假想敌了,他想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或者说,根本就没把林声放在眼里。久而久之,李大麻子发现,许多场合,林声会主动回避,后来干脆就拒绝跟他一块儿出席某种场合了。这里所说的某种场合,譬如在酒店里喝酒时,李大麻子会冷不丁捏一把服务员小姐的大腿,惹得小姐大声尖叫,李大麻子就会十分开心地大笑起来,似乎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譬如下乡到基层时,面对那些村干部,无论男女老少,李大麻子的粗话脏话甚至极其色情的流氓话,都能张口就来,甚至还会当场就动手打人;譬如他走在村子里或某巷子中,李大麻子会随时停下来信手就把裤裆里的那个又大又黑的家伙掏出来,当众就滋滋地撒将开来,一点也不顾忌周围的人,当然也不顾忌是否有女人在场,撒完了,就重重地抖搂几下,塞进裤裆里,迈开步就走,一点儿也不顾忌裤腿上那一排醒目的尿迹;譬如刚刚酒足饭饱后,李大麻子就要点着烟,开始龇牙咧嘴地剔起牙来,剔出来那些肉末菜根之类的东西他就吐到桌上,有时候连浓痰也吐在桌上,他照旧是一根又一根牙签地剔着,直到桌上堆起一层嚼烂的肉末菜根。
几年下来,林声从来没有跟李大麻子正面发生过冲突。
但有一次例外。县教委给鸡鸣镇拨了一笔修缮小学危房的专款,三十万,是林声在县里苦苦相求,一连喝醉了三场,在县医院打了一整天点滴,后来才终于感动了县教委的负责人,批下了这笔钱。谁承想,这笔专款到了鸡鸣镇就没有了踪影。林声自然不会放过此事,后来终于搞清楚了是李大麻子拿去买了一辆二手进口轿车,余下的款也全都花在酒桌上了。这一次林声跟李大麻子拍起桌子大吵了一场。知识分子毕竟是嫩了点儿,或者说,知识分子毕竟是知识分子争吵过程中,林声只是一再重复着这么一句话:这太不像话了,啊!太不像话了,啊!真是太不像话了,啊!李大麻子先是恼怒的,后来看到林声那副有气无力的熊样儿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那张又黑又糙的麻脸上挤出了笑出的眼泪,他摆着手说,林镇长,我的林镇长啊,我以后一定像话,一定像话,好不好啊?不就三十万嘛,我再去县里给你争取,一定争取回三十万来给你补上!
当然,那三十万至今也没有补上。
不过,从那以后林声就再也不跟李大麻子言语什么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似乎到了你是你我是我,谁也犯不着惹谁,类似于井水不犯河水。
林声失踪的消息最初就是让李大麻子害怕他上访去把那三十万的事抖搂出来,他相信,假如林声真的那么干的话,那就有可能把这些年他在鸡鸣镇的所作所为全部抖搂出来。那么,李大麻子的末日可能也就不远了。李大麻子心里明白,他在鸡鸣镇犯下的罪恶勾当是够他在大牢里蹲上个十年八年的。
但半年过去了,特别是林声的媳妇玉梅出去找了数月回来,居然一无所获;至今也没有一星半点儿有关林声的消息,这让李大麻子相信,林声不是死了,就是真的失踪了——他在什么地方,只有老天爷知道。
玉梅在外面找了丈夫数月后回到鸡鸣镇的那天晚上,李大麻子来过玉梅的家。
这是李大麻子第二次来玉梅的家。第一次是在林声失踪的消息确认后,他带着一帮镇政府的人来到玉梅家慰问。当时李大麻子让手下人把带来的水果和滋补品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安慰着站在一旁哭泣不已的玉梅,让她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林副镇长一定会回来的,他是我们鸡鸣镇的好镇长,也是我们的好同志!组织上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答案,林声同志一定会回来的。云云。跟那次来玉梅家的心境相比,李大麻子第二次来,心理上已经发生微妙变化了。
对于鸡鸣镇的女人,李大麻子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甚至是有些变态的心理,在他看来,鸡鸣镇的女人都是他的,或者说都是他可以睡的。当然,这些女人都应该是有姿色的,至少也是他能够看得上眼的,是他想睡就可以提供给他睡的。刘金花之流当然是不在话下了。如今要是让李大麻子回忆一下他究竟睡了多少鸡鸣镇的女人,他可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十分清楚地记得,他至今也没有睡过玉梅,或者说,连玉梅的奶子和屁股都没有摸过。在乡下,李大麻子只要看上了谁,只要场合上不至于弄得太尴尬,他总是能够摸一摸那些媳妇们的奶子和屁股的。他一直想睡一睡玉梅,他知道这个当年鸡鸣镇的美人,多少人想睡她都没有得逞,最后让了一个至今也没有逮到的野汉子给强奸了。李大麻子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了,他对尚未“破瓜”的姑娘们是不太感兴趣的,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没劲儿,特别是脱了裤子后,根本就谈不上一点儿情趣。他对小媳妇们可是情有独钟,因为她们多少都懂些风月,会调情弄性,且湿乎乎的,让他脱了裤子就能马上来了劲头,上了精神,特别干将起来后,他会以一当十,愈战愈勇,可谓雄风不减当年。李大麻子真正打起玉梅的主意,是当年玉梅被那个野汉子强奸之后,李大麻子想,既然有人替他“破了瓜”,以后就是一路平坦了。谁承想,玉梅很快就嫁给了学校的老师林声。对于知识分子的媳妇,李大麻子的心理不仅是拐扭的,也是多少有些怵的;他受不了文化人的那些知书达理、那些繁文缛节,那些大惊小怪,那些欲说还休的做作,那些在他看来就是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虚伪假饰;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个时候李大麻子也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下手机会——玉梅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或卖弄风情的女人。再后来,林声当上了副镇长,李大麻子觉得去搞自己班子里的同事的老婆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于是只好把想睡玉梅的心思收敛了起来。而现在居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林声失踪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不见了,家里就剩下孤儿寡母,玉梅风韵犹存,姿色不减。李大麻子就不能不重新打起睡她的念头了。
李大麻子是天黑以后悄悄走进玉梅家的。当时玉梅家刚刚吃罢晚饭,花儿捧着饭碗看到走进家门的李大麻子,马上叫道,妈,妈,那个……那个他来了!
花儿的声音显得既害怕又激动,显然来的这个人物让她感到了不安。李大麻子是鸡鸣镇的男女老少私下里叫的名字,但真实的李大麻子现身在任何一个鸡鸣镇人面前,谁都不敢直呼他“李大麻子”。这也就是花儿紧张得不知如何称呼的原因。
玉梅马上从桌边站起来,挪步到堂屋口,这时李大麻子已经穿过院子,走到正门的门槛上,他只是一点头,便从玉梅面前径直走进屋里。饭桌边空着一把藤椅。这藤椅过去一直是林声坐的,他失踪后就一直空着;每次吃飯时,那里还放着碗筷,好像他马上就要回来吃饭似的(玉梅坚持这样做,是她相信丈夫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且仍坐在那里,跟自己的妻儿一起吃饭)。此刻,李大麻子就一屁股坐到了藤椅上。
玉梅啊,晚饭才吃完啊。李大麻子说,目光在屋子里睃巡了一遍。我都听说了,你这回出去可是找了许多地方,也没有找着林声的影子。唉!老林啊,这个人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李大麻子感叹道,眼光转移到玉梅的身体上。
玉梅听到李大麻子的那声叹息,眼眶里马上盈满了泪水。
玉梅一边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一边开始利索地收拾饭桌,女儿捧着饭碗去后屋的厨房里吃去了。收拾完饭桌,玉梅就赶忙给李大麻子沏上茶,恭敬地放到他的面前。林声不抽烟,家里平日也不买香烟待客,看到李大麻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上嘴,玉梅就喊花儿,让她去街上小卖部里买包好烟来。李大麻子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买不用买,我带着烟呢。点了烟,就呼地吐出一口浓烟来。玉梅也就没再坚持,让花儿继续吃饭去了。
玉梅坐在堂屋方桌右边,也是她日常吃饭坐的位置。李大麻子坐在方桌的左边,也就是林声在家时坐的位置。玉梅本指望李镇长这回来,可能会带来一些林声的消息,或者是说一说政府方面为寻找林声都做了些什么。但李大麻子似乎并不急于开口说什么,只是用两只亮光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嘴里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堂屋里十五瓦的电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线。玉梅瞥见了李大麻子的眼光,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种下坠的感觉;她似乎明白了李镇长今晚来真是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玉梅啊,现在,你们孤母寡女的,日子不好过吧?李大麻子的语调变得既亲近又沉重。我这个当镇长的,也在为你们母女俩着急啊!他揭开茶杯盖,把嘴凑到热气腾腾的杯口吹了吹上面的茶叶,就咕咕地抽了两口,然后把杯盖盖上,一只手压在茶杯上,一只手夹着烟卷,越来越贼亮的眼睛悄悄地从玉梅的脸上向她胸前鼓胀在衣裳里的那一双奶子上移动。
玉梅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紧张了。这种紧张使她很难把话说得顺畅了。
李镇长,日子挺好的,我跟花儿过得也挺好的……谢谢镇长的关心……
玉梅把头微微低垂着,她害怕自己的眼睛撞上李大麻子的眼光。
李大麻子却嘿嘿地笑出声来。显然,玉梅这样的反应让李大麻子感到高兴,看得出,玉梅这个女人还是懂风情、解人意的嘛。这样就好,能明白那个意思就好。
玉梅啊,跟镇长可要说实话,有什么困难就直说。过日子,家里没个男人,不好过吧?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李大麻子的声音变得有些轻浮了,眼光紧紧地盯着玉梅的脸。
玉梅的脸有些红了,她几乎很难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其实并不明白李大麻子话里的意思,但她却能够感觉到,李大麻子的话里是那种意思,是那种让她主动投怀送抱,甚至干脆跟他胡搞的意思。
玉梅啊,我现在正在考虑能不能通过县里的关系,把林声作为因公牺牲来对待……
你胡说什么呀!玉梅突然叫起来。谁说我丈夫牺牲了?他还活着,只是现在还没有找着罢了。我也不想要那个什么因公牺牲!
李大麻子还是那么轻浮地笑着。
玉梅啊,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嘛!你以为那个因公牺牲是随随便便能办得到的?我告诉你,真要是给林声办到了因公牺牲的待遇,那抚恤金可是够你这辈子吃的了,而且花儿的工作也不用愁了,国家会替你安排的。这事我现在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办起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找多少人呢!
李大麻子一连喝了好几口茶水,玉梅起身端暖瓶给茶杯里续水。她一只手刚要拿住李大麻子面前的茶杯,这只手突然就被李大麻子又粗又大的手抓住了,立即就摩挲起来,就像一下子抓住了他想要的宝贝。玉梅慌张了,她想立即抽回手来,另只手里的暖瓶晃荡着。李镇长,你这是……这是……
李大麻子还是那么嘿嘿地笑着。
玉梅啊,不要想不开了,就跟我睡吧,只要你给我睡了,我就想办法替你丈夫搞个因公牺牲的待遇……
说话当中,李大麻子的另只手迅速奔玉梅胸前的那双奶子而去。
玉梅终于喊了,花儿,花儿啊!
听到花儿在厨房里应答着,李大麻子马上松了手。花儿跑过来,问妈什么事。
玉梅涨红着脸说,去,快去把你的作业本拿来,李镇长要看看你现在的学习呢。
花儿嗯了一声,转身就去房里拿自己的作业本去了。
李大麻子的脸阴沉下来。他才没有心思看什么作业本呢。
他猛地站起身,一拍屁股,说我看个逑作业!
狠狠地将手上的烟头砸到地上,那烟头的火星在地上四溅着。
李大麻子走了。
走到黑咕隆咚的小巷里时,李大麻子有点内急,就掏出自己的家伙,滋滋地撒起尿来;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老子一定是要睡的,走着瞧吧。
现在,玉梅居然找上门来了,这让李大麻子很是窃喜。
自从上次在玉梅家里遭遇那种尴尬后,李大麻子就想到玉梅总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来的。他相信,这个女人纵然坚强,自尊,甚至贞洁,但她要想在鸡鸣镇生活下去,就必须要找“政府”来替她“分忧解难”。
镇政府的小楼坐落在镇东口的溪河畔,圈着一道两米高的围墙,院门旁挂着“鸡鸣镇人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鸡鸣镇委员会”一黑一红两块牌子。玉梅走进来时,李大麻子正从二楼那间镇长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手里捧着个不锈钢保温杯,嘴里含着一口茶水在咕滋咕滋地漱着口(他刚刚吃下去两个茶叶蛋),走到走廊栅栏前猛一扬头,噗一声,混浊的水由楼上雨雾一般喷射下来。玉梅吓得轻颤了一下,在院子中央站定了,抬起头,此刻楼上的李大麻子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玉梅刚跨进镇长办公室,李大麻子就夹起公文包,像是马上要出去的样子。
哦,是玉梅啊?找我?李大麻子说,麻脸上毫无表情。
是啊,李镇长,我来就是找你的。玉梅有些紧张,脸色苍白,站在李大麻子面前,身子似乎有些抖了。其实这个女人今天上门来,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
李大麻子把刚刚夹起的公文包往办公桌上一丢,一屁股坐到藤椅上,那张藤椅吱呀吱呀地叫着。他转动着眼珠看着玉梅,挥了一下手,示意玉梅在沙发上坐下。玉梅往后退一步,在沙发上坐下来。李大麻子刚才的眼光使她意识到,他对她是有怨气的,是不满意的。
找我什么事啊?李大麻子的口气不仅证实着玉梅的判断,而且在加重着她心里的伤感和绝望。她甚至有些后悔来找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李镇长,我找你,就是想知道政府现在有没有我丈夫的消息?玉梅说。我出去找人的时候,到处都贴了寻人启事,还把镇政府的电话号码留在那些启事上面。我也找过县政府和县公安,他们都告诉我,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们镇里的。我来,就是想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李大麻子点着烟,靠在藤椅上,那张又大又黑的麻脸慢慢抬起,眼睛却微微眯上,好像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李镇长,我说的这些,你都听见了吧?玉梅问。
李大麻子好像突然省悟似的,说听见了,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
对不起,李镇长,我不是那个意思!玉梅赶忙道歉。她已经预感到今天来这里是个致命的错误。
办公室里突然变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李大麻子还是刚才那副样子,头扬着,架在藤椅背上,眼睛眯着,不是看到他嘴角叼着的那根烟卷不时冒出一团烟雾来,会以为他睡着了。玉梅不敢继续说话了,她搞不清楚此刻李大麻子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现在这副样子意味着什么。她不再作声,甚至连一点儿声息也不敢发出来。她把头低垂下来,就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她的手掌在出汗,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不安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玉梅突然觉得她得走了,她不能就这样在这里干坐着,随着这种可怕的沉默的延续,她感到一种恐怖的压力正在逼近自己。玉梅慢慢地站起了身,正要转身之际,李大麻子突然说话了。
玉梅啊,我还没有跟你说到消息呢,你就要走啊?
玉梅赶忙又坐下来,说不走,不走。李镇长,我丈夫有什么消息啊?
李大麻子这时完全睁开了眼,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好像刚才真的是小盹了一会儿,这会儿有了精神。他把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挪步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显然,他要说到“消息”了,而且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外人不便听到的“消息”。
玉梅啊,我说出来的消息,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李大麻子拖长语调,别有用心地在玉梅明显激动起来的脸上扫来扫去。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噢!
李镇长,只要是关于我丈夫林声的,我都要知道。玉梅说这话时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着。
李大麻子双手背后,一边踱走着,一边语气沉重地说。
最近,我也正打算上门去找你谈谈,因为现在问题变得严重了啊!我们过去一直搞不清林声同志为什么突然失踪,现在看来,他的失踪还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啊,李镇长?你快说啊!玉梅觉得李大麻子这种一波三折的说话语气,是故意在折磨她脆弱的神经和伤痛的心。
李大麻子摆摆手,又背在身后,示意玉梅不要打断他。显然,玉梅此刻急不可待的追问和急切的心理反应,都是他需要的,或者说,是他事先早已预料到的。
我们可能都被林声同志过去的假象蒙蔽了啊!李大麻子痛心疾首地感叹道。
最近一个时期来,镇子里的那些议论,我想你一定早有耳闻了吧。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刘金花的突然失踪,本来我们一点儿也没有把这件事跟林声同志的失踪联系起来,但事实上,这两件事都不是偶然的。我前些日子到县里开会,就有人对我说,刘金花那个女人这回失踪,其实就是去某个地方跟林声会面去的,而且是这两个人早就密谋好了的。
玉梅有些忍不住了。李镇长,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李大麻子冷笑了一声。刘金花的那个儿子就是证据!
李镇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大麻子再次冷笑一声,这次是看着玉梅笑的。你能说,那个儿子不是林声的种,你自己也看过,那个孩子的长相,跟林声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镇上人哪个看不明白?!
这么说,李镇长,你也相信那些谣言了?玉梅脸色苍白地问。
这还要相信吗?你想想,那个下贱的女人,为了去跟林声约会,居然连她的儿子也不要了!开始镇上的人都以为她走是把儿子一起带走的,可是没有啊!她给儿子买了许多吃的东西放在屋子里,这个孩子后来居然是砸碎了窗户玻璃从屋子里爬出来的。现在,这个孩子就寄养在刘金花后屋的邻居老王的家里,下一步怎么办,谁也说不清呢。
这一段时间,玉梅几乎没有出门,她之所以不愿出门就是不想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此刻李大麻子如此说来,着实让她吃惊不小。但是片刻的惊慌之后,她还是不相信刘金花会跟自己的丈夫有那种关系,更不相信刘金花的失踪是跟自己丈夫的失踪扯到了一块儿。她一点也不想听李大麻子说下去了;她觉得李大麻子要告诉她的就是这种“消息”,她宁肯一点儿也不知道。
玉梅从沙发上站起身,就往门前走。李大麻子突然拦住了她。
玉梅,我告诉你,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玉梅停住了;她觉得自己必须坚强起来,至少是在谣言面前。
然而,李大麻子接下来说出的“消息”却是真的摧垮了她。
你知道十六年前在镇中学后坡的那块玉米地里,强奸你的那个人是谁吗?
玉梅的脸色顿时失去了血色,空前的惊怔使她的眼睛显得又大又亮,却没有了光泽。
我告诉你,县公安如今正准备重新查这个案子。你还记得那个强奸你的人,是什么模样吗?
你是说,那个人……会……是……
玉梅浑身的血似乎都冲向了脑门,耳际一片嗡嗡声。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的情形突然在一瞬间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瘦高个儿,手指很长,当时她的一对乳房对此印象深刻。他的喘息声很重,像是在发恨泄忿一般。当然那个人始终没有让她看清他的脸,而是把脸埋在她的身上和耳边,直到他发泄完了。他的声音不是原声的,是憋着嗓子发出的,因此她至今也没有再听见过那种可怕的声音。
李大麻子这回没有冷笑了,而是十分严肃地说道,公安的同志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是不是他,到时候就知道了。
玉梅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在沙发上瘫下了。
李大麻子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但步态显得轻松些了,似乎终于把沉重的心思释放掉了。
玉梅啊,本来这件事都过去十六七年了,翻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特别是现在,林声又失踪了,谁还能说得清楚呢?县公安那边让我去表个态,我现在也拿不定主意,这个案子是查下去还是不查了呢?查出来,一旦真是他,你想想,你在鸡鸣镇还待得下去吗?你让鸡鸣镇人怎么说,强奸你的人就是你后来嫁的人!不查吧,让坏人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也是不应该的。你知道,我这个当镇长的也在犯难啊!
李镇长,你说,你要怎么样吧?玉梅说,口气变得坚定了。
李大麻子笑了,是舒畅的笑。
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也还没有拿定主意。这样吧,我今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也陪不了你,今晚你就去镇政府的招待所找我吧,我们再好好谈谈。
李大麻子伸手在玉梅的肩头拍了拍,他看见玉梅往臂弯里垂下去的脸在迅速地涨红着,就像李大麻子所见到的那些最终屈服于他淫威的女人一样。
对于鸡鸣镇的许多女人来说,去镇政府招待所意味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冬去春来。
丛山茂林环抱的鸡鸣镇,又变得生机勃勃。
鸡鸣镇在失踪了副镇长林声一年半,随后又失踪了风流的“金花酒店”老板刘金花一年后,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人们一时间可能因为再也找不到令人兴奋的话题或生动有趣的传奇故事而感到索然无味,街坊邻里之间似乎也缺乏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对于鸡鸣镇人来说,毕竟是经历了由于林声和刘金花的失踪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种种兴奋的精神愉悦、情感骚动和肉体里不为人知的情色演义,现在也该平息下来了,换句话说,鸡鸣镇总算又恢复了往昔的庸常、懒散、闲逸的状态,恢复了它本来的世俗氛围。
林声仿佛已经从鸡鸣镇人的脑海里淡去了,有关他的种种议论和谣言似乎也告一段落;紧随其后失踪的刘金花似乎也已不在人们的话题当中了,只是偶尔被人提起,也就三言两语就没有下文了,毕竟这一男一女离开鸡鸣镇的时间有些久远了,他们已不在人们关注的视线中了,人们更关心的是眼下正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情。
林声可能是真的永远地失踪了,甚至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尽管玉梅心里一直不愿承认这个极有可能的事实,但杳无音讯的现实越来越使她觉得,丈夫林声生还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而她也渐渐习惯了的生活里似乎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男人了。
对于玉梅来说,她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了。
花儿过了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清秀出众的大姑娘了。自从父亲林声失踪后,花儿的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读到高二时几乎读不下去了。做母亲的知道,花儿是越来越受不了没有父亲后的社会压力,特别是小镇上一度流传的那些无耻荒唐的谣言的伤害。玉梅现在一门心思要使花儿读完高三考上大学,从此离开这个小镇,到那时,玉梅就会天涯海角地寻找她的丈夫,或者是去伴着女儿在城里度过余生;她不能忍受看到女儿一生留在小镇上度过,她甚至相信那样做的话,女儿就极有可能重蹈自己的复辙。那是她绝对不能答应的。
因为跟李大麻子睡过了,或者说,经常要去“镇政府招待所谈谈”,玉梅现在每月可以从镇政府领到一百五十元的抚恤金,领这笔钱也就当丈夫林声已经死了。对于玉梅来说,她终身也不会忘掉那天晚上去镇政府招待所的情形。进了屋子后,李大麻子什么也没说,就开始脱衣了,他脱完了,就那么光着,身子像一头肥猪刮光了毛后胀满了的肉团,站在玉梅跟前,就像是在他的自己家里的密室里。看到玉梅低头站在那里,身子发冷似的瑟瑟颤栗,他就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扔到床上,很快就把玉梅剥光了。他爬上玉梅的身子,就干将起来。他当时说出的那些话,让玉梅一生都不会忘记。他把玉梅的奶子抓住,吻着,甚至咬着,说他妈的,这对奶子早就应该让老子尝尝了。他把自己的那个大家伙插进去后,又说,这个×也早该让老子操了!玉梅将旁边的一个枕头拿过来压在自己的脸上,因为她的眼泪已经不可遏止……
当然,对于玉梅来说,要想长期领到这笔抚恤金,就必须跟李大麻子长期睡下去;或者说,什么时候李大麻子不想睡她了,或者是玉梅不同意跟他睡了,那么,这笔抚恤金就有可能随时停发。
同样,因为是跟李大麻子睡过了,李大麻子答应不再要求县公安局继续追查十七年前的那起强奸案。李大麻子是这样在床上对玉梅说的:“我昨天特意去了一趟县里,把县公安的几个头头请到大饭店里吃喝了一场,老子跟公安局长说,那个强奸案就不要再去查了,查到最后,现在可能都是一家子人了嘛。”李大麻子这样一说,玉梅就把光裸的身体又贴上李大麻子脂肪成堆的肚皮上了。而据李大麻子说,那起强奸案其实就是林声所为,林声的动机就是为了得到玉梅,成为她的丈夫。因为在当时,林声是没有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满足玉梅贪财的父母的嫁女条件的。李大麻子说完这些,玉梅就爬到他的身上去了。
玉梅当然不想计较当年的强奸案了,在她看来,当年是谁强奸了她,现在一点儿也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她要保护她的女儿,让她远离与她爸爸有关的那些牵扯或瓜葛。作为母亲,她要尽全力阻止那些谣言的泛滥,她要保护女儿的身心不受到更加不堪的伤害。
每月的一百五十元抚恤金,玉梅全部攒下了,她要把这些钱积攒起来给女儿将来上大学花费开支。她也知道这些钱要支撑女儿将来的学业是远远不够的,她把自家的那几亩水田全部改成旱地,种上了时令蔬菜,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卖。她还在镇上的篾织厂里找到了一份编织篾器的手工活,每月也能挣到三百元。这份工作是李大麻子替她出面说的,当然,她也额外地给李大麻子多睡了几回作为报答。
眼看一切都平静正常了起来,一切似乎都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然而,谁承想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又将可怜的玉梅重新卷入了鸡鸣镇人的关注与议论的漩涡当中,而这次变故谁也没有想到。
下 篇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阳光从早到晚地照到鸡鸣镇的上空,溪河水仍旧那样清澈见底,河边,女人们在浆衣洗物,棒槌声、嬉笑声伴着河弯里鸭鹅追逐的欢叫声,此起彼伏;镇头的小广场上,几个小孩子在打着陀螺、跳着方块,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树荫下的椅子旁摆放着声音嘶哑的小收音机;镇西口的集市已经散市了,有人在打扫着残留的垃圾……
快到晌午了,在镇口通往溪河对岸的廊桥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那里。她扒在桥头的栅栏上,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她看着在河边浆衣洗物的那些女人,不发一点儿声息。突然,她尖声笑了起来,笑声非常响亮而刺耳,以致河畔的那些女人们立即就注意到了她。
桥上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这一笑居然就停不下来了,她一会儿扬起脖子笑,一会儿又摸胸按腹地笑,一会儿又张牙舞爪地笑,后来居然是又跳又蹦地笑。
谁都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笑,但都看出来了,这是一个疯女人。
河畔的几个女人想看看这个疯女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她们从河边起身,走上河坝,上了廊桥。当这几个女人走近疯女人时,她们全惊呆了。
刘金花?!疯女人是刘金花!
刘金花疯了的消息像一阵暴风骤雨迅速传遍了整个鸡鸣镇,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奔走相告,很快全镇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到了镇头的廊桥上,围观着这个破衣烂衫、邋遢不堪的疯女人。人们把她围在中间,间隔着三米的距离,谁也不敢接近她,刘金花往前走一步,人们立即骇然地后退,个别女人会吓得尖叫着往后退一大步。眼前的刘金花实在太脏了,太可怕了,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又霉又腐又酸又臭的气味。她那曾经非常丰满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消瘦了,透过衣衫,她胸前那对曾经迷倒无数男人、所向披靡的奶子也终于败下阵来,变得干瘪而松软地垂吊下来;曾经又黑又亮的头发如今像一蓬枯黄的乱草杂乱地堆积在她的头上,披在她的脸前和肩上,透过那一绺绺乱发,人们发现刘金花的目光是仇视的,也是陌生的,甚至是兽性的。在鸡鸣镇人看来,眼前的刘金花差不多已经不是人了。
人们还是希望刘金花能认出她们来,至少女人们希望这样。她们叫着刘金花的名字,说着一些过去的事情,如某某人、当年的某一件事,试图唤醒刘金花的记忆,但疯了的刘金花只是一味地浪笑着,疯笑着,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的那些事情了,甚至对自己是不是叫刘金花也记不清了。那些女人们向她不断地问这问那的时候,刘金花就冲她们做鬼脸,啐唾沫,接着又蹦又跳,甚至张牙舞爪,于是人群便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有些人吓得四处逃窜,这似乎让刘金花非常开心,她就不断地这样做着,因为开心,她更加疯狂地浪笑着。一群人围着这个疯了的女人,从廊桥上下来走到镇头的小广场上。有个女人突然在人群里大声叫道,刘金花,你到家了呢!刘金花果然在“金花酒店”的门前停下来。她抬头看着门楣上锈迹斑斑、褪色剥落的招牌,看着大门上用铁链紧扣起来的铁锁,她不笑了,也不叫了。人群马上静下来,看得出,眼前的景物似乎终于让刘金花恢复了一些残存的记忆,突然刘金花倒在大门前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中午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手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匆匆穿过小镇的街巷,来到镇头的小广场,挤进围观在“金花酒店”门口的人群里。中年妇女大声叫道,刘金花,你起来!你起来好好看看你的儿子!
疯了的刘金花就像被电击了一般,立即从地上爬起来。
我儿子!刘金花睁着恐惧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我儿子小宝在哪儿?在哪儿?
刘金花黑乎乎的双手像一对鹰爪一样伸向人群,人群纷纷往后退去。这时那个中年妇女猛地将身边的那个男孩推到刘金花跟前,刘金花连看也没有看一眼,立即疯狂地将男孩紧紧抱住。
儿啊,我的儿啊,小宝啊——!
刘金花突然凄厉地放声痛哭,比死了亲爹亲娘还要悲切。
那个叫小宝的男孩不知是吓的还是激动的,也放声大哭起来。
这对母子相见的场面,使鸡鸣镇的人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完全相信,昔日漂亮风流的刘金花真的疯了。
开始阶段,谁也没有把疯女人刘金花与林声联系起来,但很快从疯女人刘金花嘴里不断泄露出她的失踪跟先前失踪的林声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是一个星期以后,从已经破落的“金花酒店”里走出来的刘金花,穿着一身又大又艳的大红内衣,披头散发地跑到小广场上,张口便对所有的人说,我的男人就是林声呀,林声就是我的男人,俺俩五湖四海都去过,俺俩可好着呢……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有关刘金花与林声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源源不断地从刘金花的嘴里肆无忌惮地流出来。开始,鸡鸣镇的人并没有当真,毕竟如今的刘金花疯了,神智不清了,谁能信她的话呢?但是随着刘金花源源不断地说出来的一切,鸡鸣镇的人还是从中整理出了较为完整的信息,甚至可以确信,刘金花当初的失踪与林声的失踪有关系,刘金花失踪后是跟失踪了的林声在一起的,刘金花不仅是现在,而且当年就与林声的关系暧昧,因为是这样一种暧昧的关系,人们自然有理由确信,刘金花的儿子就是林声下的种。
通过对刘金花的胡言乱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分析整理可以得知,林声当初的出走似乎是很早前就跟刘金花密谋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在鸡鸣镇活得没有一点儿自由,说穿了,是鸡鸣镇太黑暗,太令他们窒息了,与刘金花和林声所渴望的幸福爱情相去甚远。这对野鸳鸯是在一次险些被人发现的苟合后决定以失踪方式私奔的。当然,目前还没有确切的信息说明为什么林声要先行失踪,据说是林声再也不愿这样无限期地等待下去了,他要一个人先行离去,来使刘金花下最后的决心。从那一天开始,刘金花便备受煎熬,日夜思念着林声,她在矛盾和痛苦中坚持了半年多,最后她还是接受到了林声的召唤,也选择了从鸡鸣镇突然失踪。
在刘金花的疯言疯语里,几乎是确定无疑地说明了她在失踪这半年的时间里,不仅与林声在事先约定的地方见了面,而且俩人还一起游历了名山大川,足迹遍布新疆、西藏、云南、贵州、甘肃、青海、海南、广东、广西……
据说,刘金花将她在鸡鸣镇所挣到的钱全部花完了,他们终于来了一回醉生梦死,放浪形骸,也终于成全了此生所渴望的最浪漫最温馨的情爱之旅。
现在,我们无法想象这对中年的苦恋情人在那样一段致命诱惑的情爱之旅中是怎样的欢爱与疯狂,更无法想象俩人是如何分了手。我们只能从疯了的刘金花的言辞里分析整理,情况似乎是这样的:刘金花突然有一天提出要重回鸡鸣镇,因为如此浓烈的情呀爱呀过后,刘金花倦了,累了,乏味了,更重要的是,刘金花发现这个人世间并没有什么仙境乐土,更没有所谓世外桃源,日子还要一天一天地过。刘金花想回到鸡鸣镇,是想重新过那种安逸世俗的生活,毕竟她还有姿色,还有她的“金花酒店”,还有鸡鸣镇众多对她存有非分之想的男人们。当然,林声坚决反对,并且坚决地表示,一旦离开了鸡鸣镇,他就永远不再回去,甚至宁愿就这样在外面飘零而死。俩人是否大吵过,是否打了架,以及相关的情况我们一概不得而知,事实是,一个疯了的刘金花,如今又孤零零地回到了鸡鸣镇。
从那时开始,在鸡鸣镇的小广场上,人们每天都会发现疯女人刘金花在那里又说又唱,说唱的内容还是她与林声的故事。细心的人会发现,刘金花每天透露出来的信息是不一样的,总有出人意料的地方。譬如有一天她就突然说到,她跟这个镇上的许多男人都睡过,并且说到那些男人的名字,当那些男人的女人听到后,便立即赶来往刘金花脸上和身上吐口水,骂她是婊子,是血口喷人,刘金花却一点儿也不为之所动,继续说她的,一边说还一边做着夸张的手势,一副嬉皮笑脸、恬不知耻的样子。当然刘金花也说到,跟她睡的最多的人就是李大麻子,说李大麻子的床上功夫最好,有时候一晚上能干到三次呢,这可是鸡鸣镇上其他男人望尘莫及的。刘金花甚至会把那些男人是怎么骗她上床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在床上跟她是怎么干的也说得绘声绘色。有些男人跟她则不是在床上干的,而是在地里,在山林里,有的甚至就是在“金花酒店”的厨房灶台上;她甚至还会说到,某某始终想睡她但是没有如愿以偿,某某曾经偷偷摸摸地在她身上做过什么……
疯女人刘金花的言语自然会激怒那些受到伤害的女人,就是刘金花提到的那些男人的女人们,她们愤怒了,像一群斗鸡一样,气势汹汹地冲进广场,她们群起攻之,揪住刘金花披散的草黄的头发,扇她的耳光,往她脸上吐口水,刘金花就跟她们撕打起来,在众人的拳打脚踢中,疯女人刘金花一点儿也不示弱,当然最后总是刘金花被她们人多势众地打倒在地,刘金花就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受到伤害的女人并不肯就此罢手,她们一齐动手将刘金花的衣服全部剥光,于是浑身赤裸的刘金花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刘金花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更加无所顾忌了,她放肆地又蹦又跳,她大声尖叫着,这样便会有更多的男人挤过来驻足围观,毕竟刘金花的身体曾经是让许多男人垂涎欲滴的香饽饽啊。
越到后来,疯女人刘金花就越是口无遮拦,越发说得离谱而大胆了。而且疯女人刘金花在鸡鸣镇小广场的“新闻发布会”几乎成为鸡鸣镇的一道景观。现在不仅是鸡鸣镇的人来围观,邻近的乡镇都有人不辞辛苦地赶来看热闹。疯女人刘金花现在不仅说到事,而且说到人了。譬如林声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因为镇上的坏人太多了,流氓也太多了,镇政府里有坏人,这些坏人什么缺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刘金花还说到过去在镇上发生的许多不为人知的鸡鸣狗盗的事情……
看来,不对疯女人刘金花采取措施,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疯女人刘金花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仅伤风败俗,淫秽恶劣,而且直接影响到了鸡鸣镇的安定团结,影响到这一带的民风社情。
这天夜里,李大麻子终于带着三四个身穿警服的汉子,闯进了“金花酒店”里,鸡鸣镇的人没有看到将疯女人刘金花带走的情形,但许多人第二天都说,在夜里听到了刘金花撕心裂肺的喊叫,后来人们听到了警车的警铃声划破鸡鸣镇的夜空,由近至远而去。
这天的下半夜,玉梅的家门被人猛烈地敲响。玉梅穿着睡衣起床,开了灯,穿过庭院,开了门,李大麻子站在门口。玉梅吓了一跳,赶忙说,不行,我闺女在屋里睡着呢!李大麻子一掌将她推开,说,你看看我带谁来了。玉梅这才看见,在李大麻子的身后跟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李大麻子领着男孩直接走进屋子里,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玉梅,我今夜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为了把这个林声的野儿子给你送过来。我实话告诉你,疯女人刘金花已经被县公安的同志送到县疯人院去了,她的这个儿子现在无人看管了,镇政府研究决定,既然他是林声的种,我们只能把他送到你这里来。
玉梅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凭什么说这个孩子就是林声的种,你们有什么证据?你们就凭那个婊子的胡言乱语,就相信了她?我们家现在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宽裕,我们拿什么来抚养这个孩子?
我希望你不要找麻烦!李大麻子的口气马上变了,眼前这个女人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可能敢跟自己对抗。你要主动和自觉承担起对这个孩子的抚养。镇里研究怎样给予你们一定救济。
那个男孩突然哭起来,扑进玉梅的怀里,哭着说,玉梅阿姨,你就收留我吧,我早就没有家了!
玉梅被这个叫小宝的男孩这么一叫,也不禁流下眼泪来。
李大麻子转身就走了。临出门前说了句,有什么困难就上招待所去找我。
种种谣言已经使玉梅的一家人无法在鸡鸣镇待下去了。本来渐渐平息的谣言似乎也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了,谁承想刘金花这个婊子,跑到外面半年多,居然是疯了回来,而且居然带回来那么多谣言,而且这些谣言都说得有鼻有眼,似乎都是有根有据。
经过几个月来对刘金花的疯言疯语的收集整理和归纳分析,玉梅得出的结论是,林声这个该死的男人现在一定还活着,而且真的是跟刘金花曾在一起待过。现在鸡鸣镇到处都是有关林声的谣言,比如说当年强奸玉梅的人就是林声,当年破坏刘金花的军婚,抢在刘金花跟那个军人上床之前就跟刘金花搞上的人也是林声,后来刘金花生下的种果然也是林声的,现在这个叫小宝的儿子就生活在自己的屋檐下了。再比如,林声这些年里一直跟刘金花保持着那种暧昧的关系,林声事先就跟刘金花谋划好的离家出走……
这天,玉梅一大早就出了家门,她要到县里的疯人院去找刘金花。听李大麻子说,刘金花现在就关在那里,而且“十分规矩”了。
到了县城,玉梅就打听去疯人院的地址,就乘上一辆三轮车往郊外而去。
疯人院在郊外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一幢三层小楼,周围都是农田。玉梅向疯人院的的门卫说明了来意,便被领进去。在一楼拐角的一间空房间里,玉梅在一把破椅子上坐下,这时来了一个男人,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地问她是刘金花的什么人。玉梅就说,是亲戚,是来县城顺便看看她的。那个男人上下看看玉梅,没有多问什么,转身就出去了。不多时,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满是尿臊与酸腐怪气味的女人,被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领进来。
玉梅愣住了。眼前的刘金花已经瘦得变了人形,身子越发单薄,已经瘦骨嶙峋了。垂在脸前的头发上苍蝇在飞舞追逐着,一绺绺发丝都打着肮脏的结垢了。玉梅看见,藏在发丝后面的是一双毫无光泽的死鱼眼。
玉梅迟疑了半天,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旁边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你有什么话就快点儿问吧!问完了,她今天还要去接受“音乐疗的课程”呢。
玉梅说,金花啊,我是玉梅,就是鸡鸣镇的玉梅。
刘金花突然笑起来,声音由小渐大,笑得麻木而机械。
玉梅仍在说,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我家的林声到底在哪里。我知道你跟他曾经在一起,你也是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的。
刘金花仍在笑着,因为声音又尖又大,她单薄的身子似乎不堪如此用力,有些摇晃,好像随时可能倒下,旁边的那个男人立即扶住了她。
玉梅仍在說,金花啊,你儿子小宝现在就养在我家里,他一切都好,我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养着,你就放心吧。
刘金花突然就不笑了,好像站不稳似的,身子往后倒去,那个男人扶住她,她还是显得非常无力的样子。玉梅接着说,我今天来就是求你,求你告诉我,林声到底在哪里,我决定再去找他,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回来。他回来了,也一定会来这里看望你的。
谁也不会想到,刘金花突然张开口往玉梅的脸上唾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唾了第二口,玉梅想躲都来不及。玉梅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想往旁边躲一下,但刘金花仍然要把唾沫啐向她。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把你男人当回事吗?你男人就是因为受不了你的麻木、死板和毫无热情才离家出走的。你以为你有多么爱你的男人?你可能从来都没有爱过你的男人!要不是因为在婚前被人强奸了,你会嫁给他吗?你现在跟李大麻子操上了,你以为鸡鸣镇的人不知道吗?谁都知道!你口口声声说是去找丈夫,找你的男人,说穿了,是为了给你自己的名誉找回一个证明!给你早已不干净的身子找个洗刷的理由!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有人知道吗?全鸡鸣镇的人都知道!你就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你比我做婊子还没有脸面!
刘金花的愤怒使身子不住地前仰后合,随时都可能倒下。她说出的话越来越听不下去了。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终于不耐烦了,一把拉紧刘金花,说今天就这样了。连推带搡地就将刘金花带了出去。
玉梅已经万念俱灭了,她过去所拥有的世界如今完全被颠覆了。她现在只剩下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该死的林声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天夜里,玉梅在里屋准备着包裹,女儿悄然走进来。
妈,你别走,还是让我去吧。女儿说着,眼里挂着泪花儿。
玉梅吃惊地看着花儿,她准备好的那些告别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妈,你走了,小宝弟弟谁带呢?我能养活他吗?女儿继续说,眼泪滚下眼眶。
玉梅继续系紧着手里的包裹,她在矛盾着,犹豫着。这片刻当中,她的眼泪簌簌而下。
妈,你就让我去吧!女儿继续哀求着。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我现在没法儿继续读书了,而且我的成绩也根本考不上大学,我现在只想着找回爸爸,没有爸爸,我们就没法儿活下去!你就让我去吧!
这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在鸡鸣镇的镇头路口,玉梅跟女儿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女儿说,妈妈,你要多保重,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爸爸找回来的!
其实女儿的心里话是,找到找不到她都永远不会再回到鸡鸣镇了,鸡鸣镇早已伤害了这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女孩的心灵。
玉梅说,找到了,就给妈妈发个电报来,我要用刀杀了那个畜生!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说出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愿望。
钱玉贵:笔名蓝戈。安徽庐江人。中共党员。1994年毕业于安徽大学新闻专业,2004年合肥工业大学MBA结业。中国化工作协理事,安徽省文联委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铜陵市作协副主席。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共发表、出版作品一百余万字。中篇小说集《遭遇城市》获安徽省人民政府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