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的第二年,我就配了眼镜。虽说验光只有七十度,还是配了,配了个一百度的。要说为什么,一是为了神气,再就是,可以多多少少遮挡一下我那细长的三角眼,让人看起来不那么难看。
还有一件装模作样的事,也够可笑的,那是在高中一年级第二学期,竟订了一份《人民日报》。那时的报纸不像现在这样,一来一厚沓子,《人民日报》是最多的,一天也不过一张半,六个版面。不是订了一年,只订了一个季度的。
真够荒唐的。每天六分钱,每月三十天算,三个月五元四角,理由仅是喜欢这份报纸第六版的小杂文、小散文。我的糊涂在于,二季度来不及了,便订了三季度的。三季度是从七月份开始的,大概七月二十号就放了暑假,秋季开学归来,传达室给了我一大摞子报纸。
七月初的那几天,每天报纸来了,我都要装模作样地翻来覆去地看看,然后把上面的优美段落,优美词语,摘抄在一个笔记本上。实际抄录的,不只是这些,还有一些写农村新人新事的文章,几乎整篇抄录了。我那时总想着写农村题材的小说,抄这类文章,等于收集资料。这个笔记本经历几十年的岁月,竟然保存下来了。
为了证明我确实是订了《人民日报》,确实是摘录了上面的优美文章,兹将我摘录的一些文章的目录写在下面:
一九六三年七月四日《集体化农民的革命家谱》摘抄
一九六三年七月五日《“管得宽”》全文
一九六三年七月七日《劳动就是革命》全文
《集体化农民的革命家谱》一文作者叫阎纲,不知道是不是后来成了文学评论家的那个阎纲。阎先生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文艺报》工作,会不会一九六三年参加过农村“四清”,写了这么篇文章?
自己的报纸为什么不剪贴呢?这是因为我那时信奉“眼看百遍不如手抄一遍”,抄文章也是练习写字。那时做什么,都讲究有理论依据,一套一套的,这套做不到了,再换上一套。
不光看书,还坚持每天写一篇日记。高中三年,写了七八本日记,都是那种厚厚的硬皮本子。我的想法是,伟人们都有日记传世,万一我将来成了个伟人而没有日记,不是太亏了吗?
有空儿,就练习写作,小说,散文,杂文,什么都写,就是不写诗歌,我总觉得,要写诗就该写旧体诗,新诗就不叫个诗。现在我保留的一个笔记本上,还有我当年写的小说和散文。曾向《火花》投过两次稿,还用了个笔名,叫韩羽仲,可惜收到的全是退稿,直到毕业,也没有登过一个字儿。
装的最像样子的是买书。
买过的书,记得有《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西游记》等。
买古典小说,也买新出的小说。还闹过个笑话。一次在书店,看到一本厚厚的书,叫《烽火春秋》,以为是写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当时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以为发现了一本不见经传的好书,掏钱就买了,回来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陕西一个叫烽火的农业合作社的社史。有些书,明知看不懂,只是觉得好奇,也买了。比如栾调甫的《墨子研究论文集》,白色封面,左边一个黑色长方形框框,内里书名是几个篆字,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叫篆字,只是觉得古雅可爱,也买了。看还是看过,其中说到成像的道理,光线照射一物体,穿过一个小孔,这边的物体是正的,那边就成了反的。恰好前一年的高考古文翻译题是这一段,当时就想到,若有学生看过这本书,这道题做起来就不困难了。
还有件小事,可谓装模作样的佳例。
那时农村孩子,穿的都是家做的布鞋,母亲见我去外地上学,还特意为我做了当年时兴的“相巾鞋”,前面两边有松紧带的那种。这种鞋,初穿上还没有什么,时间一长就难看了。我见有的教员穿着一种蓝色的胶鞋,挺好的,便去街上寻找,还真找见了,就买了一双,两块多钱。后来才知道,这叫网球鞋。直到上了大学,还是喜欢这种鞋,一双穿破了再买一双。有的学生,可能他哥哥参军吧,穿解放鞋,街上也有卖的。我不怎么喜欢。那时就知道,像我这种出身的,是不能参军的,既然不能参军,穿那种鞋,不是空惹人笑话吗?
写到这里,想起了一张旧照片,翻出来看了又看。
那是一九六八年夏天,跟山西大学同学崔巍和王光明,在济南大明湖畔照的。崔巍是中文系一年级,光明是政治系一年级,我们一起结伴游泰山,回来路过济南,那时个人没有相机,是出了钱让公园摄影部给照的。
照片上,崔和王的装束,明显比我要寒酸些,王的裤子上还有补丁。我的就不同了,裤缝直直的,更为奇妙的是,右手还拿着一个麦秸编的小草帽,像个礼帽似的。脚下正是一双网球鞋。
我的好日子,到大学毕业就结束了。这年夏天,祖父身亡,家庭的经济负担,相当一部分落在我的身上。不久之后,又结婚生子,日子就更窘迫了。平日穿鞋,主要靠妻子纳鞋底上鞋帮手工做成,能买一双上海出的白塑料底松紧口的“相巾鞋”,就很惬意了。现在这种鞋,市面上已难得一见。
有人会说,看样子老韩不像个装模作样的人,我说,那是我不光会装,还装得像,装得长久。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他只说恒心而没说善心,可见对人性理解之洞彻。
(选自《装模作样》/韩石山 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