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我的家乡青海高原,属高海拔地区,有一种适合冷凉气候的农作物青稞被广泛种植,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粮食来源。五月里,一场大雨过后,空气真实的味道令人欣喜。这时候,偏僻的山里,紧挨着草原的青稞,眼看着就从刚刚还是干燥的泥土里冒了出来。
受地势影响,种青稞的地一般不大,出苗后的模样和麦子差不多,但颜色较重,深墨绿。仔细看时,青稞的叶子比麦子的要略显粗糙,边沿有纤细的小刺,如果肉眼看不出来,可以用手摸。不仅如此,用青稞和麦子做出的食物,在嘴里的感觉也是很不同的。以前,不懂这些,只觉着青稞面没有白面好吃,没有白面好看。不光是颜色的反差太大,一黑一白,而且,远不及白面那样润滑可口,容易下咽。
但印象中,青海人却是极看重青稞的。因为日子艰难的时候,青稞曾一度是餐桌上的主要食物,填饱过青海人的肚子,救过青海人的命。
草原上,更是没有谁敢忽略青稞的存在。一粒青稞,会让一个年迈的老人产生感恩的心情。一袋沉甸甸的炒面,会让一个年轻力壮的牧人保持良好的状态。人们不会因为它的朴实怠慢它,也不会因为它的粗糙嫌弃它。
小时候,缺零食,心疼我们的祖母偶尔会在天没亮的时候,去校场街的一家甜品店为我们买五角钱的甜醅。堂兄妹五六个每人分得一小碗。甜醅是褪皮的青稞,发酵而成,又甜又酸,口感非常好。吃完了自己的那一碗,我总是眼巴巴地想再要一点。祖母每次都会说,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醉。
结果,有一次,真的吃多了,尝到了醉的滋味。
不过,那已经不是甜醅,是和其他地方的玉米、高粱、葡萄、糯米等等原料一样,密封起来,与外界的喧嚣与繁华隔绝,经过一段时间的酿造后,像魔术一样神奇的青稞酒。
于是,青稞的种植有了更加非凡的意义。生活中朴实无华的东西变成了夸张、浪漫的奢侈品。它让人快乐、沉醉。让人敏感又多情;让人忘记眼前,梦见眼前的路开满了鲜花,只剩下梦里的对白,梦里的人。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海。海的汹涌和无际,渺茫和无助震撼着我,让我生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慰安和寂寥。往昔的爱情、亲人的冷漠,令我的思绪好似远离寄生的世界达到了亲切的思慕与怀恋的天地之中。近旁又有值得信赖的朋友,不免彻底放松,头一次饮了带给朋友的青稞酒。随即,银灰色的海面波澜起伏,海鸥的叫声影影绰绰,不绝如缕的哀愁袭上心头。眼前风光如许,自己脆弱的心,却宛若岸边的树叶,随风飘荡。
第二天酒醒。有些微的不适和难为情。但又恍如隔世般经历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告白,郁结在胸的苦涩得以舒缓。这才知酒的妙处。
但这样的过程不宜太多,多了反而伤情。不是早就有,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道理吗。
然而毕竟,有了此番经历,才可以理解那些酒后表达倦怠伤感,流泪、释怀的人。
当然,从未喝酒的人不太知道醉时的陶然心情,完全无法体会酒带来的乐趣,飘飘然时的快感,这恐怕也是人生中不小的遗憾呢。
有一位要好的朋友,是位女画家。性情宽厚仁慈,活泼坦率。每一次饮酒,都仿佛是在从大自然中获得休养生息的喜悦、艺术的灵感。感染他人的,与她接触和所绘画的艺术带给人的喜悦是一模一样的。我从前对此没有过多认识,但近来从她的画作中体会到了这一点。她的画,多为写意传神之作。具象的物质,例如荷叶、杨树、牡丹,甚至粗陋的陶罐,都像水滴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落,似像非像地编织着生活中季节的细微变化、敏感的心情。实际上无论春天还是秋天,恬淡的生活,富含着满腔诉说不尽的悲哀与恋恋不舍。但这位女画家,却能心怀光明,从自然物中寻求每一片更绿的嫩叶引导人们走向未来。她对我说,酒是一件好东西,它能让自己高兴,然后让别人高兴,最后大家都高兴。其实,她不知,正是因为有了让别人愉快的初衷,才使得她的豪放与纯情,拒绝了人生中颓废情绪的侵蚀,始终与美相约。
精巧极致的玻璃花与真花之间本质的区别,在于真假性情的对比。大多数人认为,饮酒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这话有一定道理。有一位平常善于不懂装懂的人。喝酒时,气壮山河,喜欢挥洒自如地指挥别人,轮到自己,则往往弄虚作假,装模作样,中途逃之夭夭。同平时对待朋友,对待工作一样。有一些人,平时文静含蓄、谦和典雅。但稍事酒后,便过于粗鄙直率,把过往的小事按自己的想法发泄出来,既扭曲自己,又伤害别人。还有一些人内心肮脏,不敢在众人面前喝醉,生怕酒后吐露真言,有损自己形象。
因此,每逢众人酒酣,细心观察酒者的神态、言语、举止,大概可知人的性情。故而也可探知隐藏在活生生的大自然深处的人的灵魂。这种局面,已经开花结果,在人类的文化中给予了很多深厚的东西。
没有饮酒爱好的人,说起酒来,不想竟也有千言万语呢。自古至今,关于酒的故事有很多,涉及酒的文化现象,也有很多。即使自己身边,也有说不完的人和事。有些人借酒抒情、直抒胸臆。有些人乐善好施、真性流露。有些人狂放不羁、潇洒自如。大多能从这自然之物中吸取有益的东西。
最近又听同事介绍,有一位90多岁的互助籍老人,一生耕耘不辍、劳作不休。每天劳动之余,至少要喝一斤酒。身体从无大碍,异常康健,饭量还超好。更特别的是,这位老人70多岁的女儿,自小陪父亲喝酒,从不间断,身体也是无恙,其乐融融。于是,多次请求同事带我看望那位老人和他的女儿。同事说,去,当然可以,但去了要喝酒,且要痛痛快快地喝。心里便有些发怵,一直未能成行。
善喝酒的人常说,酒是粮食的精华。这话没错。况且,饮酒与酗酒不同,这也是有品质的人能分出来的基本界限。
昨日,受女诗人清香邀请,市文联主席朝阳带我们去了城东清香的家。
清香是一直放在人心里的一位诗人。不常想起她,但想起来了,就会一时放不下。
来前并不知道,清香刚刚出版了第二本诗集《浅蓝色的时光》。所以,一进门,大家竟顾不得主人的热情招呼,各自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捧着清香的书,让清香有点不知所措。清香的丈夫是典型的南方人,天底下顶级的好男人。忙里忙外地早已准备好了一桌子菜,让了好一会儿,才把大家扯上了桌。
酒过三巡,清香的温柔与骨子里的坚韧,清香丈夫的谦和、朴实与真诚感动着大家。喜欢朗诵的朝阳,率先来了一段赵万里的《静水深流》,方文永也不甘示弱,背诵了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平时以为朝阳的朗诵已够激情澎湃,不曾想,方兄的朗诵感染力也极强。
所以,青稞的力量实在不容轻视啊。酒意朦胧时,几位平日里略显羞涩的大男人,竟争先恐后地放开了喉咙。歌声、吟诵声,挡也挡不住了。
最后,清香的诗,由我朗诵。
如今,石头还是石头
青稞还是青稞
胜利者的呼声依然此起彼伏
它们坚如磐石
是因为泪水
也是因为你的情被雨水挟持
虽无过多的抑扬顿挫,倒也因清香诗的幽雅、淡定,打动了在座的人。
诗人清香秀丽端庄,温文尔雅。但多年来却一直默默承受着命运的大苦大难。23岁的葳蕤之年,清香因车祸失去了双腿,只能在家中以诗养心,以诗度日。其中的心酸、苦涩常人难以想象。但清香说,不论有多么艰难,多么委屈,多么寂寞,她都没有想到过死,没想过放弃人生、放弃钟爱的诗歌创作。她愿意尽最大的力量,实现人生的价值,用自己对待生活的热情和态度安慰爱她的母亲、丈夫和儿子。
清香出生在海西州德令哈,怀头他拉的土地和河水滋养着她,培育了她,让她拥有了深厚的情怀和温婉的诗性。怀头他拉,蒙古语意为生长青稞的地方。清香说,他拉就是青稞,她喜欢青稞。
可能是命运在注定一切存在的价值吧,无论悲苦还是欢乐,无论旁观者还是亲历者。即使来自大自然的青稞,这样朴素的东西,从土壤里探出头的那一刻,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黑暗、孤独、寂寞、沉静中酿就的潜力,自己的未来会拥有这般诗性的光泽、烂漫的色彩与情意。它芬芳的、新鲜的肉体,被积压过后诞生的幸福与忧伤,不仅早已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而且,还在继续被人们释放、升华。
也许,这原本就是青稞与生俱来的品质。是青海人质朴、厚道的天性。
【责任编辑 阿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