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伤(组诗)

2013-04-29 22:13:08施施然
文学港 2013年6期
关键词:樱花灵魂

施施然

在岳麓山

椤木和红枫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两三只黑白相间的鸟,在爱晚亭嫣

红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飞。雨丝闪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我的浆果

已经爆裂成谶,就像

这满山割不断香气,有忠实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时麓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的烟火

正炽。倘若穿石坡的一镜湖水缄默不语,我

又能说什么呢?三月清风绿意荡漾

群峰、蔷薇、好时光,都在原地。

我悲伤

我悲伤,是因为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晓

尽头是死亡。

我悲伤父母离开我,在我懂得反哺之前,懂得将

养育爱子之爱

分一半给父母之后。我悲伤我生下孩子,迎接他

的其实

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我悲伤。

我悲伤我纵是极尽诗情画意,也不能阻止粗粝的

雾霾进入亲人的肺腑

就像错判,冤狱,政治,黑幕,奸杀,强拆空气

一般

围绕着众生短暂的一生。我悲伤。

在苗寨写生遇见马厩里的马

这是匹刚成年的马。隆起的肌肉在

漂亮的棕色毛皮下若隐若现——在这里

群山锁住路,马厩锁住野性和美。

它的眼睛大而温善。眼睫长而密。

当你和它幽深的瞳孔对视,一缕忧郁

(被禁锢的力量)沉进你的心底。

——但愿,这只是一位诗人的臆测。

它并不曾记得怎样离开母亲。

它也不感到孤独(马厩里还住着

一头沉默寡言的牛,和热情的牛蝇)

它不曾仰望过天空掠过的飞鸟,

流云从树梢后奔驰过山岗。

不曾留恋过远处的峰峦,

和峰峦后通向天边的路。

(野雏菊和苜蓿草在路旁跳出雌性的“踩堂”舞)

它不曾记得奔跑。

(风在耳边呼啸)

它不曾了解自由。

(缰绳是与生俱来人类恩赐的礼物)

——哦谁能帮帮我给它以明示?

在神灵与宇宙面前,生命生而平等。

(如果动物不能,至少人类可以)

它信赖这焦红的土地,谙熟吆喝

犁耕,驮运,忠诚和顺从,在马蹄状的粪便中

大声喘息——

它把所有交付出去,

它还不曾梦见宰杀,

(或许,正是它老去的母亲的命运)。

樱花记

高铁上五个小时的寂寞,是抵达盛放前的

喜悦,因为我有关于美的目的地

细雨微波燕双飞。从东湖至珞珈山

我的眼睛只看见了美的东西

世界已是满目疮痍,能看到美

才是一种能力,我情愿做一个美的饕餮者

我愿意撑着伞绕树三匝,仰脸闻一闻

漫天植物的香气。这是樱花的气质

这是樱花的魂魄。它们渗进春天的泥土

渗进嗜爱者的心里

而如果你有酒,那是最当时令

“赏樱时节须饮酒,不懂酒者

不配觊觎樱花之美”。所以

当我深埋的暴烈在樱花树下发作

花瓣似雪片飞舞,自半空纷纷飘落

这是樱花的光芒,樱花照亮朝觐者的心

在德额旅馆

山区的夜间十点钟。一个灰色的身影

消失在静谧的走廊尽头

相对的两扇房门之间。起初,晚归的我

并无在意,以为是同房间的骆靖

去找对面的同学聊天。但当我

推门而入,她

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白色被单掩着半张疲惫的俏脸。

疑惑间,我回忆起

在刚才,走廊里并没有灯光溢出

就是说,没有房门开启

但背影不见了。

真是怪事。难道是我眼花了?

但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有厚度的背影

身体倾斜,转身,正欲推开右手边的门。

或者,我看到的是:

中阴身?想起

去年在深圳,诗人从容筹办的

“第一朗读者”。席间

一个眉目清秀的文化官员

盯视我的眼睛后试探:你是否知道你可以通灵?

真是见鬼,

我何时变成了女巫?

但就在不久前,同行的小凯

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事物,

比如灵魂。

‘灵魂并非‘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中阴身。”我回忆走廊里的背影

它的确符合此特征:

没有脸孔,也没有确实的脚

进入我的视野。难道

我真的看见了灵魂?

我有些兴奋。但不紧张

“心中有鬼的人才紧张”。在这世上

我是个无害的人。心怀谦卑。

有无尽的悲悯。常把一些无力的遗憾,多情

当然也有矫情

转化成分行的文字。我也贪慕虚荣

贪恋美食和华服,以及

一些情调幽雅的场所。自恋

也喜欢被别人爱慕。

我不合群。有精神洁癖。对某些复杂的事物持

不合作态度。

我已没有多少亲人。我曾经以为

“疾病”、“车祸”,是人世间最丑陋的

字眼。它们把亲人掠夺走

从我的身边。我也痛恨“欺骗”

和“背叛”。但终究

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诗,有画,有酒,

还有视我为珍宝的男人。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坦然说出这些。如果

你足够真诚。

事实上,中阴身没有什么可怕。它们

就像陌生的路人,和我们擦身

而过,互不相扰。在这世间

我想我已经领略过

比中阴身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脸,无脚,像阴影一样在周围窥视

再伺机出现。

沙溪镇

清晨出门,穿过四月清风

清风从前朝刮过来,在沙溪镇的木桥上

与我撞了个满怀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薄粉色的皮衣

此刻很奇怪。我应该弯回去

让母亲给我换上,她亲手缝制的对襟小袄

古老又新鲜的清风有通幽之美

巷子里鸟鸣清脆,是来自元朝末年的方言

我听不懂,可是

我有母亲缝制的花布衣裳,仿佛回到童年

我在童年的沙溪镇上继续往前走

青石板路上还空无一人。紫藤在河对岸

一串一串,像晾衣杆上姑娘们忘记收的香囊

还挂着昨夜露水的清辉

在沙溪镇四月的清辉里我行色匆匆。我要去赶

凤和楼老板第一笼热气腾腾的水磨年糕

顺带,听他讲一讲当年在上海滩的老故事

我必须如实记下这个梦

这个国家最新颁布的律令:为了轻装

上阵,精良装备,只允许存在固定数目的居民

多出来的人们

必须死去一批

有人幸得了活着的指标

有人榜上无名

为了社会环境井然有序,我看见一些人

自发地协助相关部门

劝说另一些,从这世界消失

在暗绿的楼梯转角

他们的话语像水中温柔的游鱼:

一切以国家的利益为重。而另一些人

不情愿

但也无言以对

作为旁观者我惊诧得难以置信

我想呐喊。或者逃跑

当我挣扎着弄响了大门上的铁锁,那些蜡具般的

齐刷刷地转过来——

模特记

挺胸,收臀,翘起白天鹅的下巴

把仙鹤的身躯迈成猫的步伐

光鲜亮丽登场的背后管它紧绕着命运这甩不掉的

毒蛇

此时她是女王

丁字位亮相,转身,180度留头

重金属,T台,闪光灯仿佛一个虚拟的道场

去死吧,地下室

去死吧,房租,色鬼经纪人

你们,全都踩在我脚下

她没有笑容

但此刻美貌异常。她眼神迷离

如女神降临。噢上帝

请收下她出离的灵魂

先锋记

把一些日常的事物堆积起来,比如

卖菜大妈的牢骚

手机里收到的段子

一截锈铁。两把木头椅子。楼上熟女晾晒的

褪了色的胸罩。或者

穿过滴答的水滴,看

乳房挂在外面

子宫挂在外面

呻吟挂在外面

尖叫挂在外面

仿佛世界已经逼仄到必须

透过阴道向外看。就像鲜血染红的旗帜。就像

内衣外穿。他们说这是先锋。

致桑德罗·特劳蒂注

罗马帝国建都后,“万城之城”雄踞

梵蒂冈,巴洛克,斗兽场,文艺的复兴

在这淡蓝色的星球上,条条大路

通罗马,但太多的人,像铁轨的两端,各死各的

终生不得一见。然而

我们要谈论的是激情、“无限的诗意”,以及该

死的

“怀旧”。一个古国蹒跚走来

而它的文明正在腐烂。喧嚷的集市繁华如昼

良知却在缺席。房屋被推倒,灰色丛林像一声声

冲天的呐喊

而沉默的更加沉默。一切都在洗牌

重建。我们的父亲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的灵魂已无处安放——如果说,还有灵魂的

当然你不会懂得。也或许,你是对的,放弃这些

古老的石头房子

让眼睛和新鲜的大海谈一场恋爱

望着晨起的云朵静静地飘浮,翻滚,在浓密的树

梢上

红葡萄酒,绿芭蕉,孩童般的生命力——

有一天,一切都会消失。但艺术永恒。诗意也

是。

批判记

在建国60年没有战事的国度,建议你

加入批判者的队伍

批判星星,指责它不复魏晋的皎洁

批判制度,把独裁者推下神坛

碎片用来装饰你的前胸

批判李白,揭露他隐匿的功利心

批判杜甫,杜甫居然很忙

如果你碰巧还是位品性高洁的诗人,更要

加大批判的力度(关键时候

别忘穿上马甲)——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最好来一次世界大战

最好把他们一个一个清算,

推翻,像砸日系车一样

全部砸烂

并非觊觎权位

并非觊觎名利

并非趁火打劫

一切只为真理

一些人在睡梦中哭泣

一些人在睡梦中笑醒

权柄永远握在政客和流氓者的手中

真理,永远都没有变

在涠洲岛汤显祖像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穿过

细密的相思林,火山岩,粉紫的花丛

硕大的仙人掌沿山脉攀援。树荫里

被阳光割裂的树脂散发着浓烈香气,随鸟鸣

安详地滴落。我

循着木质台阶,盘旋向下,看暮色

从天边撒下巨大的网。看海水平静地退后

又返回。现在,停下来,在这骄傲的岛屿

独自站立,仰起脖颈——

(忽略我身上妍丽的衣裳,就像忽略你

笔下那些美艳的词)——我相信

是性格中一些很硬的东西,使我们先后出现在这

里。

涠洲岛之夜

落日收敛了最后的翅膀

潮汐正在形成。栈桥,火山石,鳄鱼岛

森白的珊瑚滩仿佛一群海妖的艳骨

悄无声息没入升起的浪潮

浪花仍是白的

堤坝是白的

几位诗人说笑着走在民国的石头路上

灵魂是白的

我们已经走了多久?

心上的尘埃已经堆积了多厚?

在海水青涩的涠洲岛

在月光古老的涠洲岛

在与自己相遇的涠洲岛

对于怀抱一盆炭火的人,一杯龙舌兰

不够

是谁带头唱起了广西的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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