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书
我无限心疼地看着痛苦的他倚在车窗上又开始呕吐,
穿过黑暗,
我轻抚他的背脊……
{他是他,我是我}
他是一个骄傲的男人。他总是板着一张不解温情的脸,总是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总是不允许别人对他说半个“不”字。他是那个最能震慑我,最令我生恨的人。我总是冷漠得可以用简洁不超过三个字的回答敷衍完他所有的话。总有亲戚捏着我的脸笑着问:“婷婷,你怎么长得像你爸爸而不像你妈妈咧?女孩子一般都长得像妈妈才好。”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愤怒地甩开大人们的手,“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像他呢!”
可偏偏,他却是那个——我本应该叫爸爸的男人。
{关于他和我}
从小到大,无论考第几名,得多少奖,他习惯扮演那个在我兴高采烈的时候泼上一盆冷水的人物角色。“你还想不想读书?不想读的话,我回来就把你的书全部烧掉,你就跟她们去讨饭吧!”我只是紧紧握住手机,眼泪无声地落下,像耳边挂断的电话反复的“嘟”声一样难过。其实,那天只是有个亲戚办酒席请我和妈妈去吃饭。那年,我9岁,他从不允许我外出。他是霸道的,他要牢牢控制每一个人行踪,即使他经常不在家。“就这作文能得满分?要是我是老师,最多也只能给一半分,都看不懂你在写什么……抄的吧?好像在你哪本作文书上看过,抄作文满分又有什么用。”我默默地收好试卷回房间。你又不是老师,你看不懂也正常,本来也不是写给你看的。我已经开始懂得在心里反驳。那年,我初一。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表扬过我,在他口中永远有一个比我更优秀的孩子,仿佛那个孩子才是他的骄傲。当同桌夸夸其谈一个八十分让他的生活多“美好”时,我双手捂住第一名的试卷,用泪水浸透这些和他一样不懂温情的分数。当那些有关父爱的文章被当做范文传阅于各班,我很难过地想,所描绘的感人肺腑有多少属于我。我近乎习惯了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我以为我可以习惯他的冷嘲热讽,习惯他对母亲的暴力施加……像下雨了就撑起雨伞一样自然。
可惜,我办不到。初二上学期,我在没有夸奖,没有认可,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浑浑噩噩荒废了学业。那些刺眼的排名和分数开始折磨我原本也高傲的心。他更是暴跳如雷,一打电话张口就骂,接电话的人一听就哭。渐渐地,不想回家,不想揣测一扇门隔开的距离。就算钥匙对上了门孔,我也再没有勇气去旋转。终于,我离家出走了,抱着最天真的想法,以为离开这个家就快乐了。走时,我还在桌上的留言条上狠狠划上“我恨你”三个字。那些天真的幻想像一条条闯入鱼网的鱼,他用他广阔的社交一点点收网,我又重回魔掌。已经是离开学校的第四天了,“想干吗,想当流氓吗?你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不想学了是吗?滚回去种田啊!是不是要和他们去当流氓?”他站在房间的门口破口大骂。“不是。”“大声一点儿!听不到!”“不是!”“你给我好自为之,我不管你了!”早已泪流满面的我,恨他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喜欢数学就逼着爱画画写作的我考“华罗庚奥林匹克竞赛题”,逼着上小学四年级的我写五年级的试卷,逼着我听了无数个夜晚的数题讲解。就算我可以忘记他对我怎样严酷,我却无法忘记妈妈被打后的各种伤痕累累的哭泣。我相信,这种恨会一直生长,哪怕是此刻仅是回忆过去的我,依然会泪流满面。
{他真的醉了}
这一次,我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得那样厉害,那样糊涂。醉到他一不小心把他这辈子本都不会说出口的心里话都一倾而吐。
新年那天,他开车带我回老家,哥哥还在上课,妈妈也还要上班,所以——这一路平淡的风景都需要我和他两个人细细咀嚼。他几次挑出话题,无奈地一个人尴尬地笑,都被我的沉默打入冷宫,不再言语。“下车吧。”他拨上了加速器,熄了火。我迫不及待地冲了下去,逃得远远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可以一辈子离他远远的。到山上走了一圈,身上有些发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该吃饭了。老家的年饭总是特别早开饭,为了不晚回去挨骂,我一路小跑下山回祠堂。我以为他会黑着脸在门口等我,然后再数落我一顿。出乎我的意料,祠堂已经开饭了,人们拥挤着,却没有看见他。
我挤进去,走到最里面,他正大口大口灌下一碗酒。这个样子的他是我没看见过的,不是骂我的不屑,不是打妈妈的凶狠,更像是一丝凄楚被他饮下。我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疯了一般地猛灌,一碗又一碗……与他同坐的人注意到了我,向他使了眼色。他缓缓转过身,歪着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扔下手中的酒碗,一下扑到我的身上,“怎么办,我醉了,我真的醉了。”我承受着他沉沉的重量,浓重的酒精味扑鼻而来,不知所措。他听到邻座的人在议论我,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饭桌,“你知道吧,她很厉害,她真的很厉害。”他把我搂到他的身边,“她,她,我跟你说,她喔,就是每天上课睡觉都一定可以考第一!”说完,他转过脸看我,那张长年在外漂的脸上,岁月无情地刻画皱纹,脸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红红的。
我突然心里酸酸的,没有想什么,只想给这个已失态的男人一个安慰的拥抱,却动弹不了。“她一定不会给我丢脸,因为她厉害啊,读书好厉害啊!”他又端起酒,长饮一阵,我分明看到这个骄傲的男人眼眶已湿红了。橘黄的灯光晕散在视线里,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唉呀,我真的醉了,扶我走好不好?”他像个孩子似的扶在我的肩膀。我踉踉跄跄地扶着他走,这肩头烂醉的竟是我的父亲,他真的是那个骄傲的男人吗?“扶我到车里。”他靠在我的肩膀,这是多少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这么亲密的动作,泪水滑下,不再是恨的泪水。
刚上车的他就倚着车门狂吐,我很难过很难过,夜色慢慢下降,他无力地靠在车窗上,在黑暗里,模糊的轮廓,让我感觉我离他是那么的远。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一些尘封的记忆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放映。他把我抱在头上,让我骑他“马马”,帮我洗头洗澡……如今是怎么了?他一个人只身在远离亲人的地方拼搏,一定受了别人的欺负,他平时这么节省,一定受了别人的嘲笑,我的恨一定让他伤透了心……他只选择吞咽,是那样孤独无助,一定想家了。在他口中反复出现的优秀的我却不知道是几年前的影像了,他一直记得我的优秀,一直倾献所有的爱给我。而我,却在一节节昏睡的课堂里想起对他的恨,期盼他今天不要回家。现在的我,是如此糟糕……冰冷的液体又掉下来,打湿了手背。我无限心疼地看着痛苦的他倚在车窗上又开始呕吐,穿过黑暗,我轻抚他的背脊……
爸爸,现在,我还是你的骄傲吗?
编辑/广丽