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瀚
现在国家推动城镇化,大批的农民在艰苦地转变了技能的同时,也应当堂堂正正地转变身份,改善福利待遇,成为堂堂正正地“产业工人”
记者见到张晓庆时,她没有穿上会时穿的深色正装,而是身着高领的花边衬衣,淡粉的休闲毛衣,深色短裙,随手一部白色大屏的智能手机,再加上迎面而来的随和微笑、与年龄相合的矜持,很难把她和媒体一直在强调的“农民工代表”的身份联系起来。张晓庆注意到我在观察她,笑笑说:“这两天总有记者说我像白领,我在农村生活了18年,出来务工13年,现在虽然在长沙买了房,但户口还在山东老家,算是在农村出生,在城市生活的一代。改革开放30多年了,农民工的组成也多样化了,分了很多层次。我觉得我比较能代表‘80后‘90后出生的,有一技之长的新生代农民工。”
一技以入城
说起自己在农村的生活,张晓庆的心情仍然很不平静。她的父母很苦,总共2亩4分地养不起两个读书的孩子,就把地承包出去专心从事蛋鸡养殖。张晓庆考大学那年,母亲被查出了子宫肌瘤,手术前后长期卧床。父亲一个人照顾一两千只蛋鸡,每晚磨玉米、豆饼、骨渣,拌饲料、清洗鸡舍,白天又要收蛋拉到市场上去卖。张晓庆的哥哥比她大5岁,是张家举全家之力重点培育的孩子,13岁就离家寄宿上学。妈妈生病,哥哥又不在家,18岁的张晓庆安不下心来读书,常常看着黑板默默地流泪。最终她放弃了考大学,回家专心照顾妈妈,帮爸爸养鸡。半年之后,妈妈能下地了,张晓庆到济南上了技校,学了一年的计算机。毕业时正好赶上北京国家图书馆缩微中心在济南招专职电脑技工,二十岁出头的张晓庆就带着不大的行礼箱和同样不太大的人生梦想懵懵懂懂地进京了。
在缩微中心的一年,张晓庆面对成千上万的古书,轻拿轻放地把它们扫描下来,去掉图片上的黑点,编校成准确、规范的电子书供读者调阅。1200元的月薪租不起国图附近的房子,她就顺着公交线路在南城丰台租间不大的地下室,车程不短,她很庆幸有时能在车上小睡一会儿。日子安定了张晓庆的心却安定不下来,看到图书馆里的同龄人,甚至是中老年人都朝气蓬勃,如饥似渴的读书,她觉得自己与城市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了。没几年的时间,张晓庆的哥哥从成都研究生毕业,在湖南读博士,并且最终在长沙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家民营企业获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张晓庆觉得北京的竞争太激烈,自己所学在北京前景不大,不如去长沙求职,在哥哥身边也可以有个照应,就果断地离开北京,到长沙哥哥所在的企业应聘了文员。
最缺的是人生规划
兄妹俩所在的企业,是湖南一家有高校技术合作背景的山河智能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他们加入企业时正赶上企业的高速成长期。张晓负责制造部计划科录入和统计工作,包括员工的电子打卡,一线的工人来自天南地北,很多也是农民出身。大家看张晓庆整天开开心心,闲时也都喜欢和她开开玩笑。没两年她又学了会计专业,转到了财务部做资金管理中的融资和租赁工作。张晓庆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有些狭窄和昏暗的路正在一点点开放和光明起来,她终于能放松下来,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点规划了。
自己能做些什么呢?一次偶然的机会,张晓庆发现公司在各地区做市场推广时,布展员一个人忙里忙外,做营销规划、联系广告和印刷公司、联络客户、接待领导、安排住宿、布置和主持会场,常常是现场井井有条,会后要休息好几天。对这个吃力但独挡一面的工作,张晓庆动心了,她静静地分析自己的长处和缺点,认真向哥哥请教、向领导咨询,主动请缨更换了岗位。在仅仅全程跟了一次展会后,就风风火火地一个人走南闯北,把全部的青春和精力都投入到公司的推广活动中。有计算机和图文设计的底子,她经办的公司产品推广会总是稳妥又别出心裁,公司上上下下提起张晓庆总是树起大拇指:这小丫头,能拼命,活还干得漂亮!她多次被评会公司的明星员工,在有十几万产业工人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也出了名。选人大代表时,很多人上下不约而同地推举了她。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在高兴之余还有点保留:自己根本算不上优秀,和自己一样的青年一代农民工,多数也是闷头在社会上打拼,要是能早一点独立地做人生规划,还不知会冒出多少个更优秀的“张晓庆”呢。
请叫我们“产业工人”
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张晓庆的心情是微妙的。在专项调研中,她发现与她同龄的、有一技之长的进城务工人员,只要肯拼搏,自己在城市里安身并不是困难的事,但一有了孩子,就涉及到房子、汽车、入学、医疗、保险、养护老人等等数不清的门槛和障碍,就会让自己曾经以为已经抹去的城乡差别、身份差别格外地突显出来。难以在城市里安家,势必会出现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她一位60多岁的长辈,一辈子在外打工,回到农村却没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就55元钱,和城里人的养老待遇差距巨大。因为身上有了“农民工”的标签,自己的子女、老人在各种福利、保障上就一定要被区别对待吗?每当想起这些,平时活泼开朗的张晓庆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在大量的走访和文献调阅之后,她认定,“农民工”只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民身份的一种转变过程,而不是一种身份。现在国家推动城镇化,大批的农民在艰苦地转变了技能的同时,也应当堂堂正正地转变身份,改善福利待遇,成为堂堂正正地“产业工人”。
更名和改善福利待遇还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对城市的归属感和认同感。“‘80后‘90后农民工与父辈们相比,虽然说吃苦耐劳方面略差一些,但还是有不少的优势,比如他们不再一味靠体力吃饭,大多都懂点技术,也比较关注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儿。与父辈相比,他们更关注自身生活环境的公平与安全,因为他们毕竟愿意生活在城市,而他们大量地在城镇定居已经成为一种必然趋势,城里人遇到的问题对他们来说不应当更加沉重。”张晓庆说。“还有就是户籍制度改革问题。我在外打工的时候,先后两次丢失了身份证,每一次都要回到户籍地枣庄去办理。这让我们农民工很没有归属感。还有那么多人不安心,城里女孩子的那种优越感和骄傲感,我还没有学会。”当选全国人大代表的张晓庆,面对记者,更加地质朴、直白。
在本次全国“两会”上,张晓庆提出两个建议:一是用“产业工人”代替“农民工”,二是提高农民工在经济适用房、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障、子女教育等方面的待遇颇有共鸣。除了同界别的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改革发展研究院院长迟福林很支持她:“改革开放35年了,继续保持农民工实质上是一种制度性的歧视。” 迟福林还说,“这个问题已经到了不能再拖延的时刻了。以80后为主体的农民工实际上已融入城市,政策再不做调整,会产生大量社会问题,因此除了解决进城务工农民的就业和住房之类的基本问题外,还要兼顾公平正义。”
责任编辑 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