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金

魏炜

姚敢是一名汽车推销员，纯粹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可他最近得了口疮，嘴巴里烂了两处，连舌头都肿了，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又到医院里打了两天吊瓶。病情控制住了，可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说话像含着热茄子，呜噜呜噜的，听不清楚。

总在家里待着也烦，他干脆来到了店里。

店里原先挺红火的，可现在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啊。几个同事懒洋洋地坐在店里，小赵望着店外发呆，小孙他们几个在低头玩手机。他还没进门，小赵已经看到了他，冲他挥手挤了挤眼睛，算是打了招呼。等他进来，就故意大声说：“请进请进，欢迎欢迎！”那低头玩手机的小孙忙说：“请问您想看什么车啊？”抬头一看是姚敢，不觉笑起来，一边询问他的病情，一边给了小赵一拳。

没有顾客，大家都没好心情，聊了几句，就都不说话了。

这时，一个老太太推门进来了，几个人都坐在那里没有动。一看老太太就像是没事儿闲逛的，不像是买车的主儿啊。小赵就对姚敢说：“你歇好几天了，这单生意就让给你吧。”那几个人听了都偷偷地笑。姚敢猜到他们没憋什么好屁，可一时想不明白，就迎过去，笑吟吟地说：“大妈，您要看车啊？想看哪款？我给您介绍介绍。”他尽量想把话说清楚，可嘴不遂人愿，还是那么含混不清。

老太太听他说话这样，好奇地打量着他，忽然问道：“长口疮了吧？”姚敢点了点头。老太太接着说：“那滋味不好受啊，你就别说话了，我随便看看。”姚敢点点头，跟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一边看车，一边说她是来给闺女看车的，闺女想买辆车，可还没摇下号儿来，她就到处看看，等号儿一下来，就能买了。姚敢刚想带她去看看那边的几款车，老太太却自己先走了过去，拉开车门，进去感觉了一下，就叹着气出来了。

姚敢发现，老太太个子很矮，也就一米四几吧，往座位里一坐，就陷进去了，要使劲探着头才能看到车前，而且安全带还勒她的脖子。他就坐进车里，把座位往前拉，调到最前面的位置。老太太重又坐进去试，还是不行，叹口气说：“这座位太矮了，得调高点儿才行。”

姚敢说：“车是成批生产的，不可能为您一个人调高座位，我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他说话不清楚，老太太也没听懂，转身就出了店。

姚敢一回来，见那几个人正冲他做鬼脸儿。他正疑惑，小赵笑着告诉他，老太太来好几回了，每回都是看看，试试，抱怨一通，唠叨一通，耗费大家不少时间，所以大家都疲了，懒得再接待她。或许，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买车，而是要找人说说话。报纸上不是说吗，现在的老人很多都是独居，就想找人说说话，而他们这些推销员往往就成了倾诉对象。

小孙在一边说：“我看你刚才态度挺诚恳的，老太太很喜欢你啊。她说要给她闺女买车，没准儿还想顺路给她闺女找个对象呢。她嫌车座子太矮，倒不知道她闺女有多高，没准儿也跟她一样高吧。”小赵说：“那才叫娇小玲珑啊。”小赵接着说：“就怕是娇小不玲珑。”几个人一阵笑。

姚敢却惦记着这事儿，给汽车厂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特别加高一个。汽车厂的回答是，真要特制一个，费用会很高，恐怕顾客不会答应。姚敢也想不出好主意了。

第二天，老太太果然又来了。那几个推销员懒得理她，都坐在那里没动地方。姚敢就迎上去跟老太太说，他跟汽车厂联系过了，说没办法加高座位。老太太点了点头，依然像昨天那样，在那几款车前看看，又坐进去试试，接着开始抱怨汽车的设计者和厂商只为一般人设计生产，不考虑特殊人群，太不人性化了。姚敢说不出话，只能跟着点头。

临走，老太太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姚敢，告诉他说这是自己研制的花草茶，专门治口疮的，让他试试。姚敢接过花草茶，谢了她，老太太高兴地走了。

姚敢泡了一杯花草茶，小赵他们就开起了他的玩笑，说老太太已经替她闺女向他发起进攻了，过不了多久，姚敢就该举手投降了，就会成为老太太的乘龙快婿，娶到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女人。大家又展开想象，说娇小的女人好啊，婚礼的时候很容易就能抱起来，穿衣服也节省，真要打架了也不会吃亏。

姚敢没搭茬儿，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老太太天天来看车，絮絮叨叨地说那么多话，或许就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想跟人说说话。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老妈。他是父母的独生子，老爸有技术，退休后被外地一家厂子聘请去当技术顾问，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姚敢找了这份推销员的工作，嫌家住得太远，来回奔波太耗费时间，就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想想，也有一个来月没回家了。老妈一个人在家，也孤独啊，她的话给谁说去？想到这儿，他心里一阵难受，接着给老妈打了個电话，说晚上要回家，听得出老妈很高兴。

晚上，姚敢回到家，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吃完了饭，他没急着回自己屋，而是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跟妈妈聊天。妈妈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自然也是絮絮叨叨，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没完没了。他发现妈妈一边跟他聊天，一边手里不停地做一个抱枕，不觉笑道：“妈，您也赶赶时髦，学着做女红啦。”

老妈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嗔怪道：“你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不懂妈的心思。妈是要做几个抱枕，等你结婚的时候买了沙发，好放到沙发上。沙发的角儿太直了，坐着不舒坦，用抱枕垫着点儿，那就舒服多啦。外面买的呀，不知道里面会给你放什么，妈这里面，可都是好东西呀。”

姚敢接过抱枕来，放到腰后面，果然很舒服。他眼睛一亮，忽然说道：“有办法啦。”老妈奇怪地问道：“你说什么呢？”姚敢笑笑说：“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是想到了买车的老太太。他把抱枕往屁股下面一垫，又觉出别扭来了。因为妈妈做的抱枕是扁圆形的，高度是有了，却坐不稳，这就不安全了。他就问妈妈能不能改成扁方形的。妈妈点了点头说，这好办，扁方的比圆的简单多了。他求妈妈赶紧给他做一个，妈妈问他：“臭小子，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吧？快告诉我！”姚敢忙摇了摇头说：“是一个老太太，她送了我花草茶，我不能白要人家的，送她一个抱枕。”妈妈点了点头。

他就带着老妈给他做的抱枕来到了店里。

这天一早，那个老太太又来了，姚敢忙迎上去说：“大妈，谢谢您的花草茶，现在好多了，我也给您一个惊喜。”老太太一愣，接着就笑了：“什么惊喜啊？”姚敢从桌子后面拿出那个抱枕，带着老太太来到一款车前，把抱枕放到座位上，笑着对老太太说：“这个办法虽然土点儿，但挺好使的，您上去试试。”老太太坐进去，开心地笑了，下来抱起抱枕，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说：“这个办法好。个子矮的人开的时候就垫上，个子高的就拿下来。用的时候就垫上，不用的时候就放在后面，后面的人还可以靠着歪歪。”

姚敢老妈是给儿子结婚做的抱枕，可不都是真材实料嘛，更是怎么舒服怎么做，老太太感觉好极了，把抱枕又放到座位上，再次坐进去试了试。

这时，就见一个俊俏的姑娘走进来，几个推销员都是一阵惊呼。小赵跳起来，兴奋地迎过去：“小琼，你怎么来啦？”姑娘名叫来小琼，半年前，小赵跟她同在一个旅游团，一见面就对她一见钟情，得知她还没有男朋友，就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进攻。可惜流水有情，落花无意，人家姑娘就是不喜欢他，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这会儿来小琼到店里来，小赵还以为是来找他的，不禁喜出望外，忙着迎上去献殷勤。

来小琼却只跟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问他店里是否来了一个老太太。小赵想了想，忙着带来小琼找过来。老太太还坐在车里享受呢，见到来小琼就说：“问题解决了。你看看，我坐这么高，再开车就没问题了吧？前面看得清清楚楚，安全带也不勒脖子啦。”来小琼上上下下看了看，也高兴地说：“这么高，开车当然没问题。这个老大难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老太太从车里出来，拿起那个抱枕，对来小琼炫耀说：“就是这个宝贝。看看，人家小伙子多上心啊，始终惦记着我的事儿。别看人家不爱言不爱语的，心里想着呢。”

来小琼忙对姚敢点头道谢。

姚敢这才明白，老太太说是替女儿看车，其实是想自己开。她女儿个子高高的，开什么车都没问题，但她很矮，一定去了很多地方看车，但一直没能解决问题，直到他这个抱枕出现，才解决了老太太的大问题。

来小琼接过抱枕看了看，很喜欢，就问姚敢：“这个抱枕是在哪儿买的？做工这么好，而且很结实，一看质量就特别好。”姚敢忙着说：“是我妈妈做的。外面买不到。”来小琼笑着说：“我说的呢，你妈妈做了几个啊？”姚敢想了想说：“好像是五个。”来小琼皱了皱眉头说：“那不够啊。问问你妈妈，看她能不能多做几个，我急着用。”

姚敢摇了摇头说：“那不行。我妈妈岁数大了，不能太累。”

来小琼说：“我可以多给点儿钱。”

姚敢忙说：“不是钱的问题，我就是怕我妈太累了。”

来小琼一听，笑着说：“真没想到，还是个孝顺儿子。”

老太太一拉她的胳膊说：“你别给人家小伙子出难题了。人家心疼老妈，比你都强。这么孝顺又寡言少语的小伙子，真是难得啊。”

来小琼撒娇地说：“我又没规定时间。一个月成，俩月也成，只要做就成啊。”她调皮地看着姚敢，笑着问他：“你能不能回家跟你妈商量一下？”姚敢点头说：“那倒可以。”来小琼笑着说：“那就说定了。你每做完一个，我就来买你一辆车。”

姚敢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一旁的小赵听出不对劲儿了，忙过来拉住来小琼，对她说：“小琼你咋这样？咱们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是不是也该先想着我啊？只要你来买我的车，我就给你优惠，条件你开。要不就这样，你每买一辆车，我给你五百块钱的提成，或者……”

来小琼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说了。”小赵愕然地问：“为什么？”来小琼说：“我的职员们都说，我妈是最挑剔的人，只要她能看中的车，她们就会跟着选。现在，我妈看中了他卖的车，我就让职员们来找他。他每做完一个抱枕，我们就买走一辆车。”

原来，来小琼跟朋友合开了一家公司。她看到妈妈因为身材矮小受尽了苦，想到那些身材矮小的姑娘们一定更加艰难，所以在招聘的时候，特别招聘那些身材矮小的姑娘。姑娘们自然对她很感激，和她的心贴得很近。听到她妈妈要买车，就相约也跟着买。

来小琼付了车款，姚敢帮她办齐了一切手续。老太太坐进车里，兴奋地说：“我就要开上自己的车啦。”她扭头对来小琼说：“他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我得好好谢谢他。你叫他上车，咱们先去兜风，然后去吃饭。”姚敢本来还想拒绝，但一看到来小琼那脉脉含情的眼神，心里一荡，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上了车。

老太太在前面开着车，姚敢跟来小琼坐在后面。来小琼嘴巴不停，说东说西，跟她老妈一样。姚敢只是微笑着倾听，有时候就点头称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少说话，一定要少说话。现在的任务就是倾听，这是他最好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