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广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恩师陈美兰教授已过古稀之年,执教也满50周年了。去年5月,师兄师姐们动议秋天为陈老师庆贺一下,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倡议,我自然积极响应。陈老师是我人生中对我影响最为深远的老师,作为她的弟子,在这样一个令人期待与回味的时刻,回想与她交往的点滴往事,内心充盈着幸福的暖流。
一篇文章与一份坚守
2000年从师以后,我发现,陈老师很看重学术,尤其注重质量,而不仅仅是数量,对于当下只讲数量不讲质量的风气,她并不认同。她常说:“不要光看数量,更要看质量,写得多但没有任何影响,有什么用呢?”可以说,锻造精品是我师从陈老师后感受最深的一点。陈老师学术的黄金时间是1978年至2000年,这30年间写的主要论文基本都收入《文学思潮与当代小说》和《我的思考——在当代文学研究路上》两书中,共60万字。其中,《我的思考——在当代文学研究路上》因收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论》以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主要文章,成为陈老师对当代文学创作及其现象所作的思考的集大成之作。收入该书的60篇文章,大多都是有份量之作,经深思熟虑而成,其中不乏在当代文学界影响深远、堪称研究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必读之作。
严谨治学、厚积薄发、秉笔直书、真诚宽宏,是陈老师多年秉承的学术操守;以强烈的理性色彩、浓厚的人文关爱、清醒的问题意识、鲜明的文体观念,锻造自己的批评风范,是陈老师多年信守的学术品格。我想,陈老师晚年将她的论著定名为《我的思考——在当代文学研究路上》,一定饱含着她对自己这份信念的体认,这份理想的坚守,这份执着的自信,这份收获的宽慰。“我的思考”,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就来自于陈老师这30年来对当代文学创作与现象的深刻体察,来自于对当代作家特别是那些成长中的青年作家的理解与关爱、切中肯綮的剖析与把握,来自于对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独特的诗性感悟与高屋建瓴的理性建构,来自于卓尔不凡而个性鲜明、虽入稀寿而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这也是陈老师的学术影响持久广泛而又生机勃勃的重要原因。
上世纪50年代,丁玲曾因“一本书主义”而遭到批判,但无数事实证明,“著作等身”虽然可以作为炫耀一时的资本,但如果“等身”之后是“无声”,则远不及“一本书主义”更具有说服力与影响力。18万字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论》,既是陈老师的代表作,也是奠定陈老师在当代文学特别是当代长篇小说研究中重量级地位的扛鼎之作,称其为传世之作绝不为过。我想,将陈老师视为“一本书主义”的认同者与实践者,应该是不会有太多质疑的。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论》出版后,陈老师没有再撰写宏大的巨著,但她对于当代文坛的发展现状,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发展态势还是一如既往地沉潜关注。
2002年7月的一天,我在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资料室翻阅杂志,突然发现第6期的《新华文摘》,全文收录了陈老师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第2期上的《行走的斜线——论90年代长篇小说精神探索与艺术探索的不平衡现象》一文,欣喜之余立刻给她打电话报喜。后来她告诉我,《文艺报》得知那篇文章后,以《这个时代会写出什么样的长篇小说》为题先行压缩发表,获中国文联2001年度文艺评论奖一等奖,《文艺报》还发表了评论文章。我当即找到这两篇文章,一篇是韩瑞亭的《时代需要有深度的文学批评》,另一篇是仲呈祥的《治学精神与学术操守——读陈美兰教授的一篇文艺评论有感》。读后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陈老师宁可少写或不写也绝不粗制滥造的精品意识。她说,那篇文章给《当代作家评论》后,仅一个星期编辑就打来电话表示祝贺。我当时就想,我以前常抱怨一些刊物的编辑不体谅我们这些无名小辈,投过去的稿子常是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不见消息,实际上还是自己没写好。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陈老师,她赞同地说:“其实哪个刊物都不缺稿,但同时哪个刊物又都缺稿——缺好稿,只要你把稿子写好了,没有发表不了的,关键是写好稿。”陈老师的这篇文章就是这样,它不是一时的产物,其中的一些观点,我在陈老师家里听课时就听她说起过。其实,陈老师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长篇小说创作潮已经观察了10年,就其中的问题也已思考了10年。其间虽有多次可以成文的机会,她都以再看看、再想想为由搁下了,直到成竹在胸时,才率笔成文,一气呵成,终成定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篇文章,同时也是陈老师“一本书主义”的传续与播扬。虽然看似老生常谈,但它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它既是陈老师垂范于学生的一座标杆,也是她瞩望于弟子的永恒的目光。
一帧照片与一份关爱
在陈老师的相册里,珍藏着许多宝贵的记忆。看选刊在《语文教学与研究》上的照片就会发现,那里既有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青年陈老师,也有稳重睿智、慈母情深的中年陈老师,当然,还有坦然淡泊、大家风范的老年陈老师。这些照片记录了陈老师不同时代的人生足迹,留下了陈老师咀嚼回想的幸福见证。在这些生活照中,陈老师最喜欢的是怡然坐在沙发和藤椅上的两张,她将它们分别选用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论》与《我的思考》的扉页上。前者彰显智者风采,后者流溢淡泊心境,特别是后一幅,阳台上,红花旁,素装,藤椅,静坐,微笑,将陈老师热爱生活而又淡泊宁境、慈爱亲善而又不失大家风范的学者情怀定格得恰如其分,贴当至极,也将她那份大爱的情怀映现得温暖如春。
2002年底,我开始寻找就业的去处。当时,有好几所著名大学都对我表示了接收的意向,其中北京和四川的两所大学让我犹豫不定。若图地利,北京是首都,当然应是首选,但讲授非专业课的安排还是令我有些不甘;四川这所高校虽地处偏远,工资待遇低,但学科实力强大,有利于专业发展。何去何从,我去征求陈老师的意见,她让我自己拿主意,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良久,陈老师好像感觉出我有点思忖北京的倾向,于是说:“我是不去的。”我明白了,实际上,在我将“难题”告知陈老师时,她的倾向已经很明确了。当然,如果我去了北京,她同样也很高兴,但她无疑更希望我能去一个适合专业发展的地方,所谓首都的光环她并不看重,这也与我更看重专业发展的愿望十分契合。
2003年7月,我到四川大学报到,第一次领的工资居然只有区区五百多元,怎么都不敢相信,我怀疑是财务处弄错了,这比我原来在烟台工作时的收入少了整整一千元。果然,财务是按普通博士生毕业的工资级别发的。但半年后按博士、副教授的待遇发放时,每月工资仍为七百余元,仍远远低于全国高校同等水平。我将这事告诉了陈老师,她说:“怎么能这样呢?”我说:“陈老师,不是‘怎么能这样,而是已经这样了。”陈老师安慰我,不要光看钱,要看事业的发展。我想,她说得也对,既来之则安之。这时,我才知道,四川大学教师收入长期稳居全国高校倒数第一名,学校领导为此常举的典型例子就是,四川大学的老师佩带的校徽被称为“防盗牌”,只要佩带“四川大学”校徽,小偷绝不下手。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八级大地震,地震发生时,我在家里正准备去给学生开题,突然发现桌上的电脑晃动起来,便马上意识到发生地震了,转身叫上母亲下了楼。我家住在二楼,从地震发生到出门也就几秒种,到了外面我感觉大地一片绵软,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翻浆的泥路上一样。稍作安顿之后,我仍按计划去给学生开题。刚坐在草坪上要与学生商讨提纲时,收到陈老师发来的短信:“汶川大地震,家里怎么样?”我说:“全家毫发未损,全校也无人员伤亡。”等开完题回来时,我看到许多师生散坐在草坪上,收音机里不断播报着伤亡情况,当听到死亡人数不断上升时,我才感到事态严重,才意识到一场大的灾难真正降临在以“天府”自居的四川盆地上。这之后,我陆续接到了一些亲朋好友的电话,他们的关怀令我十分感动,我也一直铭刻于心。但是,陈老师发来的那条短信更让我难以忘怀。这是第一时间的问候,第一时间的温暖。后来,这条短信成为我力举地震之后手机信号并不是马上中断的重要证据。
陈老师不仅常常关心我的生活,还常常与我一起分享学界优秀的学术资源。记忆最深刻的是2010年5月31日,陈老师给我发来一封邮件,标题是“看看哈佛教授讲课的风采”。虽然收到邮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我仍马上按网址下载并认真看了起来。视频内容是哈佛大学的公共课《公平与正义》,迈克尔·桑德尔教授不愧为世界级的一流大师,他讲得非常精彩,把复杂、抽象的哲学课讲得深入浅出,趣味横生,令人兴致盎然,回味无穷。当晚,我不仅下载了全部课件,而且第二天就组织我的学生认真观看并专门进行了讨论,同时在QQ群与手机短信上广为推荐,在学院掀起了一股“迈克尔·桑德尔热潮”。以至于一些老师至今见到我还问有没有可推荐的视频,我笑着说:“目前还没有,因为我导师还没有给我发来呢。”
陈老师视自己的学生如自己的孩子,时刻都惦念着。2011年春,我因胆结石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之后跟陈老师说:“少了个零件没什么,所痛苦的是,以后不能与贵党肝胆相照了。”陈老师听了笑笑说:“可以心心相印嘛。”她还说,她的女儿很早就做了这个手术,对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不用担心。每逢新年,陈老师都会给我发来贺卡祝福新年。2012年元旦,陈老师以“祝思广全家新年好”为题发来一个精心制作的电子贺卡,附件是陈老师与宗老师(宗福邦先生,系武汉大学资深教授)在樱花树下幸福而甜蜜的合影。我看了后非常高兴,马上给陈老师回复了邮件,真诚地祝愿陈老师、宗老师健康长寿,阖家幸福!
我清楚地记得,2002年10月,80岁的郑敏先生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一文,陈老师看后深有感触地对我说:“80岁了,思路依然很清晰,很敏锐,我很佩服。”我知道,那是陈老师对自己年届80岁时仍能保持这样的思维活力的一种期望与自信。我对此从不怀疑。说实话,自毕业分别以来,我从不担心运动员出身的陈老师的身体,也从未为陈老师将进入耄耋之年后可能会出现思维问题而担心。我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一书,还等着她作序呢,这是她早就应允的。《编年史》预计最终完成的时间会在2017年左右。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过这样的情形,当我读到陈老师的大序时,情不自禁地说:“80岁了,思路依然很清晰,很敏锐,我很佩服。”
(选自《红岩》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