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夏木槿
[①]
徐维安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没有回家。
这是后来正英奶奶告诉我的。大家都嫌弃我妈不争气,没生个男孩。徐维安他爸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地数落着。里屋流苏妈妈苍老着脸,一边流泪一边喂奶。
那时候的我,大概也不会知道我以后的人生会怎样的。
徐维安提出再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五岁。路过房门口,就听见了那么一句话。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要担心。
流苏妈妈为了防止丈夫变心,于是就同意了。
其实我是真的无所谓。
[②]
大家都聚在医院门口等待婴儿的出生,我一个人蹲在医院前的小亭子里看怀特的《夏洛的网》,书里有一段写猪宝宝是漂亮干净的粉色,让我觉得特别不能接受。我在想,流苏妈妈肚子里的那个宝宝会是什么样子的。
正英奶奶找人算过命,这个婴儿会消灾解难。而我,当时纸上只有一个“会”字。算命老先生说,人在云上,必是人上之人。可是彩云易散,没有“云”字,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人”。富贵虽好,只怕命中六亲零落,到头来伶仃一个。
徐维安想这个孩子的出生,说不定会给他带来好运,度过这次公司的账务大关。
产房里一瞬间女婴的啼哭声,震惊了门外的好些人,说是震惊,一点也不夸张。徐维安的脸有一瞬间的惨白。
听说徐静之生下来皮肤就很白,胖乎乎的。不像我,当时全身瘀青,皮肤皱皱的,丑得吓人。
但是,徐维安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他是觉得无所谓了,还是现实点好。好在徐静之出生之后,公司也稳定下来了,并且发展得也很好。
而我,徐惠之,从此多了一个妹妹,徐静之。
[③]
大家都去看热闹看徐静之,看她有多可爱。像是在逗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而我,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被忽视的感觉。
趁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看着徐静之。我看她到底哪里比我好看了。我瞪着她,她也瞪着我。然后,她哇的一声就哭了。我使劲摇了她几下,想让她别哭。一旁的流苏妈妈冲过来推开我,从摇篮里抱起她,轻轻安慰她,别哭。而我差点被她的那只手推倒在地。我想,如果我跌倒了,她会不会注意到我。想想又觉得算了,干吗和自己过不去?
我暗骂她的娇气。
我十七岁的时候,徐静之都十二岁了。
她从来没喊我一声姐姐。虽然徐维安叫她要懂礼貌,可是她噘噘嘴,徐维安就心疼她不高兴了,于是就随便她了。徐维安很疼她,是真的很疼她。他把她当福星一样,因为在她出生之后,他的公司就上涨了六个百分点的盈利,他高兴,说要好好培养她。给她报了舞蹈课、钢琴课、礼仪课……几张粉红纸币一个小时的课徐维安都不心疼,却心疼给我补课的几百块。
与其让他那么心疼,还不如不补课了。成绩差就差呗,也没什……我不抱怨,流苏妈妈安慰我说,是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孩子要从小抓起。
好笑。
大家从不拿我和她比。确实,也没什么好比的。她,漂亮,成绩优异。这足够成了徐维安在外炫耀的资本了。她倚仗着自己的那些优点,一点一点地生存下来。我不会没事虐虐自己,非要和她比出个一二三来。我们不是同一样的商品,还能比出好坏来。顶多是我们被生产的厂家是相同的而已。
[④]
徐静之是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被一中所招,而我当年是以压轴的成绩进入了一中。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她初一,我高二。
校报上大面积报道徐静之的事情,有些东西实在是夸张得可笑。徐静之目中无人,她的骄傲她自己知道。但她还是一副乖乖好学生的模样。她天生早慧,这是不能不承认的。
徐静之和几个女生站在我们班门口的时候,我有些诧异。但是她不是来找我的。至于在张望谁,我也不知道。
骆子凡邀请我进文学社,只因看了一眼我遗留在花坛边的一张纸。他说,我没想到你这样的女生文采这样好。
对,我这样的女生。
是不是只有优秀的人在潜意识就瞧不起别人,或是认为别人根本不配拥有一样自己同时很欣赏的东西?
我说我没兴趣,我的文字从来都不是廉价的。
他说他可以付我稿酬。
当时我真想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啊。但我还是忍住了,笑笑说算了,有时间再讲。
“骆子凡找你干什么?”我斜靠在床上看书。我头都没抬,我很不满这种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质问。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跑来我们高中部了。
“关你什么事。”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这个贱人。”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我嗤笑,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我放下书,慢慢起身,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注意你的措辞。”
她愣住了。是的,她不知道我会这么做,或许是说没想到。
[⑤]
我看着银行卡上的数目,笑了。
存了这么久的钱,终于可以存够一个单反的钱了。那么多次,因为没有电脑,而手写誊抄的那些文字现在变成了ATM机上的一个零,想到她每次单独用那台电脑,而我却为了那台单反而抄到手酸才挣到了点的稿费,我就深深讨厌她。
像是等待末日的到来,高三终于来了。大家约好了要一起去庆祝一下。在“欢乐坊”的门口,我看见一辆豪华的轿车边,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和几个嘻嘻哈哈的纨绔子弟。那个女子的身材很娇小、曼妙。让我短时间的失神。
我没有仔细去看,毕竟总是盯着一个人看确实有些不礼貌。
于是我们在目光交织的一刹那,她好像有短暂的慌张。这些我都没在意。人有时候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⑥]
我终于买了单反,价格十分昂贵。
我想在高三来临之前,好好出去玩一次,带着我最爱的单反。
我坐在书桌前计划着这一切,侧头看见对面阳台上一个穿着睡裙的女人在阳台上浇花,粉色碎花的吊带蕾丝裙,慵懒的发丝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这一切是这么的美好。尽管听说她是小三。
但是她很年轻,所以一切都很美好。
张小娴说得没错,男人就是这样,十七岁的男孩儿会喜欢十九岁的女孩,九十岁的男人依旧会喜欢十九岁的女人。
“你说,你从哪儿弄的这么多钱?”背后一股令人发指的气息刮进了房间,像龙卷风一样毫无抵抗之力。
我瞥了一眼床铺底下,盒子被挪动了位置,想必里面一定是空的了。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我的眼神。
“啪。”我听见用力的声音,脚底下似乎还颤了一下。
“你说啊,你说,”流苏妈妈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像疯了一样,“说你的钱哪儿来的?是不是你在外面谁给你的?是不是?”她拼命地揪住我的头发摇晃着。
是的。我在外面,别人给我的。
别人是谁。
心里隐隐疼了一下。我朝她淡漠地看了一眼,用力扯开她揪住我头发的手。
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吗。
她像失控了一样,一脚就踢了过来。于是我重心不稳就跪倒在地。“真不要脸,白养你了!”她破口大骂,“你还嫌不够丢脸。徐维安就是被狐狸精迷住了,你呢,你还当狐狸精。给你这张脸不是让你去勾引谁的……”
她骂得很难听,还不住地打。胳膊被她的拉链划开了一条口,从里面流出的液体像一条红色的毛毛虫在蜿蜒,令人恶心。
你想象的我究竟是怎样的?
[⑦]
我跪在地上,看她转身离开。
眼泪终于开始落下来,啪啪地打在了地板上,声音是那么空洞而又绝望。像是一首悲伤的挽歌。
房门边缘的一抹身影,瘦小娇弱。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像当初在街上与她相视的那个女人的表情。不知是得意还是兴奋。
不知会不会有一丝愧疚。
房内房外都没有声响。
我双手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头发散乱。一道光线从门缝开始慢慢投进来,刺眼得很。沉默已久的屋子终于有了会动的东西。
“我不觉得是我欠你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同样,我也讨厌你的存在。”
半天,我才抬起头朝门外的人笑了笑,虽然目光交织的刹那她又躲闪我的眼神。
“你狠。”我从牙齿缝里吐出了这两个字。
我起身打开音响,放着那一首歌,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跳着我从来不敢跳的舞。
脚下绽开了密密的花球。
全都开出了花。
编辑/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